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栽倒在铁耙上

邵树人或许是觉得自己搞的那个“小段包工”试点让他的学生蒙受了莫大的委屈而总是觉得自己对幽兰亏欠太多,因此,他总想在某个方面给她一个很好地补尝。当那次党政联席会上讨论到 “农转非”指标时,见凡是手中抓有请求报告的与会者几乎没有一个不是带着夸张口气陈述自己所推荐的家属的困难和绝对符合“转非”条件而唯独不见沈幽兰的报告时,他就想:“为什么没有幽兰的报告?是她忘了写还是写了而没有递交上来?”他本想问一下坐在身边的丁木清副书记,但他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

也就在这时,具体分管这项工作的丁副书记见众人僵持不下,就以胳膊碰了一下他,低声说:“看来今天是讨论不下去了,是不是改日……”此话正中邵树人下怀,这一是觉得他小看了这事,弄成如此僵局;二是也想让此事冷却一阵,借便把未见到沈幽兰报告的事过问一下。

第二天,邵树人书记到了峰亭大队,他在工作之余就找着理由绕到了沈幽兰家。

“邵书记!是你?”那时,沈幽兰刚从外面劳动回来,她正在大门边忙着一手抱着丹丹喂奶,一手拿着瓷缸喂婆婆喝水;当见来人竟是她的老师邵树人时,就是又惊又喜和一阵慌乱:急忙停止给孩子喂奶,匆匆掖好胸前衣扣,再将婆婆连同坐椅一道移到一旁,这才连连欠疚地说:“太乱了!太乱了!”一边就给邵树人端板凳泡茶水……邵树人见状,心中自然生出几分酸楚几分感慨,就很策略地问到报告的事。

沈幽兰早已从丈夫那里得知那报告变成龌龊手纸的消息,听邵书记再次提起,很是气恼,就把于頫如何写报告如何递交报告以及那报告的下场如何龌龊的情况从前至后一五一十说了,最后说:“小于打听了,说那个指标已有人了!”她没有把那个确切的人名说出来。

邵树人听后良久不语。

沈幽兰又说:“邵书记,我还想再写份报告,就直接交给你吧。”

邵树人喝了口茶水,想了想,说:“也可以。”

精敏的沈幽兰已从回话中听出了对方瞬间的犹豫,也沉思了片刻,闪动着那双杏仁眼说:“老师,算了,还是不递了吧。”就又为老师杯中加水。

邵树人借幽兰倒水时间,又把目光投向了偏瘫在坐椅上的老人和满地爬走的小孩……

有戏文唱道:“当官难,难当官,要当好官更是难。”这是绝对有道理的。邵树人此时正处在这样的境地。他深知,丁副书记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他自己也毫不隐晦地四处标榜自己是工农干部,是“大老粗”,但真正了解他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他是一个极有城府的人。“把报告当手纸,这是他一时的疏忽吗!”邵树人就联想到那次联席会上,丁木清是何等竭力为何敬民家属“转非”一事辩解的情景!如果现在沈幽兰真的再补写份报告直接交到他手上,凭他这位党委书记的威望,只要说句话,幽兰“转非”的机率还是很大的;但是,为了那个少得可怜的千分之一点五的一个指标,作为一个领导着二万多人口的党委一把手却要亲自出面力保一个人,这对幽兰是件好事,但这在两委成员中,尤其是对丁木清副书记,那将会起到一个什么样的示范作用?邵树人重新捧起了茶杯,思考着。

作为学生,尤其是在邵树人书记的领导下工作将近四年的沈幽兰,耳闻目睹,她当然清楚她老师的正派、廉洁和工作中的极讲原则性!她听说过,这多年他的老师到乡下工作,每当在社员家吃饭,开始是一律要求每人每餐绝对是无一例外地要交出五角钱半斤粮票,但以致后来只要听说他要下乡,没有一个不是像回避瘟神样回避开,使他一时成了孤家寡人!此时此刻,她已看出老师有了难言之隐,同时也想到自己该为她的老师做些什么。于是,见老师仍是喝茶不语,就以试探的口气说:“老师,那报告就不写吧。”见老师不说话,就又说:“中学也不去了,就在家里种田!”

邵树人那眼眶里就有一颗晶亮的东西闪动了一下,说:“田可不是好种的哟!”说着,又看了看老人和小孩,就坚定地说:“还是抓紧把报告写好,就直接交给我吧!”

沈幽兰当然能听出老师这是他的无奈之举言,就执意说:“不,老师,我已想好了,就在家种田!”说着,就又甜甜地一笑,甚至笑意中还带有几分调皮:“老师,你不是在大会上说,这联产责任承包,就是号召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我回来也想过,这一责任承包呀,说不定种田还真得能富起来 ,过上那‘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好日子哩!”

