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尘赶到的时候,她差一点就中了欢颜股。
镇上的人都说,白家的女儿头发生来就是银色,还总是看见些奇怪的东西。他们说她是怪物,是不祥之兆,总有一天要给全镇带来灾祸。没人知道,她是命定的白无常,除了那个养蛊蝶的老头。
他将蛊蝶带到她面前,对她说,要她一只眼睛和五十两白银,便可替她换去那一头银发。在她触上蛊蝶的翅膀时,一阵阴风凶狠袭来,所有的蛊蝶惊恐四散。
不远处站着个黑发黑袍的男人,脸色冷峻,眉似远峰,一双眸子寒凉如星。他的语气极淡,却偏生出一抹讽意,“无常眼不是你这种人有资格拿到的。不过,你若是想来冥府作客,我们欢迎。”
养蛊人消失得无声无息,只剩银发的姑娘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面前的男人。
她从未见过他,可只一眼,她便像被定住了身子,连呼吸都停滞。那男人尖削下巴,锁骨分明,气质清寒,一袭黑袍散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他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位故人。可他又是谁呢?白倾辞仰头盯着他,脑海里一片茫然。
他走了过来,俯下高大的身子,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道,“我叫濯尘。”
濯尘是谁,她并不知道;只是任由他牵起了她的手,稀里糊涂地跟了他去了冥府,当了上千年的无常。后来她终于知晓了他的身份,那是她千年来最默契的搭档,刀子嘴豆腐心的黑无常。
白倾辞成了濯尘最熟悉的人,陪在他身边,走过了不知多少个千年;久到他快要忘记,她曾经只是个骨瓷酒杯,在长清殿的石桌上浅浅氲着酒香。他总是叫她白发老怪物,看着她气得张牙舞爪却无可奈何。有个影子在他心里愈来愈淡,只是偶尔想起的时候,仍觉得惋惜和愧疚。她原本可以有正常的寿数,安稳顺遂过完一生。
濯尘从上仙变成了无常,酿酒的习惯却没变。年年卯月之时,他仍会去昼锦湖畔采桃花酿酒。重绯公务缠身,极少能有时间来冥府,他酿酒的师父便换做了孟婆。她教他以忘川河水为引,酿就淘梦,忘却所爱之人,一梦十年。
再往后,他与白倾辞任职期满,冥王问他们作何打算,白倾辞满心期待地开口,“我想去人间开一家酒楼。”他站在她身后,看着她雀跃的身影,掐指一算,他被罚下界的年数也到了头。一段时日之后,会有仙吏带着她任职别位,而他,将重返天庭,继续做他的上仙。
她毕竟当了他数千年的搭档,想到终究是要分开,他便应允了她的要求,在人间开了间叫“覆云楼”的酒楼。
每日清晨,他都看着她打开酒楼的门,光线披离在她肩上,墨色的长发映着晨曦。濯尘心里很清楚她在人间开酒楼的目的——不过是想借着开酒楼的名义,贪享人间佳肴。从前当无常时,收魂路上,她举着个招魂幡,蹲在卖糖炒栗子的摊前不肯走;他面无表情地将几欲现形的白倾辞拽回冥府,听着她在耳边鬼哭狼嚎,说他丧尽天良。
每每思及此,他都在心里暗嘲自己:如今陪她开了间酒楼,总算是有了良心吧。
他们在覆云楼里卖两种酒,一是梨花酿,二是淘梦酒——世间总有人要靠时间为针,缝补心伤;淘梦酒遮盖住那些细密的针脚,亦遮盖住那些不肯散去的疼痛。
买淘梦酒的客人形形色色,有洛府的杀手,有白衣的僧人,有东海的龙族,还有失去双目的蜘蛛妖。有了两位无常做掌柜,覆云楼注定不会是个平凡地方。时空的旅人在此停靠,曾经的武林第一做了这里的小伙计,亦有九尾的神使深夜秘访,恳请濯尘卖一壶酒给他守护之人。那日濯尘观星占卜,知道大乾帝星已现,凤星的星轨必然相随;却不曾料到,连那命定之人都踏进了覆云楼。
每卖一壶酒,便是一个故事,白倾辞看得动容,也好管闲事,竟私自去了栖迟之境,替白衣僧人种下了棵黄藤。人间的烟火气,使人懈怠,恍惚间便以为岁月能一直静好下去。那日她半开玩笑着说,“若是能将覆云楼一直开着就好了。人间多好啊,不似冥府和天庭,戒律规章之下,难见真心,更难见真情。”
