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当日, 我还是去了。
只因司马烈特地跑了来,笑言要与我一同看烟花。
传言,西陵的烟花, 乃世间最最瑰丽绚烂的刹那芳华。
他不说, 我也知道。自从西陵公主来了之后, 尹辉地界上便开始流行起西陵的小玩意, 玲珑万花筒、折纸团扇、七巧如意结、金银丝蝉纱衣、九鼎水晶琉璃钟罩。。。还有广为流传的西陵烟花。
商贩为了销路, 甚至宣扬说一同于满月夜共赏烟花的相悦男女,必能共守此生。
望着烈企盼的神情,我粲然一笑, 应允下来。
他很高兴:“晚上我来接你一同入宫。”
我想一想,道:“李姑姑会来接我, 你还是与父兄同往, 我们宫里见吧。”
能少见他一面, 总是好的。
即便,他很擅长演戏, 我也很擅长伪装。
即便,我们都可以将彼此的心事在人前隐藏地滴水不漏。
可我,依旧很怕再见到他。
我怕,在他的脸上又看到那样的笑容。温暖的,无谓的, 轻浅的, 了然的微笑, 似洞明剔透了一切的一切之后, 仍然苦苦挣扎的, 心酸的,寂寥的, 萧索的,冷清的微笑。
我怕,我会心痛,跟着,心软。
于是将一切的纠结与压抑深埋在心底,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矫作云淡风轻。
李姑姑凝神看我一眼,道:“郡主的面色确不甚好呢。一会儿老奴便去回了皇上,派个太医给郡主调理调理吧。”
我一听,忙不迭推辞道:“承蒙姑姑照拂,儇儿哪能娇弱至此,不过前些日乏了身子,还没缓过来罢了,不碍事的。”
“哦,那平日须得好生仔细了。”李姑姑看着我,慈祥道:“郡主虽年纪尚轻,身子的教养可不能疏忽,莫嫌老奴啰嗦,等郡主将来生儿育女的时候就明白了。”
我听了不禁脸上发热,只得一味笑。
刚入宫门,便见一个小宫女急匆匆地跑过来,在李姑姑耳边说了什么,李姑姑微微蹙眉,低语了几句,小宫女忙一阵风似的去了。
我问道:“姑姑,可有什么不妥么?”
李姑姑歉然道:“郡主,酒窖里有几桶陈年佳酿被些粗手脚的撞翻了,老奴得赶紧过去看一看,万一晚间宴会用不上就麻烦了。”
“不妨,李姑姑且忙,本宫自会送德郡主过去。”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我冷不防回头,瞧见尹君睿正站在身后,望着我,似笑非笑。
李姑姑一怔,眼角向我瞥来。
我心头一凛,面上笑地极其自然,朝李姑姑颔首道:“有劳姑姑一路相陪,晚宴要紧,姑姑自忙,儇儿由太子照顾便可。”
“如此便有劳太子,老奴先行告退。”李姑姑含笑淡施一礼,快步而去。
我冷冷地瞅了尹君睿一眼,见他身边全无随从,一身浅青暗纹锦缎长袍,装束轻便,与寻常富贵公子无异,不由心生纳罕。
尹君睿见我打量他,淡笑道:“儇儿今日,不也一身清淡装束?”他眼光在我身上绕了一圈,轻赞道:“到底是流云织纹锦绶纱最衬儇儿,也只有儇儿,才能穿出这一身出尘洒脱的意境来。”
我忆及‘流云阁’的事,心生气憎,不理他,转过头便自顾往前走。
尹君睿不以为杵,漫步跟在后面,随口道:“你这几日身子很不舒爽么?叫你多次也不出门,看来我这个太子,如今是越发不得脸了。”
我停住脚步,狐疑道:“你曾传信于我?”奇怪,我并无听闻一丁点消息。
尹君睿看看我,嘴角噙一抹略带嘲意的笑,悠悠道:“果不其然,只要有容大少爷在,你总归是看不见我的。”
我心中不由一沉。沈园的琐事我向来极少过问,全权交了小兰负责,也就是说所有能够出入园子的信件物品皆须通过她的手。
小兰。。。唉,小兰毕竟还是司马容的人。
我虽有几分不悦,脸上却不露半点,置之一笑道:“近日确实身子欠佳,是以留园休养,甚少出门。”
尹君睿斜睨我一眼,不接话,转而折下近旁一枝芙蓉花。他的手势十分迅捷,我未及回神,他已取其正中心三片花瓣斜绾于我鬓上,口中闲闲道:“真可惜,儇儿错失了游历尹辉的好机会了。这些天,我可是陪着西陵公主遍览名胜古迹,赏鉴我朝山水呢。”
怪不得,一身常服打扮。我微笑道:“如此当真可惜了。不过太子与公主携手同游,本乃佳话一段,心中必定欢喜万分,若多了旁人打搅,倒反而不美了。”
尹君睿凑近我:“你怎知,我与西陵公主一起,必定‘欢喜万分’?”
