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镜中花(五)

飞琼峰本来只是三十六峰之一, 因有剑修在此蝉蜕,此时竟有了几分禁地的意思,隔老远就能感觉到那肃杀的封山印, 比星辰海和刑堂还森严。

玄隐山两大蝉蜕——林宗仪与章珏都被远远地阻隔在外面。

林宗仪负手望向天尽头的鱼肚白, 罕见地主动开口道:“支静斋因灵山动荡入道, 进境之快, 闻所未闻, 待其蝉蜕,玄门必再有地震。”

蒙着眼的章珏面无表情地回道:“我才是司命。”

林宗仪说话基本都是陈述,陈述完, 别人什么反应他不太关心。被司命驳了,他也不争辩, 正要重新戴上口封条。

突然, 两人同时有所觉, 林宗仪放出目光,便见一个一身霜雪的年轻身影从飞琼峰里溜达出来。

他发冠不知哪去了, 披头散发的,长袍上有许多利器划痕,走路的姿势异常自由散漫,明知道有人等也不快走两步。

到山口一低头,见一只脚上薄靴冻裂了——他来得仓促, 身上穿的还是夏装——他便干脆将两只鞋都扒下来一扔, 剑也没有, 光脚踩着一截枯枝飞到当世两位蝉蜕圣人面前:“二位, 久违。”

玄隐山“修身修心修德行、戒奢戒色戒逸意”是门规总则, 备选弟子征选帖上第一句话,别说在内门见大长老, 就是外门穿上蓝衣,都得时时检省自身,谁敢狂悖放诞成这幅德行?

林宗仪是“司刑”,管的就是清规戒律,当场就皱了眉。

来人——奚平立刻察觉到了,不躲不闪地对上他的视线一笑,颇有几分挑衅的意味。

林宗仪身上煞气陡然重了三分。

章珏摆手道:“当年元洄也是这个性子,他们这一道……”

奚平懒洋洋地打断他道:“谁们一道?我可不认得那些死了没人埋的烂骨头。”

林宗仪似乎忍无可忍,开了金口:“奚平,放肆!”

司刑长老一字千钧,四个字落在奚平身上,压得他脸色陡然一白,脚下枯枝“啪嚓”一声裂了口。

然而他只一晃,便硬是稳住了身形。

奚平给月满追杀过,刚又被天威种在雪山里一宿,凶性正沸,直接硬杠上蝉蜕长老,皮笑肉不笑道:“林长老要是实在看不惯,不如也像章长老一样,把自己眼睛遮一遮?”

林宗仪袍袖无风自动,奚平脚下枯枝灰飞烟灭,从半空中砸到了地面。

这一下给地面砸出个坑,奚平却一点也不显得狼狈——只要他自己不狼狈,羞辱的就是对方——顺势四仰八叉地往地上一躺,他还屈膝翘起了二郎腿,大笑道:“大长老,二位小心,上次承蒙照顾,将我打成了半步升灵,这回您要是一不小心把我打成蝉蜕,我可是要还手的。”

林宗仪一双剑眉几乎立了起来,章珏一拂袖将两人挡开:“司刑。”

林宗仪的袍袖鼓起,死死地盯了奚平半晌,他一言不发地将封口条拉回原位,拂袖而去。

奚平带着一点恶意的揶揄注视着他的背影,想起坊间关于司刑长老的传闻——他们说林宗仪是玄隐山众蝉蜕之首,铁面铁血,司管云天宫刑堂。因为站得太高,一向视众生如刍狗,不跟任何人一般见识,稳得像个修清净道的。

据说,这位林氏的老祖宗是整个玄隐山最接近“大道”的人。

现在这尊“大道”被他两句话气跑了。

奚平慢吞吞地起身,十分做作地对章珏“惊诧”道:“司刑长老这是修炼什么‘河豚大法’了吗?怎么十几年不见,他老人家气性长这么多?可别是心境上遇到什么坎了。”

静斋怎么教出这么个混蛋。

章珏暗暗叹了口气,平和地说道:“当年无渡海底,他一念之差打碎你神识。如今重逢仙山,便如直面自己误判,此事确实关乎他道心,难免心浮气躁……”

“哦,是这样啊。”奚平将破破烂烂的长袖往上卷了卷,又捡了块破石头飞上天,石头上只够他放一只脚,他便金鸡独立地吊着条腿,说道,“我还以为是林长老当年想除掉我未果,现如今捏着鼻子喊我回来,心气不顺呢。”

章珏蝉蜕近千年,不论正邪,遇到他都战战兢兢恭恭敬敬,还是头一次跟这种混不吝打交道,一时间也难免头疼。

他头一次发现,赵隐没了以后也挺不方便的——玄隐山少一个能说会道的。

“走吧,随我下星辰海。”章珏朝奚平挥挥手,见他没放厥词,便又愈发缓和了语气,说道,“我玄隐规矩,弟子升灵后即可出师,位列三十六峰主,如今你既然……”

