谢处耘从前行事已是罕有顾忌,此时跟著郭保吉,又在战场经历过大半年,更是天不怕地不怕。
郭保吉还要顾全大局,面前这一位却是半点也懒得管顾的,沈念禾知道他性情,只好道:“京兆府与翔庆军相距远甚,沿途颇多险阻,她孤身一人,如何能安稳至此?”
她又补了几处疑点,最后道:“此刻城中人多且杂,她能顺利进城,多半有人相帮,若是能从中钓出一两尾大鱼,岂不是比白白将人关著费粮费米养起来好?届时你得了这一桩功劳,也好去郭监司面前分说。”
谢处耘听她一一解释,面上却是慢慢生出笑意来,道:“你这……莫不是忧心我不得义父看重?”
说到此处,却也不管左右还有人侍立,笑著道:“等到今日事情传开,想来你再不用做什么担忧。”
他还待要说话,外头却有一人匆忙跑来,隔门行礼,急急道:“小少爷,主家那一处著急寻了你半日,让传一句话过来,说是有要紧事,请速速过去!”
谢处耘点了点头,却是不好再留,站起身来同沈念禾又说了两句,就要往外走。
沈念禾听他说话没头没尾的,一时有些奇怪,只是不好细问,见桌上还留有一柄刀,忙上前取了要给他递过去,送到其人面前。
谢处耘犹豫了一下,将那刀柄推开,颇为不自在地道:“我给你留著防身,你拿在手边就是。”
语毕,也不等沈念禾回答,自行走了。
那刀足有两尺长,半掌宽,虽然比起寻常刀口较为小巧,可究竟仍是长刀,沈念禾原来双手捧著,此刻单手试了下重量,只觉得沉甸甸的,拔出刀刃一看,果然锋利无匹,只在刀柄处缀了一条不长的红穗。那红穗不知何人所编,手艺略有粗糙,线头穗条歪歪斜斜的。
谢处耘一走,管事就蹭进来问道:“那周姑娘正押在外头……”
沈念禾知道他怕谢处耘将来要拿来是问,也不让其为难,道:“这是相保宁君主的亲妹,郡主此刻下落不明,此人却也不能太过怠慢,给她扫出一间屋子住下便是,安排几个有力气又细致的人在旁照应。”
管事的前脚领命退下,郑氏后脚就回了府。
她看起来颇有些失魂落魄,一进门,就将后头跟著伺候的侍女打发出去,又亲去把门关了,复才走得过来。
方才沈念禾设宴招待周楚凝,被她同谢处耘各自闹了一场,还未来得及收拾桌子,汤汤水水都有些泼洒,郑氏却是浑然不觉,随意捡张交椅坐了,拉过沈念禾道:“我才从外头回来,见得你谢二哥……”
她将方才所见“龙石”同沈念禾描述一回,复又言及城中百姓各色言语,说到郭保吉同谢处耘骑马而出,众人山呼“万岁”时,语音都有些发虚。
“念禾……你说这世上当真有天命?”
沈念禾见她魂不守舍,显然已有成见,便道:“天命与否,也要看人力所为,婶娘,我们手头无兵无权,并无什么能做的,不过在一旁静观罢了。”
郑氏低头不语,良久,长吁一口气,道:“我旁的也不求,只盼你们三个康康健健,平平安安——你裴三哥也不知去了哪里,每日只叫人捎信回来,这世道也乱,我这心,总归放不下来。”
沈念禾同她劝了几句,索性又将周楚凝来的事情说了出来。
郑氏当即讶然,问道:“她怎么来得了?”
