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戈独自一人在宫门外等了许久,终于等待了他要等的人。
沈伐披麻戴孝从紫微宫内走出来,低垂着赤红的双眼,对杨戈向宫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走吧,御马监那几位老祖宗请你入宫。”
杨戈面无表情的一步跨过宫门,走进阴暗的城门洞子里。
沈伐面色默然的与他并肩而行。
二人穿过阴暗的城门,漫天纸钱仿佛鹅毛大雪般飘然而下。
杨戈:“皇帝是怎么死的?”
沈伐观察着他:“你不知道?”
杨戈不假思索的回道:“我上哪儿知道去……”
他的步伐忽然一顿,扭头不敢置信的看着沈伐:“你怀疑我?”
沈伐沉默以对。
杨戈一把拧住他的衣襟将他扯到面前,愤怒的唾沫星子都喷到了他的脸上:“你他妈怀疑我?”
沈伐面色平淡的伸手去掰他的手,口中淡淡的回道:“干我这一行,怀疑你也很平常吧?”
杨戈怒声道:“我他妈要想杀他,我直接冲关一刀砍了他,你们谁能挡我?”
“是啊,无人能挡你。”
沈伐点头:“所以我怀疑你……有错吗?”
杨戈怔了足足十几秒,才慢慢的松开了沈伐,面无表情的伸手捋平他皱成一团的衣襟:“沈大人果真尽忠职守。”
他很生气,但又好像没那么生气。
这就是沈伐,将忠君报国看得比自个儿命都重的沈伐。
这厮以前从未对他露出过这副狗脸,那是因为以前他从未与熙平帝发生直接冲突。
准确的说,以前他与熙平帝的那些冲突,其实都是熙平帝得利……无论他监斩江浙那帮贪官污吏,还是他一刀宰了宁王,哪样不是熙平帝想做而又没办法做的事?哪样最终受益的不是熙平帝和朝廷?
在不违背他忠君报国大原则的前提下,这厮的确对得起“朋友”二字。
但如今,熙平帝死了,大魏的大好局势摇摇欲坠……那就什么都得靠边站了!
若是能以命换命,杨戈毫不怀疑这厮会果断拔刀抹了脖子!
沈伐无动于衷的任由杨戈整理着他的衣襟,淡淡的回道:“陛下乃至中毒而亡,下毒之人乃是去岁伱与信国公赶赴光明顶之时,趁着宫中守备力量薄弱混进宫中的。”
“再加上,太子爷视你如兄、如师,对你的话言听计从,他若得得登大宝,必受你影响,以你的武力,轻而易举便可效仿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成就不世霸业!”
“你自个儿说,我凭什么不怀疑你?”
杨戈为他鼓掌:“你说的还真他娘有道理,我都快怀疑这事儿就是我做的!”
“你不必觉得委屈。”
沈伐转身继续往前走:“我不只怀疑你一人,我谁都怀疑,这两个多月里,我砍了一千五百多个太监、九百多名宫女、夷了七姓之族,满朝文武有一个算一个,我全都派了人调查……”
杨戈怒极反笑:“哦哟,威胁我呐?”
“你什么人、我知晓,我什么人,你也清楚。”
沈伐摇着头:“我只是在告诉你,我没有刻意针对你杨戈。”
杨戈轻轻的“呵”了一声。
二人越往前走,离得越远,中间的缝隙就像是一条裂痕。
“反倒是陛下,从未怀疑过你杨二郎。”
沈伐低低的继续说道:“两个月前,毒药就已经侵蚀了他的五脏六腑,他是咬着牙硬吊着一口气,等太子爷给路亭修完排水渠……”
“直到驾崩之前,陛下都还在念叨着要让你杨二郎看看,他有为天下人计的心!”
