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底忽然没来由地涌出一丝害怕。
惶惶中侧首望去, 华晴正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他,而他,似恍若未觉, 只不疾不徐地端起一杯水酒, 一饮而尽。
月色长长曳曳, 迷迷蒙蒙, 斜斜地洒进殿来, 不经意间蔓延至他干净修长的手指上,顿时透出几分异样的苍白。
他仰头,蓦地渭然长叹。
我心头震荡。他这一声叹, 何等惆怅、何其无奈,仿佛承载了茫茫尘世间漫长的数不清道不尽的遗憾、落寞、凄苦, 叫人不由跟着触景伤情, 心生悲凉。
皇帝微微一愣, 众人亦诧异地看着他。
只见他缓缓站起,走至殿中, 俯身向皇帝行下大礼。
皇帝不明所以:“容儿,你这是。。。?”
司马容沉声道:“容儿不孝,容儿有罪。”
王爷踏前一步,急道:“容儿,你说什么傻话?可是喝醉了么?”相爷在一旁看着, 亦一脸焦急。
司马容瞥了王爷一眼, 复又看向皇帝, 目光坚定而清明, 缓缓开口:
“皇上, 这二十多年以来,容儿深受皇恩眷顾, 尽享荣宠,得天独厚。然而,容儿内心始终未曾有过一日安宁,只因容儿实在不知,失散的娘亲这些年是否也和容儿一样,平安康泰、生活无虞?”
皇帝一震,神色刹那黯然凄惶。王爷则呆呆地看着司马容,整个人如一尊木雕般一动不动。
司马容的声音渐渐低郁:“容儿自幼失去母妃,虽事隔多年,但容儿没有一刻不在思念。。。娘亲究竟去了哪里,如今身在何方,到底过地好不好,是否也如容儿一般渴盼着终有一日能够母子相聚一家团圆?”
“容儿惭愧,身为人子,多年来竟不能有一朝一夕侍奉母妃,不曾尽过一丝一毫作儿子的本分。。。男子汉大丈夫,为人子已属不孝,更何谈为人夫?更何论为人父?”
华晴娇柔的面容有片刻的凝滞,慢慢地垂下头去,陷入沉思。
司马容抬首,双目炯炯地望着皇帝,清声道:“皇上,容儿早已暗下决心,除非寻至母妃,恪尽孝道,否则决不考虑自身之事!容儿辜负皇上与王爷冀望厚爱,更无颜以报西陵王知遇之恩,自知罪孽深重,肯请皇上重责!”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一种沉痛,随着司马容的倾诉,缓缓地在殿上漫延开来。王爷苍白了脸,嘴唇蠕动,终没出口。相爷的面上浮起痛惜之色,半晌摇头一叹。王妃听到一半已不停摸泪,帕子绞了又绞。夏瑶也红了眼圈,频频转头擦拭眼角的湿润。唯有尹君睿,自始至终冷眼旁观,嘴角含了一抹诡异的笑,用一种近乎于欣赏的目光看着司马容。
皇帝长久无语,只怔怔地望着他,魂魄仿佛游离于九霄云外,整个人如隔了一层纱般叫人看不真切,直到皇后出言轻唤,方才回转心神,再开口时,语气比之前已温和柔软不少:“傻孩子,你哪里有罪呢?你这样一份孝心,任凭换了谁都是要心疼的。。。唉。。。万般种种,只叹造化弄人!”
皇帝的眼神深邃而复杂,几分迷离,几分怜惜,更多的是叫人看不懂的沧桑与悲凉,良久良久,终低叹一声,道:“你的意思,朕明白了。朕答应,不会勉强于你。朕也相信,你母妃是个有福之人,你亦是个有福的孩子,金诚所至,终有如你所愿的一天。”
司马容眸光清亮,郑重谢恩。
皇帝瞥一眼华晴,尚未开口,华晴已娉婷而立,娴静自如道:“容大公子一席话,叫华晴感动、感佩。正所谓君子以孝为首德,容大公子当仁不让。”
司马容看着华晴,微微笑道:“公主过奖。公主胸襟宽广,气度雍容,才是巾帼英雄、女中豪杰。”
华晴羞赧一笑,垂下头去。司马容收回目光,掠过我时,顿了一顿,仿佛想说什么,终究还是轻轻转向别处。
“皇上,那睿儿的事。。。”皇后才起了个头,皇上已露疲色:“朕累了,今儿就先散了吧。为睿儿选妃不是小事,还应从长计议。”
“是。”皇后的表情略显失望,然我却没从她眼中瞧出半点失望的影子。她唇角含了一抹轻淡幽深的笑,目光不冷不热地从司马容身上一划而过。
“哇!哪来这么多烟花!太棒了!”我在空旷的田野里奔来跳去,仰头大笑。
只见一望无际的夜空中朵朵奇葩,绚丽璀璨,争奇斗艳,此起彼伏,瞬间照亮了整片天地,也照亮了司马烈欢欣雀跃的脸。
他大笑,跟着我一起在空地上又跑又叫又跳,像两个年少不知愁滋味的孩童,尽情嬉戏耍闹。
我心中有片刻的安慰。如此开怀爽朗、毫无顾忌的笑容,仿佛已有许久,不曾在他面孔上看到过了。
烟火隆隆不断,他扶住我的肩膀,大声道:“儇儿,我好快活!在这儿赏烟火,可比在宫里头畅快百倍不止!”