“说是混在流民同商队里头,只是眼下一时也寻不到人去给她作证。”
两人正说著话,郑氏忽的“哎呦”一声,忙不迭站起身来,
扯著衣摆道:“怎么凉嗖嗖的?”再低头一看,竟是自家坐在一滩被打翻的不知酒水还是茶水上头而不自知,此刻半片后裳都湿了。她回来这许久,半点感觉都没有,可见方才何等失措,到得现在缓了过来才察觉,忙去后头换了一身干净的。
郑氏自回房中,沈念禾这才让人来收拾残局,然而她还未退出,一名侍女却是匆匆进门而来,慌忙道:“姑娘,府里护卫来回话,说是前次去盯著的那几个人有些异动。”
上回与郑氏出门吃饭,在那茶楼之中遇得有人言谈奇怪,沈念禾便使人去盯著,后来虽是没有什么回信,却一直惦记著这事,此刻连忙著人进来回话。
来人也十分紧张,急忙将自己探到的情况说了。
原来当日席间说话的那年长者并非吹嘘,果然家中有人在谢处耘麾下任职,还勉强算是个有名字的,听得家人介绍,又看其人识文断字,还算一手好帐,便向军中引荐相投,不多时就入了军。
进得军中之后,不知此人如何运作,到得户曹官手下负责后勤粮草、兵卒清点等事,表面上安安分分,实际上盗得不少军情在手。
因他做事仔细,探问的也不是什么极为机密之事,竟无人察觉。
只是沈念禾安排过去的护卫们早有准备,见得此人除却在军中办差,还三不五时鬼鬼祟祟去隐秘之地与人接头,也不等来报,当即先行下手,将两人一同拿下,果然在身上搜出匕首、军情并有大额银票等等。
人是抓了,却不好审问,只好一面去报官府,一面来回沈念禾。
沈念禾听他如此通报,便道:“既如此,转去衙门审问便是。”
她原就怀疑此人乃是奸细,眼下不过得了论证而已,也不觉得怎么稀奇,却不知道府上护卫们先前眼见她半路遇得隔壁桌吃饭,只听三言两语就指认那文士有蹊跷,还叫众人去监视时,其实暗地里还抱怨过一回这一位沈姑娘“没事找事”,个个觉得是多此一举,然而今日见得其人果然有问题,私下佩服至极。
再说将人送去衙门审问之后,由翔庆府衙顺藤摸瓜,居然由此发掘了西人潜伏在翔庆城中的不少细作,一一捉来审问,引得城中沸沸扬扬不提。
而数日之后,沈念禾听闻陈坚白领兵回城,便使人将周楚凝送了过去。
她不肯接这烫手山芋,却不知道陈坚白见得周楚凝,更是暗暗叫苦。
周楚凝在谢府时,日日吵著要阿姊,知道保宁郡主失踪之后,更是天天嚷著要找“表兄”回来主持公道,又要见郭保吉,还同沈念禾嚷著要人手,居然企图自己带队出门去找。
而陈坚白回来,此人真正得见表兄,甚至于与表兄同住一处宅邸之后,却是再不提及亲姐保宁郡主,每日居然自视为府中女主人,打理家宅,给陈坚白准备往来仪礼。
陈坚白为了避嫌,回府的次数不多,自寻了理由,不是说军中事忙,就是说要领人去寻保宁郡主,十天里头最多回府一二回,还是只留须臾便走。周楚凝只做贤惠状,一日三回,不是亲送吃食、换洗衣物去军中,使人去通报,叫一军上下都晓得自己来了,就是让人去送信。
她早间问“表兄今日回不回来吃晌午”,午间问“表兄今日忙不忙,能不能回来歇息”,再说什么“被褥已经拿出去晾晒好了,香软舒服”,另还说“做了表兄喜欢的糟雀儿,若是不便宜,就送过来”。
除却讨好陈坚白本人,周楚凝又给其麾下亲信,左右同僚送清凉饮子、糕点吃食,一来二去,即便陈坚白依旧不假辞色,甚至严令守卫不得让不相干的人进来,周楚凝却总能找到人帮忙捎带,过不得多久。
甚至有些个营中将领都转了念头,悄悄劝陈坚白道:“我看这周姑娘为人、品行俱是不错,生得也好,最要紧她待你这般好,虽是有个保宁郡主做胞姐,又是个宗室皇亲,可监司从来不个计较的,为人大方得很,如此合适,不妨表兄表妹,亲上加亲,何必要伤这姑娘家的心?”
