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远清叹了口气,率先开口道:“九妹妹倒真是好耐性!”
远黛淡淡一笑,道:“六哥既使人唤我过来,定是有事要同我说。如今既是沉吟,必有缘故,而况此地风景甚好,正可静心赏玩。我又何必催问不休,徒惹人厌!”
凌远清微微苦笑,好一会才慢慢道:“那花我已遣人送去百里的府上了,他极喜欢。前儿我见着他时,他还使我致意你,又说日后若有什么好花可直接送去他府上,若有什么要求也只管开口!”说到这里,他却又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般的问道:“妹妹该知道百里的身份吧?”
远黛颔首,示意自己是知道的。事实上,若非是知道百里聿的身份,她又怎肯将月栀花送他。当这个念头悄然滑过心底时,远黛竟是忍不住的叹了口气,原来这世上总归还是形势比人强,从前自己最是看不惯那些趋炎附势之辈,如今她可不也是忝为其中一员了。
凌远清此刻的心情委实算不上好,但骤然听得远黛叹息,却还不由好奇,凝目看向远黛:“百里这人从来洁身自好,难得一诺,怎么妹妹非但不以为喜,反有些伤怀的意思?”
不无怅然的一笑,远黛道:“若有选择,我倒宁可永远莫要用到这个承诺!”
这话一出,凌远清立时沉默下来。远黛这话虽是说的含蓄,但内里的意思他又岂有不明之理。顿了一顿之后,他道:“我娘……她……我会觅机劝劝她的!”子不言母过,他虽然明知有些事情陆夫人做得实在有些过,但也不好当着远黛的面儿说什么。
远黛轻摇螓首,言语平和:“六哥对我的照拂之情,我当铭记于心。至于其他,我不敢求,六哥也不必勉强为之!”她素来不喜欠人太多,凌远清对她从无所求,却曾多次照拂,相比之下,她反而更愿意接受如百里聿之间近乎交换的关系。
凌远清听了这话,面上不觉泛起诧异之色,半晌方道:“九妹妹此言,未免太过生分!”
远黛张口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却终于还是咽了下去。生分与否,只该放在心里,若然说了出来,似乎倒显得满腹牢骚。不愿再就这个问题继续聊下去,远黛轻飘飘的转了话题:“六哥似乎心情不好?”从第一眼看到凌远清独坐亭内的落寞模样,远黛其实就知凌远清外出这一趟,必然是发生了些什么,但她素来不爱理人闲事,因此并未问起。直到此刻,为将话题从自己身上转移开来,她才有意问了这么一句。
她这一问,凌远清面上顿然现出黯然之色,好一会才苦笑道:“妹妹可知《采葛》之诗?”
“采葛?”远黛微诧的重复着,见凌远清点头,她才缓声吟道:“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不用怎么多想,她便已知道困扰了凌远清的是什么,当下微笑不言。
既已说到了这话上头,凌远清便也不再隐瞒,苦笑一声道:“她说,她若要嫁,便嫁能这般待她的男子,还问我可能做到?”
远黛蛾眉一挑:“那六哥自忖可能做到?”其实只看凌远清的面色,她已知他是做不到的。
凌远清无奈看她,反问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以妹妹看来,世上果有这样的情意吗?”
远黛却没料到他会问出这个来,敛眸沉思片刻,终究还是据实道:“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六哥,你做不到的,未必别人便做不到!”
默然片刻后,凌远清忽而问道:“九妹妹可能做到吗?”
远黛摇头,坦然道:“该是不能吧!”
她原以为自己已是如此作答了,凌远清该不会继续问下去了,不料凌远清竟立时追问道:“那妹妹可会有与她一样的要求?”
远黛对这个问题其实已厌烦至极,但当着凌远清的面,却又不好不答,蹙眉片刻,她才淡淡道:“己所不能,何求于人?六哥以为然否?”却已懒得掩饰自己的不耐烦。
凌远清注目深深看她一眼,忽而一笑,道:“原来九妹妹也有不耐烦的时候!”
既已被他看了出来,远黛便索性直言道:“回绝六哥的是萧姐姐吧?”
凌远清为之愕然,面上也不觉有些挂不住:“连这个你也都看出来了?”他自问从未在远黛面前流露过一丝一毫对萧呈娴的心思,却不料他这个九妹竟是如此心思敏锐。
见他如此,远黛反觉好笑,因嗤的一笑,道:“若要人不知,总得己莫为。何况六哥也未刻意掩饰什么,我能看出,岂非也是寻常!”