杨戈轻笑道:“别跟我来这一套,你这点东西,都是我玩剩下的,就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我没有害过他、也不欠他什么,包括你沈伐,我杨戈同样不欠你什么,去年阳破天和那两个老秃驴算计我,那也是我给你们挡灾,而不是你们来帮我的忙,你自己个儿办事不力,教贼人混进了紫微宫,别他妈把邪火往我头上撒,更别他妈把黑锅往我头上扣!”
沈伐泪流满面,哽咽着嘶声道:“对,是我办事不力,是我未料敌先机教贼人混进了紫微宫,是我毁了大魏的大好局势……”
他怒到了极点、也悔到了极点,只恨不得能以命换命!
大魏可以没有他沈伐,但却不能没有皇帝啊!
杨戈黑着张脸,没有搭理他……这厮都快疯了!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干清宫,杨戈远远就见大批文臣武将,披麻戴孝的跪在殿外哭得抑扬顿挫。
宫殿大门前的台阶上,一名披麻戴孝的太监仿佛乐队指挥那样,一扫拂尘悲声高呼:“哭!”
“陛下……”
一干文臣武将应声嚎啕大哭,边哭边捶胸跌足,哭声就像是狂风暴雨。
“停!”
台阶上的太监一扫拂尘,嚎啕声立止,改为小声啜泣,似是细雨迷离。
“哭!”
“陛下……”
“停!”
杨戈扫视了一圈这些哭得跟死了亲爹一样的文武大臣,若是换个人换个地点,他定然会笑出声来。
但此刻,他却只是看了一圈后,便收回目光于漫天纸钱飘荡之中徐徐拾阶而上,殿外值守的大内密卫们似是早已得到嘱咐,见他直愣愣的往干清宫内闯,也无人上前阻拦他。
他如入无人之境的一脚跨过门槛,就见大批披麻戴孝的少男少女跪在一尊金丝楠棺材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在这些少男少女中,看到了哭得直冒鼻涕泡的赵渺,也看到了脸上还粘着泥点子的赵鸿。
他从赵渺身边经过,轻轻拍了拍赵渺的头顶,然后径直凑到棺材前,看向棺材内的熙平帝。
殿内哭成一团的少男少女们见到这个衣饰普通得有些简陋的陌生青年人,竟然就这么大摇大摆的凑到了他们父皇的棺材前往里张望,惊的都忘记了嚎啕。 棺材里的熙平帝,身穿朱红团龙袍寿衣、怀抱大圭,双目紧闭、面色青黑、嘴唇紫黑,面颊两侧的颧骨高高隆起,给人一种瘦脱了象的即视感。
他这副瘦脱像的模样,令杨戈知晓沈伐的确没有骗他,熙平帝的确不是暴毙,而是饱受病痛折磨而亡。
说来他自己都有些恍惚,他与熙平帝心照不宣、斗智斗勇四年有余,但直到今日,他们才第一回见面。
第一回见面,就他在棺外、熙平帝在棺内……
杨戈抿了抿唇角,一言不发的撸起袖子,径直伸向棺内。
霎时间,跪在殿下的数名少男少女豁然而起,暴怒的厉声咆哮。
“大胆!”
“放肆!”
“尔等还愣着作什么,还不速速将这乱臣贼子叉下去,杀他九族……”
殿内殿外的大内密卫们听到这群小祖宗的厉喝,又惊骇又彷徨的看了看杨戈、再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也没有一人敢开口。
这些小祖宗不知道杨戈是谁,他们可知道!