陈坚白听得一肚子的火,偏他与保宁郡主的关系至少在此刻是不能为外人道的,而不管周楚凝本性如何,眼下装得如此漂亮,他一时都不好将其拆穿。
周楚凝聪明得很,趁著陈坚白才回城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便以“保宁郡主”胞妹并陈坚白表妹的身份外出交际,接了不少帖子,与许多人家有来有往起来。
然而陈坚白又岂是好相与的,见她如此不安分,索性将其软禁在府,著人看管起来,又对外为其称病,只说这位表妹本就患病,听闻长姐消息匆忙来翔庆,本是欲要著急找姐姐,谁知复又引发了水土不服云云。
周楚凝被关在宅子里头,叫天叫地均无回应,先还吵嚷,后头发现当真无人理会,便写就书信一封,叫人带去给表兄。
陈坚白收到信件,本不想理会,然而拆看之后,最后还是回了府。
这一回表兄表妹二人相见,却是在厅堂之中。
周楚凝从前对著陈坚白,从来都是百依百顺,今次却是半点不给面子,也不上前相迎,甚至面上表情都再无往日欢喜,只自行端坐,道:“若是我不让人把那书信送过去,表兄是不是打算将我一辈子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宅子里头?”
陈坚白并不理会她这番话,只问道:“你说有要事寻我过来,究竟要说什么?军中事务堆积,我却没有多少工夫可以耽搁。”
他语气冷淡,表情冷漠,而周楚凝看著看著,一下子眼泪就掉了下来,也不拿帕子去擦,因见这表兄不肯走近,便自己站了起来,上前几步,道:“我与她比起来,难道竟是半点也不如吗?”
陈坚白并非不知道这位表妹口中的“她”指的是谁了,只是他半句话也不说,甚至还微微侧过身,后退了半步。
如此做法,叫周楚凝再无半分侥幸,昂起头来,用袖子将脸一擦,也不再挨近陈坚白,反而挺直了腰杆,冷声笑道:“陈大哥,你同阿姊一向以为天下间只你们两个最聪明,旁人都是傻子,却不晓得我从前只因喜欢你,样样想要迁就你,才会给你一二分薄面罢了!”
“你给那郭保吉同裴继安说什么我阿姊半路不见了踪影,此话不过糊弄外人罢了,须是瞒不过我——阿姊是不愿去那黄头回纥,和你商量好藏起来了罢?”
陈坚白原本满脸不耐,此刻听得周楚凝这般言语,面上发冷,却是一下子抬起头来。
周楚凝先前每每同陈坚白见面,都要仔细妆扮,连眉毛都不能歪上半点,面上的铅粉、胭脂更要浓淡得宜,不可错了丝毫,然而此刻她泪水流于双颊,又被袖子随意乱擦,早已红红白白交错杂乱,放在往日不知如何著急。
可她此刻却半点不去理会,而是直视陈坚白的眼睛,大声笑道:“陈大哥,你同我阿姊自以为得计,想著将来自能做一对好夫妻吧?不过文人总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看我这一身黄裙,同黄雀像是不像的?”
陈坚白忍了半日,最后还是道:“你要怎样?”
“我要怎样?”周楚凝大笑数声,那笑声干干的,竟有些渗人,“我要怎样?我旁的不想,只想同陈大哥在一处——阿姊自去和她的亲,大义之下,如何能如此自私,为著自己,不顾他人?”
陈坚白冷声对道:“你阿姊早已失了踪迹,如何能去和亲。”
又道:“我与你只是寻常表兄妹,仅有兄妹之谊,殊无半分男女之情,怎能在一处?”
周楚凝见他一口咬定,不肯认输,不由得尖著嗓子道:“陈大哥,你未免也把我看得太轻了——你说要是那郭保吉郭将军晓得你一个小小的统领,又是刚过来投奔,居然就敢将堂堂一朝郡主下落瞒下,他会怎么想?”