“政策是好,只是……尤其是对你这样的人……”邵树人并没有被幽兰的话逗乐,只是不无担忧地这么断断续续地说着半拉子话。

沈幽兰知道自己的老师很能吃肥肉,据说他曾一餐喝下一斤刚熬出的猪油和二斤红烧肉。她这天特地从杀猪的大哥家借来一刀咸肉,并拿出家里仅剩的几条小干鯵,外加现从菜地里割回的韭菜,美美地招待她的老师吃了一顿。

自从那次动员大会以后,农村“联产责任承包制”就如一场暴风骤雨,迅速在全公社铺展开来,让辛辛苦苦花了几十年时间经营起来的土地集体所有制在几天时间内就如快刀劈西瓜般均均匀匀一块一块地划到了每家每户的农民手中!

平心而论,土地集体所有制也是有它的长处的。队长每天分工,可以因人而宜,因人分工,男人做男人的事,女人做女人的事,强劳力做重活,弱劳力做轻活;对带孩子的女人,就更方便了,以近就近,尽量照顾在自家门口干活,只要听到孩子的哭声,就可以赶回去喂奶……“责任制”了,不行了,一家一户的“责任田”,还能那样细致地去分工吗?还能分重活轻活、男人女人干的活吗?不能,绝对不能!

沈幽兰连着婆婆、女儿一家三口人,分得了整整三亩农田。“兰子,你也不要急,那些重活呀,大活呀,就请人帮忙是了!”刚分土地的时候,好心的人都这样劝着。沈幽兰一律对他们笑笑,只说着感谢的话,但心内却想:请人?钱呢?俗话说,“请人不要钱,伙食胜过年!”丈夫在外教书,虽说工资加了,每月也只有四十几块钱,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自己在外还要吃喝交用,能有钱请人种田吗?

自从得知那份报告遭到一个肮脏的下落之后,沈幽兰更不愿去连累自己的老师,就彻底掐灭了那个进中学当出纳会计的希望之光!“抬头求人,不如低头求土啊!”她想到乡下老人说的古话,就决计在乡下好好种着那三亩“责任田”。

当然,那天在邵书记面前说种田能先富起来,能过上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好日子,那是说着宽慰她的老师的,是说着让自己开心的;她比谁都清楚,她现在一切奢望都没有了,只有一个简单的心愿,那就是苦撑苦熬把田做好,把地种好,家庭的日子不能比别人过得穷困!穷困了,不仅别人看不起,就连自家的哥哥嫂嫂也会看不起的!她记得前年的一天,二哥的儿子小虎从家里偷出几个荔枝给丹丹吃了,吃馋了嘴的丹丹哭着还要,小虎无奈,又回去偷拿。这时,被二嫂看见,把小虎拖到灶口一顿毒打,弄得两个小人在两处整整哭了—个下午。气得沈幽兰第二天一早就挑担硬柴到弋河镇去卖了,将卖得的钱全买了干荔枝给丹丹吃了个足!这“责任制”了,同样的田,同样的生产,要是到头来收入没有别人的多,生活没有别人的好,能不遭到人家耻笑、羞辱,以致冷眼相看吗?要是这些耻笑、羞辱落到自己头上,那还叫自己怎么在外做人?还怎么叫丈夫在中学教书?

她把她那养了快二十年的那根大辫子剪了,剪成了齐耳的短发。她甘心剪掉那伴随她那么多岁月的长辫吗?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呀!她清楚,长辫走路甩前甩后那是多么好看呀;但现在“责任田”里所有农活都要她一手一脚去做了,她不能再图那个好看了!剪成短发好,短发梳洗方便,节省时间,干活利索,一举多得哩!

春上,潮湿的日子多。沈幽兰已隐隐感到腿上、胳膊上的关节炎比前些日子严重得多了;手脚也经常发麻,更是见不得冷水,只要沾上冷水,身上寸寸节节都痛得难受。说也奇怪,真要是到田里地里去干活,只要累热了,身上反而轻松多了。久病成良医,这话是有道理的,她的头经常发晕了,但也不要紧,有时晕厉害了,就闭上眼睛站一会,这办法很灵验,过一阵就没事了。“病是歇出来的!”她经常这样想。只要稍有空闲,她就会从田里忙到地里,从地里忙到家里,再从家里忙到……从不闲着。

什么叫重活?什么叫技术活?犁田吗?耙地吗?泡秧撒种吗?泡秧撒种有什么难的?不就是像泡豆芽菜样吗?每到过年,她都要泡豆芽菜的,那是黄豆芽,那是乡下人下酒的好菜!她开始拿泡豆芽的办法去泡稻种:稻种泡在稻箩里,白天搬到阳光下,晚上端到灶口头,几天一过,稻种真的生出了白乎乎的芽子!撒种难吗?撒种有什么难?别人会撒就撒得潇洒欢快些,自己没撒过就慢慢撒呗。撒不均匀也不怕,撒过以后,见哪里厚了,哪里薄了,就弯下腰,将那堆集在一处的稻芽一粒一粒拈起来,再一粒一粒朝那些稀薄的地方丢下去,排排均匀也就行了……

“耙田的事最难!”沈幽兰总是这样认为。赶牛犁田,栽秧车水,她都会,就是不敢站在铁耙上耙田!你以为那平平展展的铁耙是好站的吗?难哩!

