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颜似雪 14
湫洛这几日过得格外清闲,秦王似乎有些忌惮他的伤痕,除了换药时会过来,其余时间秦王都是留宿在惜琴那里。池影总是很小心地陪在湫洛身边,连吃饭都不允许他自己动,而且这个小姑娘还会小心地把镜子转到湫洛照不到的角度,生怕湫洛看到自己的样子伤心。
“你何必那么小心,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湫洛有点好笑地看着池影诚惶诚恐的样子,说,“不仅生活安逸,而且没有人会来骚扰,所以变成个粽子也没什么不好啊。”
“主子!”池影有些嗔怒地叉起腰,娇俏的小脸露出不满,“主子怎么能这么说,咱们可都是为公子的身子紧张得什么似的,连陛下也……咳咳。”
意识到自己不该议论上主,池影假装咳嗽几声,手上却毫不怠慢地帮湫洛喂着虾仁。
湫洛也不多说什么,一方面他着实对自己的现状不以为意,一方面这多日的相处下来,他已经和池影关系非常融洽了。在秦王宫少有这般温和的主子,从前他是给秦王养在深宫,即使是外房听遣的宫女也几乎不曾见过,只能依稀听见帐内的喘息,所以大家还都在私下里鄙夷过。可是如今陛下宠这公子什么似的,而公子也多能与下人接触,以前议论纷纷的宫女下人才诚惶诚恐地发现,这位主子却是带人毫不苛刻的美人,也就愈发的喜欢起来。
湫洛在池影半是威逼半是央求下多吃了几口饭,看着窗外大雪初霁,颇有些冬日暖阳的娇俏,就想出去走走。池影看主子也憋闷了很久了,心有不忍,可是主子这个样子实在不好下地。湫洛却不以为意地笑笑:“这怕什么,我已经好了很多了,再不走走恐怕就该忘了怎么走路了。”
这一笑让池影心头一颤,红着脸赶忙去给湫洛拿外出的冬衣。本来就裹满了绷带的小小身子,又被棉厚的冬衣裹了里三层外三层,最后罩了洒金鹅黄芙蓉外袍,想了想,池影又给湫洛披上了连帽的狐白大髦。结结实实地裹成了个雪娃娃,湫洛自己有点好笑,但也任由这个小丫头折腾。
几日不出来,神武殿前庭的雪又厚了三寸,房檐屋瓦、枯柳山石无不素白一片,连前庭的雪也是一色无痕。湫洛哪管秦王吩咐不让扫雪的命令,自己先一步踏在雪上,雪地在小羊皮的靴子下嘎吱作响,让他的心情一下好了很多。池影快步跟在湫洛身后,只敢踩湫洛踩过的部分,不敢多污秽了这片雪地。秦王有令,雪地不许妄动,但不必对湫洛公子多言。其他人不是贴身侍从,哪里敢跟随,连忙从两旁的庑廊绕路小跑跟着。
湫洛根本不认识宫里的路,但这不影响他新奇地左顾右盼。反正最后池影会负责把他领回来。
到了一处小阁,原本的假山乱石皆退去了踪迹——虽然是冬季,但湫洛知道那些落了雪的矮木都是秦宫里的香花奇草,可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丛丛错落有致的杨柳,被包裹在一圈形状奇异的高大梧桐之中。深冬的季节,布局规整的垂柳像是罩上了一层雪白的的云烟。
垂柳是环形分布,但并不均匀,独有自己一种鳞次栉比的组合。正中包裹着一坐高台。九丈汉白玉的石阶顶端,不过六人的站位,没有任何栏杆围护,只有正中一个不大的星盘。
湫洛略怔了一下,自语道:“伏羲阵?”
“好眼力。”突然的声响从头顶上方传来,吓了湫洛一跳。他抬起头,正看到梧桐树高大的枝桠间坐着一名青年。那青年一退曲着一退悬空,背靠树干而坐,这般随意的行为却让他一点也不显得轻浮,反倒是说不出的端正自然。那人束着淡墨长衫,青丝吹散,竟是毫发未束;长眉星目,直鼻削脸,透出一种肃穆和沉稳来。湫洛暗自揣度,所谓相由心生,只有真正的睿智之人才能透出这样的端庄沉静。
正在沉思间,那人却从高处跳下来,吓得湫洛一个踉跄。可是对方动作轻巧自如,宛若蝴蝶的扶摇衣袂,款款落地。
“……你竟可以……”湫洛吃惊得睁大眼睛,身后的池影却早早地行了个礼。
“见过扶涯公子。”
“嗯。”扶涯淡淡地出了一个单音。
扶涯?湫洛觉得这名字甚是耳熟,这个人就是太医说可以治好我的伤疤的人?
当时太医说到这个名字,湫洛就觉得隐隐听过,可是想不起来,现在本尊再次出现,他觉得有那么思绪的一丝尾巴却捕捉不到。
池影恭敬的起身,说:“这位是湫洛公子,是燕国来的宾客——湫洛公子,这位是公冶家的长公子,扶涯公子。”
“公冶……扶涯?”这个姓冠在名前,湫洛终于脑中灵光一下:“可是名震七国的祭祀族人?以堪舆和医药闻名于世的公冶一族?”