“今日能瞒一个女子,明日就能瞒著其余厉害之事,你明明晓得阿姊乃是朝廷钦点,为著国朝大业才和亲,更晓得郭将军虽是举了旗,不管将来如何,此刻也只是‘清君侧’而已,不当做下如此大逆之举,却还敢这般行事,要是给郭将军晓得你这般阳奉阴违,欺上瞒下,又会如何作想?”
陈坚白看向周楚凝的眼神都不对了,此时不怒反笑,问道:“这番话术,是有人教你说的,还是你自己说的?”
周楚凝被看得遍体生寒,仿佛头顶悬了一把利刃似的,却是强自镇定,道:“我自己说的又如何,旁人教的又如何?陈大哥也莫要想著把我关起来就能一了百了,我今日既是敢把这话说出来,必然就有自保之道……”
又攥紧手中帕子,上前两步,还去给陈坚白去轻轻擦拭身上尘土,继而放软了语调,道:“陈大哥,你我二人做一对恩爱鸳鸯,难道不好吗?当日在京中也好,今时来翔庆也罢,谁人不说我比阿姊生得相貌好?我比她年纪轻,比她生得好,待你更是体贴细致——世上谁能比得过我对你的喜欢?跟我在一处,大当真就辱没你了?”
一面说,却是一面去捉陈坚白的手,双手将他的手轻轻握住摩挲。
陈坚白皱眉不语,却是并无动作。
周楚凝见他不避不让,登时大喜过望,按著他的手,急急又道:“陈大哥,你且想一想,翔庆一处小地,若不是因为阿姊,你何必又要蹉跎至此?你在京中已是禁军统校,深得天子、朝廷信重,将来前途无量,今日乃是一著不慎,行错了道,又无法可想,才至于此,只是翔庆究竟不能成事,将来迟早要归顺朝廷,届时那郭保吉自然有太子相保无碍,你一个下头军将,岂会有人来管?”
她字字句句都情真意切,说到后头,嗓子眼都堵了似的。
陈坚白却是侧头看了她一眼,问道:“那依你所见,我当要如何才好?”
周楚凝忙挨得近了,几乎是靠他的臂膀,道:“陈大哥,你我不如弃暗投明——我自京兆府来此处,其实有人相护,京兆府尹做了许诺,说得了天子诏令,若有从贼的人愿意将功赎罪来做反正,朝中不但不会责罚,还会大力褒奖!京中此刻已经在举兵,想来用不得多少时日,便能北上,届时陈大哥作为内应,岂不能立下泼天大功劳,何愁将来?你晓得我素来不是个有醋的,将来成了亲,我自在家中相夫教子,大哥一应行事自纵己意,岂不畅怀?”
陈坚白眼睛半眯,像是要看清楚她一般,问道:“这许多话,断不是你能想出来——是谁人教授于你?”
周楚凝一怔,复又勉强笑道:“谁人教我又有什么要紧,大哥只说这话中究竟有无道理?”
