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樱花树
“拿个推车吧。”夏吹指指不远处,叠成一排一排的手推车。
“要买那么多么?”她狐疑地问道。
“要,现在不买什么时候买?”
小米扭转头,迅速地穿越拥挤的人堆去拿,轻快得象只硕鼠。
夏吹的目光一直紧跟着她,就怕她不小心拌倒。
小米的长头发松软地在腰间颠簸,夏吹的心情也很柔软,他每次这样不动声色地将她收进眼底的时候,都会有种惬意的满足。
现在,每天早上,把胡子刮干净的那一刻,夏吹常常有种认不出自己的错觉。
坦率、爽朗、我行我素,眉宇间无时无刻不流转着和缓的情意,他没见过这样的自己,他觉得,小米把他变成了一个温柔多情的成熟男子,先前矫情的忧郁浑然消失,洗尽铅华的酣畅让他时不时就要站在镜子前面细细端详,那种陌生的光彩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果然还有着几份十八岁少年似的帅气。
有生以来,第一次,夏吹开始喜欢自己的样子,一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要微笑,最近,他常常莫名其妙地笑,其实,并没有什么可乐的事情,就是很想笑,尤其是当小米烦人地围着他团团转的时候,他觉得快乐极了。
“我们走吧。”小米很自然地挽着他的胳膊,一只手搭在车把上,夏吹也把手放上去,两人推着车,慢悠悠地在购物区里逛,周围的人很奇怪地看着他们。
到如此吵杂的地方来买东西,无非是图个便宜,恨不得赶紧买完赶紧闪,那两个家伙却好象走在南京路上似的,完全目中无人,悠然自得得不得了。
其实,对卖场里的一切,夏吹已经熟悉得不能在熟悉,因为这里是他工作的地方。小米每次来找他不是送饭就是等他一起回家,根本没机会到处走,所以,夏吹答应她,等到过年放假的时候,一定带她来卖场,享受血拼的滋味。
而事实上,他们还未具备血拼的资格。
10月底,夏吹用小米当年寄给他的打工钱和自己仅有的积蓄,重新装修了老房子,然后,便和小米一起搬离了尤子的公寓,恢复了十几年前,他们相依为命的隐居生活。
夏吹在大卖场打工,小米依旧白天写剧本,晚上到尤子的店里帮忙,但是自从和夏吹在一起之后,通常八点半就早早地回去了,两个人虽然经济上还不够宽裕,偶尔却也能潇洒潇洒,尤其是过年,夏吹早就准备好丰厚的购物清单了。
尤子发现小米额角深处固有的阴霾不见了,整个人前所未有地容光焕发,有种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妩媚。她常常一个人躲在小店的角落里怀春似地笑,颊上的绯红一阵接一阵地往外泛滥,那种情形让尤子身不由已,无法再予以阻挠或干涉,他只能沉默地,远远观望着他们。
当杂技演员站在高高的钢丝上表演时,观众是必须屏息禁气静观其变的,就连一声不恰当的咳嗽也会导致悲剧发生,更何况夏吹和小米连安全带也不屑于绑一下。因此,维系着他们的那根可以行走的钢丝,所具备的安全系数相当有限,有限到随时可能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断裂。这点尤子早就告诫过小米,逃回上海的那天晚上,他该说的都说了,包括那些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坦白的坟墓底下的秘密。
所以,尤子认为,这一次,小米没有任性妄为,她一定是理智地思考过所有的问题才决心踏出这一步的,所以,他再也没立场说些什么,更不必说挽回了。
他只是后怕地想着,当这种幸福走到尽头的时候,自己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回到家,夏吹重新把煤气打开,让煨了一下午的高汤再度沸腾起来,袅袅上升的蒸汽让小小陋室显得无比温暖。
小米把蜡烛点起来,夏吹立刻发现,桌上一大堆老旧的碗碟中央,竟然矗立着两只气质不凡的西式高脚酒杯,烛焰在它们极其高贵的线条上折射出耀眼的光。
“什么时候买的?”他惊讶地问。
“春节礼物,喜欢么?”小米狡黠地眨着眼睛。
“送给谁?”
“送给这个家,爸爸、妈妈、你、和我。”
夏吹坐下来,凝视小米被光晕熏染得异常动人的脸,轻轻地说:“真好!”
屋外,鞭炮又开始此起彼伏。
夏吹和小米同时拿起筷子,将彼此最喜欢的一道菜夹进嘴里细嚼慢咽,然后对视着互相点头,舌尖还发出啧啧的声音,不一会儿便忍不住笑出来,但是,望着望着,两对眼睛却又象浸入滚水的烧酒般温热起来。
这个久别重逢的团圆夜,他们等了整整6个年头。
现在,夏吹和小米终于可以毫无芥蒂地面对面坐在一起,将自己的脸影送还到对方熟悉的瞳孔里面。
小米看见夏吹明眸中的自己非常美丽,美到几乎认不出来。
夏吹在她眼中看到的则是无穷无尽的暖,他知道,自己终于回家了。
1995年的这顿年夜饭,他们吃得好安静,仿佛它是彼此生命中唯一仅有且稍纵即逝的刹那,那种缠绵悱恻的情绪是任何人都不忍心打破的,包括他们自己。
举杯畅饮时,小米突然在祥和的气氛下问了一个不时宜的问题。
她问夏吹:“生命将尽的那天,如果上帝让你选择,你会选择以什么方式为自己划上永久的句号?”
夏吹觉得这个问题怪异,摇摇头,不知如何回答。
小米说:“我会选择投奔大海。”
“为什么?说不定连骨头也找不到。”
小米笑他愚钝。
“那不是死亡,而是重生。”
“重生?”
她意犹未尽地点点头。
“将自己融入海洋,为的是能够变成一条鱼。”
“为什么不是乌龟海豹,而偏偏是条鱼呢?”
“因为鱼最自由啊!”
“生老病死顺其自然,我可不想变成鱼,一天到晚翻白眼,多难看。”
夏吹不同意。
“可是,我却很期待。”
小米一脸憧憬,然后固执地,一眨不眨地凝视夏吹已经有了男性沟壑的面容。
“这样,我就能自由自在,永远地和你在一起。”
“如果你变成鱼,而我却埋在泥土里,岂不是隔得更遥远?”
“还有沙滩连接着陆地和海洋,那些沙子一望无际,源源不绝,多有象征意义。”
“你的想象力有问题。”
夏吹故作认真地斜睨她的脸,希望丢开这个不合气氛的话题。
小米的目光仍飘在意味幽深的半空,闷闷地又象是正陶醉着。
这时,门铃响了。
“建豪?!”是夏吹的声音。
小米纳闷地从椅子上探出脑袋,朝外张望。
一个高大魁梧的人影,赫然出现在玄关的日光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