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桥折柳,长亭送别。终到了离别这一日,天公并不做美,鹅毛大雪籁籁地从头天夜里便下了起来,一刻未歇,地上早铺上了厚厚的积雪。
灞桥驿外,来为永宁送行的人并不多。只房玄龄夫妻、房遗直夫妻、高阳公主并袁天罡几人。袁天罡陪着房玄龄与松明子话里话外地说着行程路线,连珏站在旁边旁听。房遗直和卢夫人、杜氏、高阳公主却都围在了永宁身边。
卢夫人半搂着轻装简行的永宁,一个劲儿的掉眼泪,满眼心疼地说道:“便是要走,也等着雪停了再走呀,这么大的雪……也不知你父亲是在急什么,若要我说,便是要让你出外游历增广见闻,也该等着过完年,春暖花开之时再定行止,眼下这天儿……”她望着这漫天的飞雪,回头狠狠地瞪了房玄龄一眼。
“母亲……”永宁托了托背后背着的小包袱,微笑着说道:“早走晚走都是要走的,便是错过了今年的寒冬,明年的寒冬也一样是要在外面挨的……入道云游,是女儿自幼的宿愿,如今能达成心愿,女儿不以为苦”她说的很认真,这是实实在在的真心话,虽然眷恋房家的亲情温暖,但是在长安的生活却着实让她感到压抑。
卢夫人其实也只是嘴上说说,她也知道为了晋王选妃一事,永宁如今确实不好再留在长安,等着过上个两三年,事情淡下去些了,再将永宁接回来,还了俗,说门亲事……反正永宁如今年纪尚小,这点时间也耗得起。
房遗直与杜氏两个人看着永宁的小包袱,都是直皱眉,本来不管是房家,还是高阳公主,都准备了好些财物给永宁,甚至是晋阳公主与李治都私下里悄悄送了好些东西添在了高阳公主准备的那一份里,可是永宁却只从中取了几块银饼,几贯钱,并一些衣物等常用之物收拾了这么一小包,其他的都各自送了回去。
待今日他们见了松明子与连珏之后,才知道永宁为何如此取舍——这两位加起来也才一个小包袱而已,背在连珏身上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的那种。再加上见识了这两位师伯、师兄的出尘人品之后,他们还真不好意思派几十个家人赶着十几辆大车,帮永宁拉行李……
“小妹就只带这些东西,若是路上短了吃用可怎么好?”杜氏也算是从小看顾着永宁长大的,姑嫂之间的感情甚笃,不免担心从小锦衣玉食养大的永宁在外吃苦。
房遗直也满脸担心地点了点头,他一直都不赞成让永宁出行之事,他觉得便是永宁一心入道,也该自家修建一座道观,供她修行便是,哪有让个女孩子家家的四处乱跑的道理?若是在外头遇上什么危险,还不得让人担心死了?他紧皱着眉头,不停地偷眼打量着松明子师徒,很不确实这两位到底能不能保护得了永宁。
卢夫人伸手摸了摸永宁背后的小包袱,也是皱眉长叹,低声问永宁:“昨天我让人送去给你的那根素织的腰带,你可收进包裹了?”
永宁点了点头,说道:“素兰姐姐送来的时候,说是母亲亲手缝制,交待我一定要随身携带……”
卢夫人抚去落在永宁肩头的雪花,说道:“那条腰带里我缝进去了一串明珠,若是路上使费不够,你便拿到当铺里换钱使吧……不过,取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些,要知道财不露白,出门在外,小心惹祸上身……”她恕恕叨叨地再一次念叨起了出门在外的注意事项,这几天来那些话她已经拉着永宁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了,可还是一得了机会便反复不停的说,生怕永宁在外头一不小心便吃了亏。
永宁昨天听卢夫人念叨这些的时候,还在心里暗暗嫌过她唠叨,可是同样的话,今天再听却只觉得心酸得厉害,眼圈不由得红了起来。“娘亲……”永宁忍不住扑进卢夫人怀里。
卢夫人抱着永宁又是一痛哭,杜氏也在一旁陪着掉眼泪,反倒是高阳公主,站在那里不停地朝长安的方向张望,像是等人一般。永宁自然发现了高阳公主的异样,她也知道高阳公主一定已经把她今日离开长安的事告诉过李治,只是她跟高阳公主一样,并不能确定李治会不会来送。
永宁的心情有些复杂,既盼着李治能来,又盼着他不来才好……