又道:“你只告诉我妥当不妥当,只要你一句话应了,其余事情,皆不用理会,我会让人打理得妥妥当当。”
陈坚白深吸一口气,道:“事关重大,待我先想一想。”
语毕,他却是站起身来,迟疑一刻,回头看了正柔顺坐在地上的周楚凝许久,踌躇而走。
他难得流露出这等留恋之态,周楚凝远远看著,眼睛都不舍得错开,只把目光跟著心上人一路远去。
陈坚白出门之后,也不停留,直接往外走去,行到院子门口,又转了一大圈,确认周楚凝再看不到自己,复才停了下来。
他站定良久,早有小厮去将院门打开,又牵来马匹,然而陈坚白只望向门外往来行人,半晌才把那缰绳接过,再不做犹豫,往谢府去了。
*
时光荏苒,一晃三载。
广顺元年,正值春日迟暮之时,万胜门外,上百名兵卒列队成排,守在园林边上,引得左右街上百姓议论纷纷。
“又来了,前几日好似是浚仪桥坊里头的孟府,十八那天是保康门瓦子,还有月初,佘云巷好端端一条能走人走马的路,硬生生给拿栅栏挡住了,半点不能通行,围了好几天,后头能走人的时候一看,好家伙,那么大的石板都被翘起来又重新压回去了,路都不怎么平……”一人伸长了双手,做一个环抱的姿态。
旁边有人听著,忍不住插倒:“不止这几回,我都给数著呢,自当今登基,不过一二月间,光是内城都围了有七八处地界,更别说外城了,我听闻是在挖周家人埋的金银,好似说前几日隔壁巷子半夜都有动静……”
说到此处,地上蹲著的一个小贩忽的道:“什么前几日,昨晚还围了缙云庵,我……我那小舅子正在里头,因怕被人见著脸,躲在房中不肯出去,谁晓得硬生生给从揪了出来,原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巴著柱子不肯走,谁料想压根不是冲他去的,白白挨了一通教训,给拖得半边脸都肿了,也不知去庵庙后山做了什么,围著到今天都还满是人。”
他一面说,一面抬起头来,远远指了指缙云庵的方向。
此人不说话还罢,眼下手一指,头一仰,就被人将他的侧脸看了个正著。
有那好事者又有人嘿嘿一笑,不怀好意地道:“我听得人说那些个军士不都是西北来的,也有南边来的新兵,手脚无力得很,连列队都不整不齐的,也不晓得是也不是。”
那小贩却是几乎是立时就甩了头过去,大声反驳道:“谁人在外头胡说,那些个兵士个个拳脚都凶恶得很,往你身上一带,一大片皮肉都能刮下来了,怎可能手脚无力!我看乃是有人穿穿!”
前头说话那人这才将手拱了又拱,以做道歉,又道:“看来是我听左了,还是兄台有见识,晓得那些个军将厉害……”然而话锋一转,却是指著此人问道,“只是却不知兄台这右边脸是怎么了?如何肿得这样厉害,莫不也是昨晚伤的罢?”
这话一出,个个跟著看了过去,果然见那地上蹲著的小贩右边脸颊高高肿起,除却脸面,便是耳朵上也尽是剐蹭痕迹,再仔细打量,露出来的手腕上也有许多擦伤,一时不约而同轰然大笑起来。
众人在此处笑闹一场,却见那园子外头忽有一辆马车在驶了过来,不多时,自车上下来两个仆从,又有一男一女。
那男子身形高大,相貌俊朗,显然是常年习武,行动间自有一种奇特的力道在里头,让人看著如同行云流水一般,十分赏心悦目。而女子头戴帷帽,一身素服,身形纤细,虽是看不到脸,可光是远远打量,也能叫人感觉得出其帷帽之下相貌必定出挑。
两人下了马车,不用男子打头,那女子已是在前边领路,外头守卫的兵卒们见状半点不拦阻,甚至还各自行礼,任由他们进了门去。
二人一进园子,那门很快就被人再度关上。
远处看热闹的一干人等少不得议论一回,却有那真有见识的猜道:“上回我远远见过一轮,那男的莫不是裴节度?”
此人一说,边上其余人也认了出来,纷纷应和。
有人便叹道:“可见做皇帝的,还是不能过于刻寡了……你看先皇,若非是那般行事,又怎会有今日?”
另有人也道:“却也不单如此,原还有个好儿子,另有一个虽然未必好,究竟也是个长成人了的,谁料想……从来只说虎毒不食子,此刻来看,‘伴君如伴虎’一句,还是形容得浅了。”
又有人道:“虽是如此,究竟还是保下了姓周的家业。”
提到“姓周的家业”五个字,却是不少人别有想法,登时嘲讽之声四起。
“此刻是姓周,谁又敢保将来还姓不姓周,当今才几岁?连话都说不囫囵,郭枢密摄政同自家当政又有什么区别?你难道没有听说书的讲过什么叫‘挟天子以令诸侯’?依我看,将来迟早有改朝那一日!”