他话没说完,便被奚平一串无礼的笑声打断。

司命瞬间闭了嘴。

“不敢当不敢当,您老折煞我了。”奚平一边笑,一边连连摆手,“三十六峰主……”

当年他是仰慕仙山的小小弟子时,他们“除魔”不问罪,现在他成了南海群魔开会都能收到请柬的著名搅屎棍,他们要让他位列三十六峰主。

“世上居然还有这等好事,哈哈哈,难怪司刑长老气得跟葫芦一样。”

司命:“……”

他就应该也跟司刑要一根封口条。

奚平抖了抖吊在半空的脚丫子:“还有,我几时说我是‘玄隐门下’了?我不过是飞琼峰下一孽障,出不出师,自有我师尊说了算,就用不着贵派多管闲事啦……哟,闻峰主,出门啊,一向可好?”

锦霞峰跟飞琼峰挨着,锦霞峰主闻斐正要御剑出门,惊见司命大长老居然出了星辰海,忙整理衣冠立正站好。谁知没等他打招呼,就被迫旁听了这么一段大逆不道的言论。

闻斐目瞪口呆,差点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心说:这哪来的大妖邪?娘啊,也太嚣张了!等等,他怎么还认识我……刚才说什么峰?

等这二位一过去,闻斐立刻化身扫把星,“飞流直下”地坠向了镀月峰。

镀月峰顶如今已不再是常年闭门谢客的孤绝之地了,自从林大师出关炼器,整个镀月峰就跟打了鸡血一样。此时天还没亮,山坡的滑轨上已经是车来车往。

镀月金小车由法阵驱使,拉着山下炼器道弟子们的成品样本,排着队上山给林炽看。林炽看完如果有任何意见,就会写张纸条让小车送下来。

闻斐一溜烟飞到镀月峰顶的法阵外,拿着他的折扇一通猛扇,一口气往镀月峰的法阵上扇了好几十个“林大师”,林炽才冒了头。

林大师换了浅灰的长袍,挥手在拦截不速之客的法阵上开了个口:“闻师兄,什……”

闻斐落在他面前,扇子上飞快地往外蹦字:你给支静斋修照庭的时候是不是节外生了什么枝?要不他一直封山闭关,飞琼峰从哪捡回来那么大一个妖邪?真邪啊我跟你说,当面跟司命大长老叫板,完全不带怵的……

林炽看字没那么快,眼都让他跳花了:“等等,你慢点……什么枝?”

闻斐:飞琼峰来了个衣冠不整的大邪祟!当着司命大长老的面抖脚!

林炽愣了片刻,摸了摸袖子里的什么东西,淡定地引着客人往里走:“啊,他回来了啊——闻师兄不记得了吗,就是支将军当年收的亲传弟子。”

闻斐忙追上去:哪个亲传?

林炽:“什么哪个,支将军不就一个亲传弟子么?放烟花炸崩北坡的那个。”

闻斐作为闲且好事的飞琼峰友邻,当然是见过奚平的,不过那是十四年前。闻斐只记得那少年长得不错,嘴甜得很,人很好玩……不是闻峰主记不住人脸,任是谁,也没法将当年那讨人喜欢的少年与方才踩着枯枝掠过的神秘高手联系在一起。

闻斐扇子上的字飞成了狂草:什么叫“回来了”?支静斋那小徒弟没在封山印里跟着一起闭关?再说那是个升灵!你跟我说世上有不到五十岁的升灵?林大师你说实话,静斋是不是快不行了,弥留之际用了什么邪术把毕生修为传给弟子了!

林炽:“……”

玄隐山不主张借外物修炼,修为越高,用丹药的机会就越少,以至于一些丹修高手很少亲自干活,一天到晚也不知钻研些什么离奇的民间话本。

“不要说笑,人又不是面口袋,修为岂是能传的。”林炽道,“此事说来话长……”

林炽跟奚平打了很多年交道,即使不刻意打听,平常闲聊起来,对奚平的事也知道了七七八八,便尽可能地隐去了惠湘君的部分,给闻斐大致分说了来龙去脉,然后捡回闻斐惊掉的扇子递回去:“仙山承认了他,但他走的道毕竟不是正统,说出去难免惹争议。你同支将军交好,此事自己知道便是,别对别人说。”

闻斐缓缓地扇着扇子,半天没再蹦字。

良久,他折扇上断断续续地划过一行字:你是说那个始作俑者……就那个招惹静斋下山,附在小孩身上的半拉邪祟……

林炽:“是天机阁的前任挂名总督,名叫做梁宸,可惜了,他本也是……”

闻斐摆手打断他:那不重要——你刚说,这人影中有一条龙?