那是濯尘第一次动摇,若不做上仙,当个寻常凡人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他装作不经意地说,“你想留在人间听故事,我们就把覆云楼一直开下去。若是天庭传召来,我们不回便是。”可她只当他是说胡话,一笑了之。回过神后,他自觉失语,便也不再提起此事。
她没了往昔的记忆,不再惧怕他,不再是始终垂着眸,乖顺的模样。她背着他去藏书阁偷书,趁他不在自顾泡了他的新茶,和他嬉皮笑脸,言语交锋,不甘示弱,漆黑的眸子里闪动着光。他曾在那样的目光里住了上百年,如今终于读懂了她的心思,却无法给予回应。
他不该再辜负谁了。
他本以为不会再见到那个人了,可冥府的新无常找上门来,说他们碰到了麻烦,用尽了一切方法,也无法将一个魂魄带走。从那一刻起,他便心神不宁,连呼吸都变得紊乱。当濯尘站在那雕花木床前时,所有的旧痂都被掀开。
即使她轮回百世,变换千副皮囊,那副玉镯仍是认得它的主人。这一世,她是陆家之女,陆星禾。陆星禾手腕上的玉镯流光熠熠,里面是他的千年道行,只守护她一人。失而复得玉镯免了她病痛煎熬,却免不了她在二十岁便香消玉殒。有上仙的道行相护,新上任的无常即便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能带她的魂魄离开。
埋在岁月长河之底的记忆,一层一层翻涌上来,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明了,每一个片段都历历在目。床上的人仿佛又着了一身杏子红单衫,抱着他送的古琴,言笑晏晏。
濯尘站在那里,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他下了血咒,令任何人不得伤害她的魂魄。他看见白倾辞惊诧的脸,没有一句解释。他知道,千年之前无法偿还的,现在是该偿还了。他已记不得自己还有没有初见时的真心,他能做的,不过是让她在长梦里不再有痛苦挣扎,让她后世不要再这么饱受折磨。
他回到了覆云楼,白倾辞站在他眼前。他的面前放着入梦散,仿佛看见白倾辞的轮廓模糊成当年的清瓷,散落着三千银发,手执他赐给她的仙剑,亲手杀了传令的仙娥,鲜血染红她身上的白纱。赐她剑是为了未晞,她的狠心果决却是为了他的叮嘱。他自知不能再瞒下去,是时候让她知道一切了。
“我知道你有很多的问题要问。倾辞,”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叫她的名字,“就这一次机会,从我的记忆里找你想要的答案吧。”他饮下入梦散,心里回响起重绯说的话——清瓷其余的魂魄,至今还在重兵把守的炎洞里遭受火刑,千百世来从未熄灭。连执法仙吏都难以相信,他从未见过散碎成那样的魂魄,意志还如此坚定;无论那火焰多么烈烈,都无法将之化为灰烬。
【濯尘的故事结束】
千年时光,一念散尽。从他梦境里抽离出来时,我有一瞬的恍惚,不知道自己该是谁,却知道他想做什么。
逆天改命,道行尽毁;革除仙籍,万劫不复。白如墨替祁玉贞换了命格,搭上了九千年的道行,只因早已不在仙籍,才未遭天庭深究。可濯尘不同,他如今早已恢复了身份,仙阶在上,一举一动都受牵制。
从前身为清瓷的时候,我只能躲在很远的地方,看着他对未晞好。我用魂魄碎散,身投烈火为代价,才让他注意到我;如今我做了无常,成了他口中的白发老怪物,有了清瓷没有的阅历和想法,与他比肩默契,却还是经不起他一次回忆翻覆。倘若想忘的真能如人所愿,世间又何必有淘梦酒。
我看到眼前的濯尘衣袂翩翩,眉若刀削,眸似点漆,一根墨绿玉簪高高挽起墨发,穿墨色的缎子衣袍,袍上是银色镂空桃花的镶边,脚踏一双玄色勾金边短靴。
他仍旧是尖削下巴,锁骨分明,气质却多一分清寒,十足的仙人模样,端的是熠熠生辉。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