“郭将军毕竟膝下无人,他便是夺了位,将来也不是自己血脉继承大统,何苦要费那等气力?”
“眼下膝下没有,谁又敢说将来一般没有?多的是七八十岁仍能有子女的,况且他下头不是有个小谢将军做义子嘛?改了姓来,不就有后了?”
“又不是我们这些个没有家业的,只想有个人将来好祭祀烧纸,留个后,郭家那样大的身家,不是自己血脉如何能用?叫那谢将军改了姓,还不如从兄弟房中抱养几个过来,从中选出材质最好的,将来过继,做那太子便是!”
国朝自来不禁人言,京中议论天家事情是毫无忌讳,此刻即便就在大街之上,众人也并不胆怯,说来道去,都觉得迟迟早早今朝摄政的郭保吉要登大宝。
然而一来郭保吉眼下辅佐才六岁的新皇登基,所有行径都合礼合义,挑不出半点毛病;
二来郭保吉多年驻守边关,后头又遭周弘殷陷害杀了妻、子家人,纵然在翔庆举兵,也只说“清君侧”,遇得京中起兵清缴,也不曾放弃拦阻西人,相反先皇的动作却十分不把百姓当人看了。
多年忠君爱国之名,后头太子、皇子接连出事,天子重病,遽然薨逝后,郭保吉领大军入京稳定形势后,不仅不落井下石,还在牵头选出太子的嫡子出来继位,可谓拳拳臣子之心。
如此行事,怨不得众人说起他,虽然诸多猜测,却无多少不满,甚至还有人盼道:“郭枢密是个管事的,另有那裴节度,我那叔叔家在宣州,听闻前次郭枢密在宣州做过两年监司,治下甚是能干,其时裴节度在他手下任事,修了三县圩田,堤坝也造好了,到得今岁,那一片地方年年得田谷都比旁的县镇多上三五成,四下无不感念,只盼著他回去继续做监司呢。”
有人便问道:“那先头说江南西路造反,乃是遭了灾无粮谷果腹?”
“却是临县,后头人去,不按著原本规矩来,擅自学人改了堤坝圩田,却又偷工减料,还强自挖山,才有此难。”
说完江南西路事,又有人猜道:“既然方才那官人乃是裴节度,怕是那姑娘便是沈家女儿了吧?”
听得此话,泰半商贩俱是叹惋,却有一二没有反应过来的忙问道:“什么‘沈家女儿’?哪一个沈家?”
便有人答他道:“原来守翔庆的沈轻云沈官人,他那妻子乃是冯老相公的女儿,后头翔庆出事,为了救个狗官,给西人……”
问话的却是立时记起来了,不由得跟著叹一回,却是再道:“早年听得说沈官人是良臣能将,我只以为‘良臣’是实,‘虎将’却未必,后头才晓得,这话须不是乱说的,只是这一片忠心,托得不合,却是可怜了那一个女儿……”
“可不是,当日听得那消息时,我只当做在听说书——便是再厉害的编书人也不敢这样瞎说的,偏是人家就能假死领著几百精兵转去吐蕃借兵,又联黄头回纥三部出兵,竟是这般从后头打到前边来,若不是庆阳守官拦阻不报,临洮也沦入西人之手,先皇得知消息之后,还不敢信,只顾犹豫不决,怕是咱们连西人都城都能围下来,怎会叫他白费一场心力,最后还失了性命?”
一干人等围在此处说了片刻,至于有人来看品问价了,方才一哄而散,只是回来再看那园子门口,却是等到晚间也未再见得人有人出来,直到天色黑了,守卫们仍未散去,众人守著摊子到了半夜,见得行人渐疏,才各自散去,免不得嘟哝著猜一句“莫不是住在这园子里了?”
*
沈、裴二人自然不清楚外头那些个商贩对二人家事津津乐道。
一进园子,见得近处无人,裴继安便道:“已是起了那许多东西,也不差这一处了,我自叫人寻了送来便是,未必要自己来取,一路紧赶慢赶,好容易人到了,当要好好歇息一阵才是,难道竟不累?”