凌远清听得苦笑不已。他今日早间,急急出门,正是应了萧呈烨之请。谁料去了萧府,酒过三巡之后,萧呈烨居然便有意无意的念起诗来。他顾着朋友关系,自然不好将话挑明了说,但凌远清却也不是个糊涂之人,一听了这话,便知萧呈烨这一番举动因何而来。
在萧家时,他虽竭力控制,但心中毕竟憋屈,又饮数盅之后,便借了酒遁,郁郁回府。回府之后,他愈想愈觉心中若有火烧,翻腾难定,只想寻个人来倾吐一番。然思来想去,却觉凌家虽大,竟难寻出一个可供倾诉之人。一再思虑之后,才最后想到了远黛。
“若是早知你已看了出来,我也不会令文绿过去请你了!”凌远清不无抱怨的道了一句。
乍然听了这一句,远黛却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原来六哥之所以使人唤我过来,看中的便是我应该不知此事吗?”
凌远清斜乜了她一眼:“不然你以为?”一时竟有些孩子气的意思。
远黛仍是止不住笑:“这却是我不好,竟让六哥失望了!”
她口中说着这话,话音里头却无一丝歉意,有的只是掩不住的戏谑之情。凌远清叹息的摇头,毕竟笑骂道:“不曾想你这丫头,居然也有促狭的时候!”
他令文绿请来远黛,一来是因百里聿的缘故,二来,却是因为他的确想找个人同他说说话,即使只是随意说说话儿、稍稍纾缓一下他此刻的心绪,那也是好的。
二人笑了一刻,凌远清才止住笑意道:“如今看来,我找你,倒真是找对人了!”
至少在与远黛说了一回话后,他此刻已觉心中舒服了许多。其实仔细想想,凌远清便发现,其实萧呈娴的话并没有错。他之所以存意要娶萧呈娴,固然是因萧呈娴才貌双全,性情温雅,但这其中,也未始没有家族之故。或者萧呈娴之所以从前对他了无回应,今日更借萧呈烨之口断然回绝,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凌远清想着,一颗心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远黛轻轻一笑,道:“六哥言重了!有些事儿,若非自己想通了,别人便再怎么说也只是白说而已。”说到这里,她忽而一顿,而后才道:“更何况我其实什么也没有说!”
凌远清自不会因这事与她辩驳,哈哈一笑之后,他道:“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远黛为之无奈蹙眉:“六哥既是想说,那又何必卖这关子,便请直说吧!”
凌远清与她交往几次,也隐约摸着了一些她的性子,知她其实不喜客套,也不爱遮遮掩掩,当下也不犹豫,便爽然道:“今日我在萧府与呈烨饮酒,言语之中偶然提到你,却觉呈烨语气冷淡,似乎对你颇有陈见!只是我却想不通他为何会如此?”萧呈烨与远黛一共不过见了两面,而且也无单独说话的机会,他实在有些想不明白萧呈烨何以会如此。
淡淡一扬眉,远黛平淡道:“或是觉得我有意攀附萧家与皇室吧?”
她这话说的甚是淡漠,语气更是全无起伏,但听在凌远清耳中却是大不然,剑眉随之一挑,凌远清不悦道:“攀附?我凌家之人去攀附他萧家,真真是笑话了!至于说百里……他若觉我凌家攀附了百里,那他岂不亦然?他便与百里沾些亲,也不过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他与萧呈烨虽是好友,但事关凌氏与萧氏两大家族,他却是不能不怒。
远黛见他忽而发怒,却是不由一笑,当下道:“六哥乃凌家嫡子,岂是我可比?这事于他其实并无错处,于我亦无关紧要,六哥又何必放在心上!”
凌远清初时对于此事只觉奇怪,倒没想得太多,被远黛提点之后,第一反应便是怒气上涌,如今再听了远黛这一席话,定心细细一想,便也明白过来。但他虽是明白过来,心中却仍觉气恼,怒道:“这小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来着实可恼!”
远黛见他气怒之色溢于言表,却是真心为自己着恼,心中不觉温暖。她也并不就此多说什么,而是略带俏皮的调侃道:“六哥这是在为我气恼,还是打算借题发挥、寻衅生绊?”
凌远清正自气恼,却不料她竟说出这话来,一怔之后,却也只能无奈摇头,心中怒气也随之消散了不少。毕竟只因一时的感觉便与萧呈烨就此事争辩,他也并不占在理上。而况这里头又有萧呈娴刚刚婉言相拒于他一事。若弄得不巧,难免别人不会觉他是借题发挥。
远黛看他面色,便知他已想通了,当下又是淡淡一笑,抬手遥遥一指小亭右侧的假山:“我极喜欢一句诗,不知六哥可想知道是哪一句?”
她这话题转的实在太快,却让凌远清只觉满头雾水,只得茫然点头。
远黛目注远方,许久许久,方才徐徐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
凌远清听得一怔,半日也没有言语。远黛这话,放到这里,明摆着便是反话正说,直言别人看不上我,殊不知我却也懒待多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