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夫人的这一席话,提及之人其实并不太多,却在隐然之间,将整个大周后宫的恩怨尽数点了一回。远黛听得微微蹙眉,心中虽还有不明之处,但于她而言,却也够了。
没再多问下去,沉吟一刻,远黛转了话题问道:“对于初雨,姑姑知道多少?”对初雨,百里肇愈是语焉不详,远黛便愈觉得,初雨之事只怕是别有隐情,因此这会儿才问了出来。
不意远黛会忽然问起初雨,一怔之后,宁夫人面上不由的便露出几分踌躇之色来。见她如此,远黛心中自是明镜也似,微微一笑之后,她道:“是我冒昧了!请姑姑勿要在意!”
这话一出,倒让宁夫人愈发犹豫起来,深思的看了远黛一眼,宁夫人索性坦然说道:“论理,你问起这个也无不当之处,只是我却不知,你究竟想要知道什么,故而有些不好说!”
轻轻扬眉,远黛道:“不瞒姑姑,我想知道的是初雨、岳尧这四人的事儿!”能得百里肇全心信任之人自非等闲,如今初雨已故,岳尧仍在,其余二人则干脆没了影踪,这里的有些事儿,想来应是别有隐情,却由不得远黛不起意追问一二。
想了一想后,宁夫人终于点头道:“这些事儿,说起来,倒也不算什么机密之事,王爷虽不曾交待让我告诉你,但我若说了,王爷想来也不会在意,我便同你说说也无妨!”
“多谢姑姑!”远黛含笑的应着。
提及往事,宁夫人的神色之间却不免现出了几分淡淡的伤怀之意,很显然的,初雨等四人,与她的关系也不寻常:“说起他们几个,却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宁夫人慢慢的道。
每一个大周皇子。在他五岁那年,都可以去内务府挑几名可心的太监、宫女贴身伏侍。通常而言,这些太监、宫女在往后的岁月中,都会成为皇子们的心腹。百里肇也不例外。
百里肇五岁那年,董后虽已病重,却仍然在世。直到今日,宁夫人也还清楚的记得那一日。那一日,也正是春末夏初,太阳极好,温温暖暖的照在人的身上。让人打从心里觉得很舒服。久病在身的董后也因此动了游兴,于是她乘了车舆,与百里肇一道过去了内务府。
内务府早已为百里肇挑好了容貌清秀、性情乖顺知趣的小太监与宫女。这一切。本来是绝不会出现任何问题的,然而那一天,偏偏就出了问题。
董后与百里肇才刚在内务府下了车舆,还不及走进去,斜刺里却忽然奔出一名女童来。她飞奔上前。磕头如捣蒜,疾声而呼,哀求董后救救她的兄长。这个少女,便是初雨。
初雨比百里肇大一岁,那一年,已是六岁了。她是罪官之女。她的父亲原是北疆璒城知府,因贻误军机而获罪,全家上下。年过十四者被尽数斩首。未满十四者则被判没入宫廷服苦役。而这里头,便有她的亲生兄长初炜。而明日,便是宫中为新一批官奴安排的去势之日。
对于去势这等事情,自幼生于官家的初雨其实也并不是很明白,但她却从一些宫人口中隐约得知。去势是一种极危险之事,几乎每次。都会有一些人死去。
初雨觉得,她已失去了父母,再不能失去这世上唯一的兄长了。
那一天,初雨说了很多,但董后对于这些事,无疑是早习以为常了,所以也根本不会有什么反应。就在初雨将要被一群内务府的太监拖下去时,百里肇却终于开口了。
董后自然不会违拗儿子的意思。而况当时,董后也的确存了想为百里肇寻几个心腹之人的意思。太监,固然可以永远伴随在百里肇身边,做一个心腹,却永远成不了肱骨、臂助。
董后终于开口,留下了初雨,又令百里肇自己过去内务府中,挑选几名尚未阉割的罪官之子。当时,她也并未说明,让百里肇挑选初雨的兄长,只是让他过去挑人。
百里肇最终挑了三人:初雨之兄初炜、岳尧以及蒋琓。