沈念禾转头一笑,道:“哪里就要那样小心了?只是此处放了些家中私物,我只听爹爹说过,想来亲看一眼罢了。”
自裴继安领兵入京,便同沈念禾分别许久,昨日方才见面,此时见得人面向自己笑,两颊虽还有些肉,只那脸却白生生的,同初雪一般,全无半点血色,哪里忍得住不心疼。
然而他当著外人的面,一惯不愿意说体己话,此时也只好将情绪压下,道:“你要寻什么,我自来盯著取回去便是,何苦自己跑过来。”
沈念禾微微一笑,见左右兵士站得都不甚近,便伸出手去,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裴继安反手欲要去握她的手,只是将将就要碰到,忽然醒得起来此时乃是在外边,这才把手顿在半空当中,又走近两步,拿袖子挡著,慢慢握住沈念禾的手。
两人并肩往前走,不多时就到了园林一角。
离京数年,这一处念园也修过两回,其中布局各有更改,然而那一株数百年的老榕树依旧立在角落当中,便是前头的石碑也无人去动。
一旁早已排立著两列兵卒,沈念禾见状,也不耽搁,直接走到榕树之下,绕树行了几匝,寻到一处地方,又接过身边人递过的枯枝在地面画了一圈一丈长宽的地方,道:“就在此处,挖罢。”
又指著那榕树树根一处地方,道:“此处劳烦要仔细些,不要伤了根。”
得她这一句交代,兵士们动手时果然就轻手轻脚了不少。
裴继安并不插话,等到诸人开始动作了,复才同沈念禾道:“此处园子里自有歇息的厢房,不如进去坐著等罢?”
沈念禾却是摇了摇头,道:“原是家中旧物,也不知成什么模样了,还是亲眼看看来得好。”
裴继安见她这般说,便不再劝,索性另有著人搬了交椅出来,叫沈念禾在边上坐了。
因知道眼前这一个此一二月间已是将冯家、沈家不知多少金银贮藏之处全数说出,由著郭保吉使人四处挖掘,作为朝廷库银以恢复百姓田亩生计,那许多东西都献了,她从未问过一句,此时却对这念园一处地方如此在意,显然今日要掘的东西非同一般。
本以为要费许多功夫,然而不过挖了小半个时辰,只听“咦”的一声,却是一名兵卒的惊诧之声。
沈念禾早交代过地上所埋之物是非铁非铜,乃是陶瓷之物,是以众人都是用的小心翼翼,此时挖到地方,忙换了木铲,很快将东西起了出来。
清洗之后,只见一个大大的封口瓷瓶立在地上,纵然已经埋在地下不知多少年,瓶身依旧光洁,外头釉色配色简单,可一看就让人知道这不是寻常窑里能烧出来的。
裴继安也不叫人当场拆开,而是整个送去了郭府,又同沈念禾一同跟了过去。
两人到的时候,郭保吉已是提前得了信,早早腾出功夫来,见得沈、裴两个,脸上笑意甚浓,也不问他们来意,而是当先同裴继安道:“上回我著人去问你那婶娘,她却只顾著打马虎眼,先说什么没有好日子,后又说什么新房未曾布置好,我同她说,让我安排人去办,房舍自有司楼监的人挑,日子由钦天监择选,偏那一处怎么都不肯答应,明明早在宣州时,我们两家就说好了由我为你二人主婚,怎么,拖到今日,却看不上我了?”
又看沈念禾,关切地道:“怎么今日得见,不比从前气色,莫不是继安待你不好?”
另问道:“我算算时日,年初已是出了孝,你爹若是泉下有知,也是决计不肯要你守够三年的……”
郭保吉对二人态度,正像真正长辈待晚辈,尤其对上沈念禾时,更是温言和气,甚至连三餐都问候到了,等最后得了裴继安承诺,将来成亲之日,必定由他来主婚,复才抚须大笑,问道:“难得你二人一齐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寻我?”
