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樱桃十四岁的时候,她哥哥也才十七。放在现代,这不过是两个孩子,算得上是十足的可怜了。可在这个年月,穷人家的长子,十五岁就要被赶出家门自食其力。姑娘十三四岁出嫁的,那更是大有人在。二十岁还没嫁人的,就要被人叫做老姑娘了。
可莫樱桃的这个哥哥,是在大宅门里长大的,要他自食其力,那不是开玩笑吗?他爹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有样学样,也没能长成什么好饼,几乎跟他老子一模一样,吃喝嫖赌抽样样占全了。别指望着他回了贫门,就能改头换面了。
他不事生产,挥霍的银钱从哪儿来呢?有两个来处,一个是莫樱桃纺纱卖布挣来的钱,再者就是他们俩娘亲的遗物。
这歌姬虽然比不上传说当中的杜十娘,但也颇有些不错的首饰衣裳。金银钗钿香篦绣服,不出两年,歌姬的遗物变卖一空。就连家里的两口大楠木箱子,也被这个不肖子给变卖了。
如此,这小子便更是讹上了樱桃姑娘。
哪怕樱桃姑娘尤擅女红,她绣的帕子香荷,都能卖出不错的价钱,她纺的纱也有好多人想要,但她毕竟就一个人。做些小手艺维生的,哪供养得上自己这个挥霍无度的哥哥?
说不养了行不行?不行。在伦理法理上都不行!
在家从父,父死从兄。兄长不把她嫁出去,她私自与兄长脱离关系,那就是做了逃民,有大罪过。樱桃没有这个胆子,只能是逆来顺受。实在捱不过了,也想过死,可却也咬牙挺过来了。
樱桃的哥哥有这么几个狐朋狗友。说是朋友,不过是看上了这么个冤大头,挟着他,骗些赌资,再借钱与他吃利息。这么样的朋友。
这一日,有这么两人结伴寻到他家门来,叩门无人应声,干脆就翻墙进院。前堂没有人,就寻到后宅,一眼就看见了正在织布的樱桃。这时的樱桃十六岁,正是女孩子家才长开的年纪,不施粉黛,就足够漂亮了。
见她哥哥不在家,这两头畜生起了贼心,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行了禽兽之事。樱桃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即使死命挣扎,哪里斗得过两个壮硕的男子。后来甚至是被堵住了嘴,绑住了手,一点都反抗不得了。
那两头畜生裤子都没提上呢,就见樱桃的哥哥折返回家。做哥哥的见了眼前的光景,怒而抄起挑水的扁担,作势要打人。
双拳难敌四手,两人反抗之下,却反倒把樱桃的哥哥给擒住了。这两头畜生知道自己理亏,更清楚这是犯法的事情,要是任由这兄妹俩闹到公堂上去,一定要坐牢的。
为这么个事杀人灭口倒是也行……可万一事情败露了,那就是杀人的大罪过,是要以命抵命的!这两头畜生是泼皮无赖不假,可也横不下来这个心。他们对杀人这件事本身不害怕,害怕的是可能随之而来的法律惩罚。
这俩孙子想了个招——拿钱平事儿。
你看你妹妹长得多水灵?把她嫁出去,你就没有钱花了,你舍不得让她出阁。可难道……就这么让她一直长成老姑娘吗?我们哥俩给你出个主意:不但这回给你银子,以后每回都给你银子;不但我们给你银子,各路恩客都得给你银子。
你想想她织布绣花能挣几个钱?让她往床上一躺,大把的雪花白银流到你的手里,你动心不动心?
别说,能跟这两个畜生凑合到一块儿,樱桃的哥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被说动了,收下了一锭五两的粉泼银,承诺了这事儿绝不会报官。送走了两个王八羔子,他居然有脸转过身来安慰樱桃。
樱桃哪里肯从?她一个姑娘家家,打不过自己哥哥,可也备着往外逃。趁着出去卖布的机会,假作无事出了城门。可没多走出五里地,就让他哥哥带着那俩狐朋狗友给绑回来了。这回当真是不让她出门了,看得死死的,防贼都没有这么严密。
樱桃是识字的,跟她娘学的认字。她豁出去这张面皮不要,在白布上用黑线刺了幅状书出来,央求着来给他们家送水的小力本,送到县衙公堂上。
衙门不爱接这种案子,无论判得好判不好,上面都会怪罪。盖因为这影响考评,稽考当中有个标准叫做“民风”。若是这位官员的治下,有通情的,有不孝的,有做强的,影响这个官员的仕途。
但是状书送到了县衙门,县官老爷也不能视之不理。那就开堂审案吧,反正这状纸里面写得明明白白,何时何地何人参与了这件事,只要按着状纸上的名字传人就好。
这里涉及到了一个比较生僻的知识。按照当今《大林律》,女子尚未出阁,案件又不涉及人命,女子可以不到场作证指认,由亲人代劳。
于是乎上得公堂的,是樱桃的亲哥哥。
这案子结果如何,可想而知。
不得不说,在当今大林朝,绝大多数女子是没有人权的。是属于父亲、属于兄长、属于夫家的财产,人家想怎么安置就怎么安置。管这个姑娘愿意不愿意,只要做哥哥的收了钱,那这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
反正打这儿起,樱桃就从一个为守身巧智递状书的良家女子,变成了一个人人唾弃的做半掩门儿生意的暗门子。
他哥哥很乐见这事儿,传开了就不用藏着掖着了,反正他是不要脸的,他犯得上管自己妹妹怎么想吗?