董后看过三人,便令内务府留下三人,暂不去势。而后又令百里肇挑选了数名宫女、太监,带回凤仪宫。其后,董后使人细细调查了四人的家世,确定四人皆身家清白,其父固然有罪,但也非是贪赃枉法之人。过了一阵,董后终于觅机求了延德帝,赦免了三人。
初雨,也正是那次之后,才到了百里肇的身边。岳尧等人,则在宫中待了数月之后,便被董后送出了宫。这件事情过后没有多久,董后病势愈发沉重,终于在次年过世。
说到这里,宁夫人倒不由的叹了口气,沉默片刻之后,她又道:“初雨……一直很感激王爷。她与王爷,可说是一起长大的,情分也比旁人不同。若是没有蒋琓,也许王爷早已纳了她为侧妃……”即使当着远黛的面,宁夫人说起这事来,面上却仍忍不住现出了痛惜之色。
不期然的蛾眉微颦,远黛问到:“蒋琓,我从前倒是听过此人,他如今可是在北疆?”蒋琓此人,在如今的大周,可算得是声名赫赫,远黛对他有所耳闻,也属正常。
宁夫人点头:“是!当日北疆战起时,岳尧三人都在北疆。北疆战罢,三人各因军功受封。岳尧因孤军深入敌营而名声最著,战后封赏因之也是最重。蒋琓与初炜虽不及他,却也相差不大。初雨去了之后,初炜悲愤欲绝,狄人退兵,他不顾蒋琓等人的阻拦,穷追狄人不舍,却在雁回关中伏。若非岳尧去的快,只怕初炜也要命丧北境。只是他虽侥幸没有丧命,却折了一只左臂,又因中伏而致我大周三千儿郎折损大半。王爷闻讯大怒,几乎便要将他处斩,又念在阵前斩将,颇为不宜,才暂且将他收押监中。狄人退去之后。诸将论功行赏,初炜则以功抵过,被王爷逐出军中,如今隐居江淮,再没了消息!”
若有所思的点一点头,远黛道:“那蒋琓呢?”
提起蒋琓,宁夫人不觉微微苦笑:“初雨之死,初炜固是难以接受,但最终也还是冷静下来。而蒋琓……他也不知从处得来的消息,说初雨之死。是因她为王爷挡下了致命一剑的缘故。蒋琓也因此与王爷离心离德,形同陌路,这些年来。竟再没来拜见过王爷一次!”
说到这里,宁夫人终究忍不住又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却再没说下去。
远黛沉吟着,也是许久没有言语。而这个时候,外头却终于传来了几下轻叩。随之而来的却是杜若的声音:“王妃,已过了午时了!”
被她这么一提醒,远黛这才醒觉,一面匆匆起身,一面问道:“已是什么时时辰了?”
外头杜若应声答道:“已是未时正了!”
远黛闻声,忙道:“已是这个时辰了吗?快!快吩咐备饭!”一面说着。远黛已自转向宁夫人,才要开口说什么之时,宁夫人却已微笑的朝她摇了摇头。
“不妨事的!其实我也还不饿!”宁夫人说着。却也忍不住的注目深深的看了一眼屋外:“你那个丫鬟,是叫杜若的吧?”很显然的,宁夫人也早注意到了杜若。
抿唇一笑,远黛道:“姑姑是不是也觉得她与初雨生的有些相似?”
宁夫人笑笑道:“当日我第一眼见了她时,倒真真是吓了一跳。不过再多看几眼。便也觉出二人的不同之处来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两人的眉眼气质还真是有些相似的!”
远黛所以向宁夫人问起初雨。为的其实并不是初雨,而是其他的三人。在她看来,死者已矣,便是在世时候再怎样的不能或缺,也终究是回不来了。而如今,宁夫人已将所有她想知道的事儿都告诉了她,她便也无意再对初雨此人深究下去。
“姑姑请!”她含笑的朝宁夫人作了个手势,自己则先行一步,引了宁夫人一路往西屋去。
送走了宁夫人,眼见着日头已然微微偏西,远黛便也放弃了午憩的打算。在澄怀居外头静静站了一刻后,她却又无由的想到了离此不远的荼靡院。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几名丫鬟,远黛想了一想,却对杜若道:“杜若,你且随我在这后院里头走走!”