沈念禾应声将自己请人去念园当中挖出瓷瓶的事情说了,又著人将瓶子小心抬了进来,道:“我听爹爹说过,此物乃是祖上所传,虽不值什么,却很有些渊源,便来同郭叔叔说一回,想一同拆开一看,若非什么要紧物什,便想带回家中做个念想。”
郭保吉却是听得面色微变。
他先前对著沈念禾时,形容莫不温和亲切,此刻却变转了口气,十分不悦地道:“而今朝中实在亏空,是以当日当日听你所说时,我才不能不要这样一笔钱财以做供养,可早已说明是借非献,将来自有归还的那一日,你如此行事,却叫我往后去得九泉,如何有颜面去见你爹?”
语毕,立时就将手一挥,不肯再让打开,要叫众人把瓷瓶抬回裴府。
沈念禾却是连忙拦住,解释道:“我非那个意思,确是不知其中究竟藏了什么,既是郭叔叔也说不过借用,将来自有归还那一日,眼下不过一齐拆看,又有什么不便宜的?”
口中说著,已是著人将那封口打开,又小心把其中东西一一取了出来。
此时乃是正午,堂中十分明亮,阳光照得瓷瓶之中托出了一只黑色大鸟形状的物什,不多时,又有一个匣子。
匣子不知什么木质,埋藏多年,依旧不蛀不腐,倒是外头的铜锁已经锈得发青发黑。
自有从人得了令,将那匣子撬开,却见当中满满当当,全是紫色南珠,珠子大小一致,浑如婴儿拳头,封了多年,此时重见天日,居然流光溢彩,不知能值几何,而南珠之上,更有一方玉璧,光华内蕴,一看就价值甚高。
见了这南珠、玉璧,再去看那黑色似鸟状得东西,便有人认了出来,道:“怕是大雁罢?”
沈念禾却是道:“这几样东西自充国库便罢,只是外头装的瓷瓶,我却想要留个念。”
又笑著让人把瓷瓶翻转,对著瓶底的字迹道:“听闻这是前朝沈家瓷窑里头烧制的,眼下怕是找不到多少存世了。”
郭保吉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本要将所有东西一并送回,一时笑道:“都取了沈、冯两家不知多少东西,哪里还缺这一样两样的!”
然而两边推辞一番,见沈念禾执意只要那瓷瓶,他还是由著应了。
等到二人走了,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却听得外头一人脚步声,不多时,那人敲门而入,急急道:“义父,我听得说三哥同念禾来了府里……”
他口中说著, 在房中左右环视,果然不见裴、沈二人,却是站在原地,也不说话,只看著郭保吉。
郭保吉见他进门,半点也不意外,轻声问道:“你同你三哥同在一朝,日日都能见面,此时匆匆而来,又是为了何事?”
谢处耘一时语塞。
郭保吉站立起身,行到谢处耘面前,将他按到一旁的交椅之上,自己并不落座,而是站在他对面,道:“沈念禾昨日回京,你夜晚还在宫中值戍,寻个理由便闹著要出来,被我让人拦了,今日又来此处寻她,是为著什么?”
谢处耘握拳不语。
良久,郭保吉却道:“她一个女子,尚且知道为朝献银,为国献策,你心中装的又是什么?”
又道:“我已是同裴家那婶娘说定日子,过不得多久就把他二人婚事办了,届时一人是兄长,一人是嫂嫂,你自会晓得如何避嫌。”
谢处耘沉默不语。
郭保吉哪里会看不出他的心思,一时叹道:“朝中何等形势你难道不知?过不得一二月,另又有变动,等到此处尘埃落定,天下未婚女子,难道不是任你挑选,又何必如此?”
谢处耘并不说话,只站起身来,道:“将来事情自有将来去管,而今早入了京,我尚且年轻,义父却正当时年,我娘去世多年,您也当再娶新人了。”
他说完这话,也不多留,径直走了,等到回得房中,将门一掩,也不去寻椅子,就此席地而坐,发怔半晌,再起身时,早已恢复往常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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