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山腰上炊烟升腾的村庄,扛着锄头的徐黏儿脚步轻盈的往家走去。
今日是小满的节气,一早按照祖辈传下的规矩祭祀了农神后,徐黏儿便下到自家地头捯饬,瞧着地里的旱粟米谷粒日渐饱满,一穗穗的粟尾随风轻摇,心中自然乐开了花。
徐黏儿的村庄就在徐家岭下,左近挨着的宿松县离了差不多六十里的陆路,不过这官道却恰好就修过了家门口。虽然听说最近安庆府在闹什么破石军,和可相隔了好几百里,徐黏儿和村里其他人一样,觉得这事根本就关他屁事。
虽说去年的雪不多,今春的雨水也很少,可徐黏儿种下的四十多亩春粟却是长势不错,算起来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就能收了,按如今的情势算下来,一亩至少能收五百来斤的粟子,交了佃粮和两税,一亩至少能存下二百斤前后,下半年还可以在地里种些瓜果蔬菜,因此今年对于徐黏儿一家来说,必定是个好年景。
一边走着,一边徐黏儿还在合计,听说如今江南又开始大兴占城稻,且官府年节的时候也派人来村里宣教,鼓动徐家村的人能够在收了粟米后套种一季占城稻。徐黏儿倒是记得早些年家中也是种过占城稻的,稻子舂出的米也好吃,而且占城稻种起来也不挑地,旱地上种植也如粟米般肯活,夏秋时套种一季只要六十来日便能收了,一亩也能收四五百斤的稻谷,只是听祖辈说过这占城稻易与粟米和瓜果抢肥,种上几年以后粟米和瓜果就要歉收。
江北的农人种了几千年的粟子,也吃了几年的粟子,所以粟子才是农家根本,所以后来也就渐渐少种,以至于如今就没人种了。
只不过,听说前些日子下乡前来劝农的胥吏说,只要农家答应每年套种一季占城稻,就可以免除部分赋税,甚至官府还可以提供种子和耕牛,这就让徐家村的人都有些动心。这要种占城稻,自然需要官府给种子,但耕牛可是宝贝,不论从长远还是眼下,要是能从官府佃得一头耕牛回家,要省多少人力?
按照胥吏说法,要佃借耕牛至少得承种一百亩的占城稻,前些日子忙着捯饬粟子也没时间去想,如今瞧着粟子快收了,徐黏儿便在合计,自家有四十余亩田地,若是跟自家大哥和四弟家中的田地凑起来倒也够了,可就怕亲兄弟难算账,真佃来了耕牛倒是不好调和,还不如跟村东外姓人张五哥打伙儿。
这张五哥原本是个走村串户的补锅铁匠,走到徐家村时生了病,幸亏得了村人的照顾,还被村东别支的徐老倌子招做了上门女婿,继承了十五亩的祖田。后来他做了驻村的铁匠,陆续又买下了几十亩田,如今手上的地怕是有六十多亩了,平时都请了徐黏儿和几个相熟农人照看。平日里张五哥好喝浊酒,常带上徐黏儿一道,加上张五哥的媳妇儿也算是徐黏儿远房的堂妹,这堂妹夫的关系认下之后,自然又亲近了许多。
如今有了佃牛这种好事,徐黏儿首先想到的就是跟张五哥合伙,谁叫家中几个兄弟都是心眼龌蹉的浑汉,还不如外人放心。
想着这事,徐黏儿便扛着锄头往村东去了,来到张五哥家的铁匠铺前张望,却发现只有堂妹一个人在忙活,便拿了根凳子在铺前坐了,对堂妹笑道:“快快打碗水来解渴,五哥今日又去县里了?”
堂妹倒也手脚麻溜的用土碗打来了水,也笑道:“今日也不知吹了什么怪风,上门讨水喝的却多,黏哥儿莫非是为了佃牛来的?”
徐黏儿一笑,倒也不藏着,笑道:“倒叫人猜着了,都谁来过了?”
堂妹便指着铺里横梁上挂着的东西道:“鱼鲊是村西憨哥儿送来的,腊肉是你家亲哥送来,还有那串黄鱼可瞧见了,是村正家的桃哥儿拿来的,如何?”
“唉吔!”徐黏儿瞧了,倒也咂舌,便一口喝干了水,起身嗤道:“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
堂妹倒也笑了一声,却拿了水罐来给续上,道:“黏哥儿莫急,俺家五哥早上出门前交代了,好事定不会忘了黏哥儿。瞧日头五哥也快转家了,再歇歇喝碗水。”
徐黏儿一想,这平日里他招呼张五哥喝的浊酒也是不少,五哥也是实诚人,便耐心坐下喝水等候。
不一会,就瞧见张五哥与几个村人匆匆回来,来到近前时才叫徐黏儿看见他脸上都是慌乱,刚起身来问就听张五哥道:“祸事了!浑家,快快收拾家什,只带钱财和米粮,其他全都埋了!”
徐黏儿听了大惊,忙拦着道:“五哥,什么祸事发了竟要弃家?”
此时徐黏儿才瞧清张五哥满脸惊慌,嘴上都是燎泡,听了徐黏儿问话,便道:“黏儿兄弟,快快收拾跟俺一道走吧!前些日子那破石军打破安庆府你也知道,可知道就在三日前这破石军把太湖县也打破了,如今正赶着乡民往宿松来。今早俺去县里贩铁,走到县城才知道四门都闭了,且城前已经聚集了近千的乡民。俺想着乡民进不得宿松,必定还要西行,俺们徐家村就在官道旁上,只怕这些乡民来了家业难保,还是赶紧逃吧!”
徐黏儿听了大惊,他是土生土长的徐家村人,自然也知道往年青黄不接时各地乡民逃荒的惨状,因此明白张五哥的说辞绝非危言耸听。听完当即就跳了起来,一把拉住张五哥道:“快!快随俺去村正家里,俺家的粟子还有一月便要熟了,如何逃得?这不都便宜了流民?”
张五哥却是一把将徐黏儿捋开,喝道:“找村正有个屁用,宿松城前就是近千,四乡八里正外逃的还不知多少,俺徐家村不过八十几乎,三百来人,如何挡得住这成千上万的流民?找了村正也还不是要逃?”
这之后,徐黏儿的记忆就有些缺失了,倒是记得自己在村中奔走了一夜,可不管是村正还是族人都是忙着收拾细软准备逃命。天快亮时,他和自家婆姨最终还是在后院的枣树下挖了个大坑,把带不走的东西都埋了,然后夫妻俩背了两袋粟子,怀里揣了两吊铜钱,赶着自家一口大猪,跟大哥和四弟两家人一齐扶着老娘上了徐家岭。
在岭上,看着满山遍野的流民顺着官道进了村子,看着衣衫褴褛的老弱妇孺走进田里伸手捋了半生不熟的粟子塞进嘴里充饥,徐家村的所有人都自泪流满面,无声抽咽起来。
这之后,整村的人在徐家岭上躲了几日,却是还叫持刀使枪的破石军发现了,被驱赶着一路往西走来,过黄梅县不给入、过蕲州不给入、过薪水县不给入……最终来到了黄州城下。
就在刚刚,当那城上胥吏模样的老者一如沿途各地的州县那般用话敷衍诓骗时,怒火攻心的徐黏儿便随手捡了块小石喝骂一声“狗官”掷了上去,然后就瞧见那老者被石头中了额头,一头栽下了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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