对于远黛这话,杜若倒也并不觉得意外,当下答应一声,紧走几步,跟上了远黛。二人一路缓缓而行,因远黛一直默不作声,杜若便也安静着没有说话。行不过百步,远黛便已隐约的闻到了荼靡花的香气,举目远远看去,依稀之间,却已瞧见前头偶尔飘零的荼蘼花瓣。
足下一顿,远黛偏首看一眼杜若,笑道:“杜若,你可见过这种花没有?”
听得这话,杜若却想了半日,这才犹豫的道:“这花,可是荼蘼?”
她这话虽说的犹犹豫豫的,但终归是不曾说错。笑看杜若一眼,远黛道:“我听说老太太自年少起便一直喜爱花草,看起来,你倒是得了老太太的真传的!”
提及萧老太君,杜若却不由有些怅然,过得一刻,才低声道:“若无老太太,也不能有今日的杜若!老太太对我的恩情,我这一生总是不能忘的!”
点一点头,远黛却忽然问道:“杜若,你可还记得你是何方人氏吗?”
有些不明远黛的意思,眨了眨眼后,杜若才摇头道:“小时候的事儿,我都已忘得差不多了!只隐约记得我娘带我一路乞讨过来京城,她病死之后,我便没了亲人,幸而遇到老太太!”
远黛笑笑,却道:“那你身上,可还有什么亲人留下的物件没有?”
杜若也是个玲珑之人,远黛又已问得明了,她哪还不懂远黛的意思,只是她眸光一亮之后,却又很快的黯淡了下去:“小姐好意,杜若明白,只是这一次,我却只能让小姐失望了!”
远黛一听,便知杜若身上怕是没有什么信物了。沉吟一刻,她道:“这事,我本也没有多少把握。只是觉得或有可能!至于那人是谁,你该也能够猜到几分!”
远黛所以忽然觉得杜若与初氏兄妹或有亲缘关系,自然并不独独因为杜若与初雨容貌相似。从宁夫人的言语中,远黛知道,初雨入宫之时,只有六岁。她虽不能肯定杜若的年纪,但细想起来,却觉得大有可能。何况先前她又从杜若口中得知,她们是一路乞讨过来平京的。
一路乞讨,犹要赶往平京,这之中,想来不会全无原因。
只是如今杜若身上全无信物,她又怎好太过冒失。
杜若自然不知远黛心中这片刻已转了这许多念头,但远黛能为她想到寻亲之事,却还是让她心生暖意:“小姐一片好意,杜若心领!只是人生在世,难得无憾,对杜若而言,此生能遇上老太太与小姐,这一生已是不枉了!”
远黛听她说的真诚,倒不觉失笑起来:“这话你用在老太太身上,倒也还罢了,怎么却连我也扯上了。我于你,其实倒真算不上有什么恩情!”
抿嘴一笑,杜若道:“老太太于我有养育之恩,我感激她,自是理所当然。小姐于我,则有知遇之恩,我怎么就不能感激小姐了呢?”
听了杜若这话,远黛不觉默默的点了一下头,更将先前早已准备好、打算敲打敲打杜若的言语咽了下去。只因她知道,杜若说这话,一来确有讨好之意,二来,却也有着表明心迹之意。她既如此知情识趣,有些话语,远黛也就实在不必多说了。
风过,卷来数片花瓣,白如初雪,气味馥郁,抬手轻轻拈住那片荼蘼花瓣,远黛若有所思的道:“我隐约记得,春晖园内并无荼蘼花?”
杜若点头道:“老太太虽不讨厌这花,但却不喜这花的涵义。老太太曾说过,荼蘼花开百花残,这个兆头却不甚好。所以连带着侯府内外,都并没有这花!”
远黛听得一怔,旋失笑的摇了摇头。她才要带了杜若进去荼蘼院看看,那边却已有人匆匆的走来,走到近旁,已自朝着远黛一礼:“王妃万福!”远黛定睛看时,却是秀雅。
向秀雅略一颔首,远黛问道:“可是有什么事儿吗?”
秀雅笑道:“王爷回来了!使奴婢来请王妃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