林炽道:“此人没有拿到完整的不驯道道心,妄图借金平龙脉重塑肉身,因此影中有龙。这些旁门左道,你我毕竟是不了解的。”

闻斐皱起眉,摇摇头:不……这意象大不祥。你那会儿在闭关不知道——你可听说过蝉蜕长老为何要收凡人为徒?照庭本是凡铁,为何后来又成了“补天剑”?

林炽一愣。

闻斐扇子上便滚字道:澜沧进犯金平时,我还是个筑基弟子,正是干活的主力。金平一带许多凡人受战事影响,或身体异常、或被迫开窍,需要大量开窍级的温补丹药,司命大长老去补灵脉的时候,便带了我去——我就是那时候认识支静斋的。戍边剿匪都是苦差事,支家自然也不算什么名门望族,与玄隐山几大姓毫无瓜葛,子弟是没有拿征选帖资格的,但章长老一见他便问他要不要入司命门下,被他以“父兄老,家国未安定”拒绝后,仍说将亲传弟子的位置给他留着,凡间事了便可直接入内门。

林炽心道这有什么稀奇的?

林大师看谁都觉得厉害,对支修这种“百年升灵两百岁蝉蜕”,还能降住奚士庸的同门更是当神仙仰望,神仙蒙尘在凡间才不正常。

便见闻斐扇子上闪过一行字:我等修炼丹道,须得能看出人身上病灶所在,哪怕遇到修为稍高于自己的人,只要不是差一个大境界那么多,都能从对方身上看出点门道。可我当时却看不分明静斋……他那时已经不能完全算人了。

星辰海底,奚平对着漫天纠缠的星砂虽一窍不通,升灵的灵感却一直在刺着他。

到处都是浓浓淡淡的雾,经过一团浓雾的时候,奚平若有所感,情不自禁地伸出神识窥探了一眼,隐约瞥见星砂划出来的线……一闪而过的地图有点眼熟。

再要仔细分辨,神识却被那雾撞了出去,他眉心剧痛,灵台一阵动荡。

“不要乱看。”一条丝绢落下,遮住了他的眉目,司命大长老的声音传来,“你眼中雾气浓重看不分明的地方,都与你命数有因果,不可窥视。”

奚平没理会,兀自忍着头疼琢磨着方才窥见的东西,突然灵光一闪想起来:那好像是金平。

他便问道:“金平有我家人,所以算与我有因果吗?”

司命沉默片刻:“金平还有你师父。”

奚平莫名其妙,心说他师尊百八十年不下一趟凡,就在金平小馆里点过碗馄饨,这也能算?

“金平龙脉折断时,照庭以凡铁之身拦住澜沧大军,在我将它修补上之前,龙脉选择了你师父,寄托在了他身上。”司命缓缓说道,“或者你也可以理解成,你师父就是活的龙脉。当年星辰海曾给过判,待他蝉蜕入圣之时,龙脉便再不用修补,必能河清海晏,诸邪不侵,四方星陨——哪怕四国灵山都坍塌,也没什么能撼动我大宛……士庸,在那之前,我们得撑过这一阵动荡。”

楚国三岳山。

长老项宁收回例行检查镇山大阵的神识,紧皱着眉睁开眼——灵山的灵气又稀薄了。

掌门项荣“回归”灵山后,整个三岳山的灵气本来空前浓稠欲滴,然而八年过去,随着楚国时局动荡,项家失权,灵气无法避免地往外散……到现在,三岳西座的灵气浓度与大宛玄隐山差不多了。

作为蝉蜕长老,项宁心知肚明,人间与仙山是互为对照的。

灵山决定国界地理,凡间的秩序也反而维持灵山稳固,一旦出了南蜀那种一族叛变的事,仙山甚至有崩塌的可能。

也就是说,如若他们不能尽快稳住局面,三岳弄不好就是下一个凌云。

陆吾……都是陆吾。

那些无孔不入的草报,上至灵山、下至黑市,没有没他们眼线的地方。而最让项宁坐立不安的是,陆吾很可能已经知道掌门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爆雷。

如果四方鬣狗知道项家的主心骨没了……

项宁想一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突然,他灵感一动,项宁一拂袖,一道灵气打了出去:“谁?!”

一只隐形的灵兽不知怎的混进了三岳山,被项宁打了下来,落地抽搐两下就死了,口中吐出一颗莲子。

莲子在地上打了个滚,上面浮出一张看了让人做噩梦的脸。

项宁蓦地站了起来:“是你?”

“项师叔,”莲子上的脸慢慢调整着五官,“我们来做笔交易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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