我侧脸避过他的呼吸,尹君睿的目光在我面颊上轻轻掠过,淡笑道:“不过想来容大公子确应‘欢喜万分’呢,怎么说,西陵公主待他,可比我亲厚热络的多了!”
我脑中一热。他。。。也去了?原来,日夜的早出晚归,披星戴月,都是为了陪伴西陵公主游山玩水呀。我垂首望着自尹君睿指尖碎落飘零的花瓣,心头缓缓涌出几分涩意,然面上还是一如既往云淡风轻的浅笑:“哦?是么?那太子可得抓把劲了。良辰美景,佳人如梦,可都在乎弹指间,不等人的。”
尹君睿的眼色忽地一暗,漆黑的眸子刹时似墨汁浓稠地化不开,低沉了嗓音:“那我等的是什么?你又何尝不知道。”
我转身就走,被他自身后一把抱住。我回首,喝道:“这里是御花园,还请太子放尊重些!”
尹君睿扬眉,形成一弯好看的弧度,似笑非笑:“哦,这里是御花园么?”
我一惊,环顾四周方才发觉一路上心事重重而不自知,漫步间早离了御花庭院,此际已拐至一条僻静小径,身旁树木郁郁葱葱,疏影斜斜,若不细看,根本察觉不到有人在此。
“你可以叫,我怕什么?”尹君睿伸手轻抚我的面颊:“叫人看见最好,我索性就去求了父皇一道恩旨,纳你为妃。”
我不怒反笑:“我若不乐意呢,你还能逼我不成?”
“你道我是谁?要用抢的?你现在不乐意,但总有乐意的一天。”尹君睿低笑,他的眸子却没在笑,冷意直渗入眼里去:“难不成,你还对他抱有什么希望么?”
我心头一震,强笑道:“太子爷越说越远,我也越来越糊涂了。”
尹君睿凝视我,缓缓道:“若不是我知你甚深,我会以为你与他联了手一起来骗我。”
我怔怔地望着身侧飘摇不定的柳枝,不说话。
半晌,尹君睿低叹一声:“你这又是何苦?倘若当日你肯乖乖留下。。。”
脑海中刹那晃过一条水红色的迤逦人影,唇角已浮上一丝讽笑:“太子不觉得,比起我来,云夕姑娘更适合当‘流云阁’的女主人么?”
尹君睿怔了一怔,随即道:“不错,你说的有理。”
我略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他微微一笑,静目凝望于我,漆黑的双瞳泛起一层异样的光泽:
“在我眼中,惟有太子妃的位子,才适合你。”
大殿上仿佛热闹非凡,歌舞乐律之声,频频传至后厅女眷休息的雅阁之中。
夏瑶关切道:“要不,我留下陪你?”
“不用,王妃还在等你呢,快去吧,前头都来催了两次了。”我轻揉太阳穴,道:“这几日天气阴湿,难免头疼脑热的,我不要紧,躺一会儿就好。”
“那你先歇着,有什么事就差香儿来叫我。”夏瑶复又不放心地叮咛我几句,这才去了。
香儿端进来一个水盆:“奴婢服侍郡主擦把脸吧。”
我上前,看见水盆中的自己,容色苍白,眼角轻愁,竟是盖也盖不住的分明,心中一叹,眼前蓦地晃过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在夕阳晚霞之下,似染上一层紫雾,诡异而幽深。
我几乎是夺路而逃。
我承认,我怕他。
他就像一张巨大的密不透风的网,而我,好似在网中奋力挣扎的小鸟,不论如何挣扎,总也飞不出去。
“郡主?”香儿犹疑地唤了我两声,我回过神,放下汗巾:“行了,你出去吧。”
我合眼躺在榻上,却睡不踏实,迷迷糊糊的梦境之中,忽然看见玉锁就在前方,心下一喜便去追,怎奈玉锁好似长了脚一般,我每上前一步,它便离我更远一丈,我气恼了,索性扑上前去,却被人一把抱住,猛抬头,一张熟悉的清朗面孔映入眼帘,正温柔和熙地朝我微笑。
“司马容?”我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蓦地瞥见他背后出现一道暗影,和一柄明晃晃冷泠泠地钢刀。我大骇,惊地魂飞魄散。瞬间,手起刀落,鲜血四溅,一具尸体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我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捧住他的面孔,刹那,如遭雷击。
那竟是司马烈!是司马烈那鲜血密布的脸!
我浑身战栗,刚欲尖叫,突然额头一痛,醒转过来。伸手一抹,两鬓冷汗津津,枕垫湿了一片,又觉胸口窒闷,气喘吁吁。
幸好,只是梦魇。
我跳下床榻,冲到水盆处,不住以水泼面。
香儿听见动静,进来一瞧,吓一跳:“郡主怎么了,脸色好苍白,奴婢这就去找夏瑶公主来。”
“别,”我制止她,缓一缓神色,道:“只是梦魇而已,不必惊动公主。你去替我泡壶茶来罢。”香儿应声退下。
推开窗子,夜风一股脑儿地扑进来,伴着馥郁的芙蓉花香。我深吸一口气,只觉无比心旷神怡,渐渐神智清明。
正在此刻,远处,传来一阵奇妙的音律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