我回报他灿烂一笑。
散席时分我被华晴拖住:“郡主,时辰尚早,若不嫌弃,就与我们一同往西月楼观景阁赏烟火,如何?”
西月楼,是她在宫里的居所。她说的我们,即指她与司马容。
华晴浅笑,眼波往身畔的司马容盈盈飘去,那分柔情蜜意,纵然连瞎子也是看得出来的。司马容微微侧头,只看住了我不说话。
我心底一叹,方欲婉辞,尹君睿又跟来插一脚,悠悠道:“听闻西陵烟花美不胜收,正好本宫闲来无事,不知可否与三位同往观景?”
华晴笑靥如花:“太子爷肯赏光,乃是华晴的荣幸。”
我未及开口,尹君睿已转过头来朝我微笑道:“怎么了,儇儿,由我陪着,你不高兴么?”
“哪里的话,我只是。。。”我话没说完,司马烈已朗笑道:“她只是早已与我有约在先了!”司马烈上前,旁若无人地牵起我的手:“诸位慢聊,我们先走一步!”说罢也不看众人表情,拉过我就往外跑。
背后,传来华晴银铃一般的笑声:“烈二公子性情中人,郡主真有福气!”
路过门边转角,忽见华清靠墙而立,手中多了一柄金边折扇,一边摇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我。
“儇儿,你看,这像谁?”司马烈手指上方,兴奋道。
我抬头望去,只见半空中隐隐闪着一条飘带,接着又出现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裙裾飘飘,宛若谪仙。
我眨眨眼,笑道:“瑶池仙子?”
“不。”他摇头,双眼明亮而闪耀,凝视我,柔声道:“像你呀。”
我望着他绚烂的笑颜,心中涌起一丝怜惜,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傻子。我哪有那么好。”
他环住我,灼灼的目光比烟火还要炙热:“说这种话,你才是傻子。”
鼻子没来由一酸,低垂了眼不让他看见,趴在他的胸口,听他有力的心跳,也听到他长长的叹息:
“方才在殿上,你可知我有多怕,多怕皇上就那样下旨,将你许给太子。”话锋一转,语调坚如磐石:“我想过,倘若真是如此,纵冒犯天威,我必也要拼力一搏。”
我心中感动,嘴上嗔怒道:“你瞧你,又不要命了是不是?干脆不叫司马烈,改名拼命十三郎得了。”
他皱眉,气急道:“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你被指给太子么?”
“怎么可能呢。”我淡淡一笑,伸手抚平他纠结的眉峰:“一场戏罢了,皇后哪会真正属意于我?我无权无势,无财无力,‘郡主’二字不过徒有封号罢了。所谓才貌兼备,试问天下才貌兼备的女子何其多,区区一个沈儇又算得了什么?再说,皇后倘若真属意我,早不提晚不提,为何偏偏等到要为西陵公主选驸马的时候提?”我微微一笑:“想来那西陵公主,才是她真正所望的人选吧。”
司马烈看住我,眼光闪烁:“她是故意用你激大哥,大哥若应承华晴,她就以你作挟制,叫大哥永远得不到你,也叫大哥即便欲对太子不利,也势必投鼠忌器。”
我缄默。皇后深沉,出此一着,存心试探。成了,她的儿子还有机会当西陵驸马,不成,身边多了我这道护身符,亦有益无害。
然而,皇后可以揣摩司马容的心思,司马容又何尝不能深谙皇后的意图?
所以,才有了殿上那一番剖白。字字真情,句句断肠,催人泪下。一声‘母妃’,恻隐顿生,痛了王爷,更痛了皇帝。。。于是,还有谁,能怪他?还有谁,忍心怪他?
连华晴,都不怪他,非但不怪,反而心生怜惜,说不定从此更敬、更佩、更倾慕于他。须知,愈不能轻易得到,愈是弥足珍贵。
容大公子果然是容大公子!
司马烈沉默良久,缓缓道:“即便大哥用了机心在里头,但倘若不是因为你的缘故,他也大可以娶下赫连华晴,一劳永逸。”
我一震,望着司马烈黯淡下去的表情,心底压抑许久的酸涩渐渐涌上,久久不能平息,半晌在心底长长一叹,轻声道:“纵然他肯,皇上也不会轻易肯的。”
司马烈一怔:“为什么?”
“皇上正值盛年,大展宏图抱负之际,怎能容忍宠臣一味坐大,位高震主。先前玉锁一案,他只手翻云,还不够气焰逼人么?”我苦笑:“君始终是君,臣始终是臣。想要得到,还得皇上肯给才行,否则。。。恐福祸朝夕尔。”
司马烈倒抽一口冷气,我望向天际,淡淡地道:“所以,他拒婚,也不全是为了我。”他比谁都明白这一点。皇帝宠他,并不代表他可以恃宠而骄,为所欲为,有时,以退为进,反而才是上策。赫连华晴自是一枚极有利用价值的棋子,然而,为相府,为王爷,今时今日,都还不是时候。
司马烈怔仲半晌,低声道:“我与他一起长大,也不曾像你这般了解他的心思。”说罢苦涩一笑,宛然长叹:
“倘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作他的知己,除了你,还能有谁?”
我动了动嘴唇,终是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