樱桃又一次想到了死,可这回樱桃觉得自己绝对不能死。不为别的,她怀孕了。
在樱桃的想法里,她若是能生下个孩子——管这个孩子是谁的种呢——自己后半生也有个寄托。不求他高中状元光耀门楣,只愿这孩子长大了,能救他亲娘脱离苦海。
这想法其实挺自私的,自己都活不了呢,还管得着孩子怎么样吗?把这孩子带到这个世上来,不就是让他吃苦受罪来了吗?但当时,樱桃的神智都不正常了,还能谴责她什么呢?
这事她哥哥可不愿意。她这么一怀孕不打紧,那可就是有九个月的时间不能接待客人。樱桃不接待客人了,自己这个做哥哥的,吃什么喝什么呀?
在这件事儿上,樱桃表现出了极为强烈的反抗欲望。这孩子要是没了,我就死给你看。看没有我养着你还能干什么?不过是变卖了房产,豪赌一场,然后上街要饭。
这个做哥哥的被自己妹妹的死志给震惊到了,不敢再做什么动作,好生安抚了一番,许她在这九个月里,继续织布刺绣做工来给他提供钱财。听听,这是亲哥哥,一个母所生,一个父所养,对自己的妹妹多宽宏大量。
十月怀胎九月苦,还有一朝鬼门关。以大林朝当今的医疗技术而言,女人生子,那就是去阎罗殿前走一遭,死亡率高得足让人瞠目结舌。
转年二月,樱桃十七岁的时候,就去鬼门关前走了这么一遭,诞下了这么一名男婴。樱桃觉得自己这后半辈子都有着落了,这襁褓里的婴儿就是她的希望。
然而没到一个月,这个希望被她哥哥给卖了。
卖到哪儿去了?卖到人贩子的手里去了。送到什么地方?那可就不知道了。
樱桃在得到这个信儿的时候,如遭雷击,心如死灰。再没有什么能拦着她死了。樱桃觉得自己死了以后肯定没人为自己披麻戴孝,那不若自己穿一身孝袍子为自己送行。自己这一辈子都过得辛苦,走,要走的体面。
她拿出了自己私藏的一点钱,差她哥哥去为自己买来脂粉、假指甲、唇红等等一应姑娘家化妆用的东西。并且说明白了,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恩客心里欢喜,出手会阔绰些。
她哥哥还道这是自己妹妹开窍了,心里万分欢喜,屁颠儿屁颠儿去把这些东西置办全了,交到自己妹妹的手里。
当天晚上,樱桃描眉画眼,涂脂抹粉。再贴上假指甲,在假指甲上用朱砂画上牡丹,对着银光闪闪的铜镜一照,美艳动人。换上孝袍子,悬一根白绫在房梁上,自缢而亡。
到第二天正晌午时,他哥哥推门叫她起来做饭的时候,才发现了樱桃那已经凉透的尸身。
这王八蛋当然不可能给莫樱桃一个体面的葬礼。他把她火化了,送到最近的寺庙供养骨灰,自此放手不闻不问。这么多年,她骨灰坛子上的字都淡了,被放在架子的最下层,无人问津。
二十四年呐!要不是这菩提寺的和尚多是心善的,早就把这个骨灰坛子扔了。即便如此,擦拭的时候也常忽略掉它,以至于上面早已落了厚厚的一层灰,狼狈不堪。
……
这故事说来不免让人唏嘘,姬容海听完之后,心里也像有个疙瘩一样。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把攥在手里的书卷放到一旁,柔声问道:“樱桃姑娘,这故事你也讲完了,到底有何求,如今也应该于我说个明白了。”
“樱桃所求,也无非两件事。”那女鬼跪在地上,一边抽泣一边说,“先是要让强暴我的贼人和我哥哥伏法,我要他们用命来偿我的清白。再者是我的儿子,我也不知道他被卖到了什么地方,若是有可能,还请大人替我寻上一寻。这件事不强求,我也知道这是强人所难。”
姬容海苦笑一声:“别说是后一件了,头一件事也不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