而站在棺材前的杨戈,也没有看这些犬吠的少男少女一眼,自顾自的从掌中放出一股太极真气,徐徐流入熙平帝的体内。
熙平帝虽已咽气多时,但体内仍残余丝丝缕缕生气,他的太极真气流入熙平帝的体内,仍有些许反应,虽然不多,但总好过死物。
他根据这些许反应,仔细查探熙平帝体内的情况。
熙平帝的确是死于中毒,他的五脏六腑都已丧失大半功能,且这种不知名毒素很是霸道,不止从生理层面破坏人机体的功能,还隐隐和人体的生机纠结成一团、难分彼此。
也就是说,这种毒素一旦在人体内扎根,就绝难拔除,因为祛毒祛的不只是毒素,还有中毒者的命。
就算是发现得及时且祛毒手段精妙,也会毁坏中毒者大半身体机能,令其生不如死、命不久矣。
配合皇帝的饮食皆有人试毒,给他下毒必定是某种隐蔽的慢性毒药,发现之时恐怕就已毒性深重。
也就是说,就算沈伐不怀疑他,在发现熙平帝中毒之初就将此事告知于他,他也只有一半的机会能令熙平帝再苟延残喘两三年。
但此事也的确怪不到沈伐身上,毕竟他杨戈是武夫,而不是大夫,沈伐又不知他的太极真气还有驱邪扶正、固本培元的异效。
‘命啊……’
他心头低低的叹了一声,慢慢收回了手。
适时,汤雄的声音在他身畔响起:“怎样?有什么发现吗?”
杨戈面无表情的转过头来,看着汤雄以及殿内多出的另外四个脸生但气机很熟的老家伙。
他轻声答道:“有一点,但不多。”
五老眼睛齐齐一亮,一名满脸褶子的老太监尖声追问道:“路亭侯,您认得这种毒药?”
杨戈淡淡的回道:“我不认得,但有人肯定认得。”
汤雄:“谁?”
杨戈:“你们打不过的人。”
五老:……
你是会聊天的!
汤雄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皇帝驾崩前,留下遗诏传位于太子赵鸿,对此你有什么看法儿吗?”
杨戈淡淡的回道:“别问我,你们自己的家事、你们自己搞定,我只提一点,如果赵鸿做不了皇帝,就把他给我全须全尾送回路亭,他主持的排水渠还未建完……”
他没有刻意加重语气,也没有多说什么。
但殿内的五老听后,心头却都是一凛。
杨戈没有在意他们诡异的眼神,转身走到棺材前,从供桌上拿起三柱清香在长明灯上点燃,捻着香郑重的对着棺材躬身拜了三拜,然后上前将三柱清香插进香炉里。
而后再次开口道:“此事你们查你们的,我查我的,我这边如果有结果,该我去搞定,我会去搞定,该你们搞定的,我会把结果送过来,你们自行安排,你们若有结果,也亦然。”
顿了顿,他加重了语气说道:“话说清楚,我管这摊子闲事,只是因为皇帝有为天下计的心,此事了结,前尘一笔勾销,往后就看下一任皇帝的表现,倘若他心里也装着百姓,那我能帮还会帮,倘若他心头只有他自个儿……”
他没有在熙平帝的灵前接着往下说,但言下之意,殿内所有人的心头都跟明镜儿一样:你们要肯好好干、那就多我一个帮手,你们要不肯好好干、那就多我一个敌人。
一时之间,殿内众人都神色莫名的看着他。
而杨戈却已经举步往殿外走,路过还趴在地上哭得浑身颤抖的赵渺时,他俯下身轻轻抚了抚她的小脑袋:“好好送你爹最后一程,等他入土为安后二哥再来接你……”
赵渺起身紧紧的抱着她的大腿,“哇哇”大哭道:“二哥,我没爹了。”
杨戈揪着心,努力温言宽慰她道:“你还有二哥……”
赵渺嚎啕着抱着他的大腿不撒手,不想他走。
不远处的赵鸿上前,流泪满面的拽着赵渺的手臂低声道:“大姐,让大掌柜的回去,查清到底是谁人害了父皇……”
赵渺只能松手,一头磕在地上。
杨戈看着她颤抖的小小背影,抿了抿唇角后看向赵鸿:“替我照顾你大姐。”
赵鸿重重的一点头:“我会的。”
杨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赵鸿擦干眼泪,再次重重的一点头:“记得,一刻也不曾忘!”
杨戈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言,一步跨出大殿,化作一道金光冲天而起。
殿内的五老目送那道金光划破天际,齐齐松了一大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