“责任制”第一个年头到来的时候,庄稼人脸上都是满含笑容的,浑身的劲儿都是攒在胳膊、大腿的肌肉疙瘩里,谁都想在第一个“责任制”的头年里,多出力,种出一些好庄稼,让别人瞧瞧:谁也不是缺胳膊少腿的孬种!既然想种好田,首先就得精通各门农活,“一门不通一门黑”,沈幽兰决心要把耙田的农活学会。

那天清早,田里的水冰得还有些咬腿,她就把耙背到了田头。田是头年冬季翻过的土垡田,她要将那一块块晒得又硬又大就如石磨盘般的土垡耙碎耙平,用水泡晒融化,待轧进去的青草腐烂,再翻犁耖平,过段时间就可插秧了。

那天,她学着队里那些耙田的老把式,在田头放平了带铁齿的木耙,将那头黑毛牯牵到耙前,一手拉着牛的鼻绳,一手轻轻拍打着牛的屁股,先是“嗤、嗤”地吆喝,让黑牯在耙前转了一圈,看着牛身子同木耙已形成一条直线,就连声喊着“哇!哇!”黑牯就连连摇头,扑扇几下耳朵,猛地狠狠用那对筛子角回头剜了一下!幸好只剜着沈幽兰的衣褊,没有伤着什么。沈幽兰就知道黑牯要欺生了。 “人奈命不何,牛奈绳不何!”这一点,沈幽兰是懂的。就想到小时放牛的事:只要牛不听话,她们就抓住牛鼻绳,将牛头高高悬着提起,再在牛屁股上猛抽几鞭,边打边吓唬,这样,再调皮的牛也会被镇住的!现在见黑牯欺生,她想给黑牯一个下马威,就重重地拉了拉牛鼻绳,并大喝一声!

大概是这次用力过重,黑牯的鼻子被扯痛了,就昂起头,“哞哞”地高叫两声,玻璃球般的大眼珠边就溢出几滴泪水。沈幽兰的心立刻慈软下来,心疼得就像错打了自己的孩子,内疚得一手牵着牛鼻绳,一手抚摸着黑牯的头,宽慰着说:“谁叫你犟呢!拉痛了吧?”就又拍拍它那满是趼子的颈项。才给它驾轭,兜颈绳,然后就回到黑牯身后的耙边,左手牵住牛绳,右手拿着耙钩,用耙钩牢牢勾住耙框,狠狠心,咬咬牙,“叭、叭”两脚踏在耙的横档上站定,壮壮胆,挺直腰杆,冲黑牯喊声 “嘿!”黑牯没有理睬,更没有走动;再喊两声,黑牯就又摇头,煽动两片大耳朵,惹得牛眼边的苍蝇一阵乱飞。她知道它仍是在蔑视她,蔑视她不是个耙田的老手!沈幽兰觉得不狠心是不行了,就扬起耙钩在黑牯的屁股上狠狠敲打了一下。黑牯又是一个猛回头,牛角砸在轭头上“嘎”地一声,就极不服气地慢慢挪开了四只足蹄……

铁耙在泥垡上颠簸向前。沈幽兰就觉得自己是浮在波涛汹涌的海的波浪上行进,头晕目眩心慌乱,吓得腰杆早已弯勾下去了!牛是通人性的,它早看出沈幽兰不是一个耙田的老手,就一反常态,故意加快脚步,连连用那长角剜着颈上的轭头,砸得轭头“哐哐”作响。沈幽兰知道这该死的黑牯要撒野了,就拉紧牛绳,勾紧耙钩,嘴上连声喊着“哇!哇!哇!……”黑牯再也不听使唤了,脚步挪动得越来越快,拖得铁耙在水田的泥垡上“呼呼啦啦”、“空空嗵嗵”地前进……沈幽兰这时还想沉住气,继续喊着“哇!哇!”但这次黑牯完全不理睬了,它已不再是开始时的走动,而是扬蹄奔跑起来!沈幽兰的心早已提吊紧张,浑身酥软!她本想从耙上跳下去,但已迟了,在黑牯的狂奔下,她只觉得脑海一声轰鸣,整个身体就平板似的向前栽了下去!这时,铁耙连同耙绳就搅缠着她的身体连滚带翻飞驰着一翻再翻!

水面顿然一片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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