“永宁——”房玄龄不知何时来到了卢夫人与永宁身边,房家上下都不曾用永宁的道号称呼过她,仿佛那样叫了,她便不再是房家的人了一般,房玄龄轻轻将永宁从卢夫人的怀中扶了起来,认认真真地打量了她好几眼,才轻叹了一声,说道:“终究是为父误了你”
永宁躬身一礼,说道:“路是女儿自己走的,与父亲大人何干?这是女儿自己的选择,再苦再难,女儿都不会后悔,更不会半途而废”来到大唐这么些年,她的确从来没有做过什么真正违逆了心意了事情,底线之内,一切都是可以接受的。
“你……”看着这样坦然待之的永宁,房玄龄突然不知道该对这个女儿说些什么好了,他也突然明白刚才袁天罡与松明子那番明示、暗示他的话——即使远行在外,永宁也是不需要人担心的,她有照顾好自己的能力……
“女儿会照顾好自己的……”永宁半昂着头,任强着了好一会儿的眼泪缓缓滑落,浅笑着说道:“父亲大人与母亲大人不用为女儿担心,此行不仅有师伯、师兄照应,便是女儿自己也是能照料自己的,等女儿走遍了想去的地方,便,便会回来……父亲大人与母亲大人也要好好保重才是,别让女儿人在异乡也不能安心……”
房遗直见房玄龄与卢夫人都被永宁的话说得难过异常,连忙蹭了两下眼角,拍了拍永宁的肩膀,笑着说道:“父亲与母亲自有我与你嫂子照料,哪里就用得着你操心了?你只顾好了你自己,不让我们担心也就是了……要记得时时送信回家,便是驿站不方便,也可去找那些镖行代送,只告诉他们到府里拿赏钱便是……”
唐人尚武,少年游侠上了年纪多半也会落地生根,镖行的生意倒是处处都有人做,反倒比驿站铺设的范围更广一些。而长安更是国都所在,只要是个门面大些的镖行都多有往来长安的固定车队人马,运物送信都极为便宜。
永宁早就被房遗爱恶补过好些市井之中的生存门道,对镖行并不陌生,听见房遗直提起,连忙点头称是。那边松明子与连珏明显已经和袁天罡话别完了,正站在不远处等着永宁,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长安的方向,白茫茫的一片杳无人迹,心底轻叹了一声,当做没看见高阳公主的焦急之态,后退两步,于雪地中跪下,三叩首拜别父母……
卢夫人蹲下身子将永宁拉了起来,伸手拍去她道袍上的雪渍,心疼地说道:“雪这么大,这路哪里是好走的,你又是从小都没吃过苦的,不如让冬哥儿驾了马车送你们一程吧……”
房玄龄皱着眉头走过来按住了卢夫人的肩膀,拦下了她的话,只对永宁挥了挥衣袖,说道:“去吧”便扶着卢夫人侧过身去不再看她。
永宁心里也是难过,可是这难过却压不住她对自由的向往,深深一揖,便大步朝着松明子与连珏走了过去。
“永宁——”高阳公主快走了两步,拉住了永宁的衣袖,低声说道:“且再等等吧,他说了要来的……”
永宁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将自己的衣袖从高阳公主的手中扯了出来,也同样低声地回道:“他来与不来,我等与不等,都于事无补,徒惹伤心罢了……相见争如不见……”
茫茫蔼蔼白雪之中,永宁一步不落地跟在松明子与连珏身后,渐行渐远,最终淹没在一片雪色之中。
卢夫人早已泣不成声,便是房玄龄也在永宁转身而去之后,流下了两行浊泪。房遗直忧心二老上了年岁,生怕他们身体受不住,便低声劝着他们乘车回去,便是袁天罡也过来相劝了几句,又安慰卢夫人永宁此行一路上都有安排,必不会让她有什么闪失,才算是让卢夫人稍稍安下了些心事。
高阳公主怕是这些人中最失望的一个,她早早就通知了李治,今日一早又派人专程去了王府提醒于他,可是他最终还是没能出现。高阳公主觉得她越来越看不懂永宁与李治这两个人在想些什么了,若说他们彼此无情,可是相处时的默契又不是做假来的,可若说他们彼此有情,又怎么能忍得住不见面、不说话、不联系的?坐在车架之中,她仍不停地思考着关于永宁和李治的事,也仍旧没能想出个结果……
待这一行送行之人都离去了,始终未曾开门的灞桥驿却悄悄地打开了一扇门……
李治站在雪中远远地望向永宁离去的方向,任由雪花落了他满脸满身,濡湿了脸颊的却不知是融雪,还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