扶涯点点头,面上却毫无表情:“公冶乃家姓,叫我扶涯便可。”
“好的……”湫洛答了这句,扶涯却没有接话。于是两人面面相觑,却无话可说。湫洛一下觉得尴尬,可是看扶涯却是神色自若,一点都不觉得有异。
“那个……扶涯公子常来这里?”湫洛素来是不擅长与人交谈的人,以往在燕国都是别人先向他开口谄媚,到了秦国,枢公子、惜琴甚至是池影也都是先和他说话。至于秦王,根本不由得他分辩。
“看就知道,观天象。”扶涯依旧面无表情,淡淡说出这句话,然后眼神越过湫洛摇向那边的高台。
“哦……”湫洛一下觉得更尴尬了。他犹豫了一下,继续追问:“可现在是白天,没有星星……”
“观天象不是占星。”不一定要在晚上,这后半句扶涯直接省略了。
“对不起……”湫洛彻底红了脸,把头低下,小声问池影:“他是不是讨厌我?”
池影在身后偷偷笑:“扶涯公子就是这样,不太喜欢多说话。他要是讨厌公子,早就把公子赶出去了。”
所以,就是不讨厌我了?湫洛小声嘀咕道:“这脾气,怪不得和秦王相投……”总算有点放心,抬起头来,却正好看到扶涯一副“我听到了”的表情,吓得他连忙避开扶涯的视线。
“抱……抱歉……打扰公子了,湫洛这就离开。”湫洛连忙要逃跑,却被扶涯一把抓住了衣带。他错愕地回头,扶涯却没有丝毫做坏事的愧疚,依旧是一副死人脸。
没有松手的意思,扶涯却淡淡开口:“必须去‘那个’温泉,草药才能完全发挥作用。只是近来秦岭深险,据传甚有王国将军落草为寇,希望你不要害了他……”
“诶?”湫洛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但扶涯说完话已经松手了。
愣了一下,湫洛才明白扶涯说的是自己的伤。所以秦王早已经告诉扶涯了?可是,他又能害了谁?其实湫洛想说,自己无能一生,反被这副皮相害得流落异国,总是治好了又能如何?对秦王来说,不过是修补好了一个玩具。
可是扶涯说完话已经离开,只有冬日的阳光被雪反射得分外刺眼。
湫洛离开祭台的时候,一直在心里反复琢磨扶涯的那句话。他总觉得,这个浑身透着神秘感的公子所说的话别有深意。池影跟在后面,看着主子愁眉紧锁,也不好搭话。
“嗨!小燕公子!”湫洛正出神着,忽然就被一声浑厚的男音吓了一跳。同时,一只大手重重地搭在自己肩膀上,拍得湫洛一个踉跄。
湫洛这才回过身来,看到的是一个穿着皮甲的宽阔胸膛。顺着高大健壮的身子看上去,来人星目剑眉,面带豪爽,正是殿前大将军蒙恬。
蒙恬见湫洛被吓到,又重重地拍了两下湫洛的肩膀,哈哈大笑:“小公子,老蒙叫了你好几声,你发什么呆呢?”
池影在一旁不乐意了,推开蒙恬挡在中间,双手叉腰无比娇嗔地瞪他:“将军!我家公子身上还有伤,您能不能不要这么用力地打!”
“那有什么关系,男子汉大丈夫,砍几刀都不怕,况且老蒙我只是轻轻拍了他两下!”
蒙恬平日素来不拘小节,像池影这样的大宫女也不怕他。
湫洛只见过蒙恬一次,就是那次当中被羞辱。虽然是蒙恬将军带他去的,但湫洛知道他只是奉命行事,心里一点也不怪他。今日再看蒙恬,和当日得感觉完全不一样,如果湫洛不是早先就听过蒙恬在战场上冷面斩下三员大将六个先锋,他恐怕只会认为,眼前这个性格爽朗的青年只是个大大咧咧的武者。
湫洛想着,噗嗤就笑了出来。蒙恬见他笑,很是得意:“看吧,你家公子都没说什么。”
“主子那是虚怀若谷,将军不要会错了意!”池影又丢过去一个白眼。
“将军要去哪里么?”湫洛问。
“找陛下。”
湫洛不解道:“秦王近来不是都宿月华殿,将军怎么走这条路?”
这条路虽然有分支,可是都是去了偏僻的小殿,秦王能留宿的,唯有这条路尽头的神武殿。湫洛微微蹙起眉,照蒙恬的意思,莫非自己刚出来,秦王就回去了?
心里忽然就紧张起来。虽然秦王并未限制他的行动,但是自己一个人跑出来,总觉得会让秦王不快。毕竟这个暴君心思叵测,谁都无法揣测他的喜怒。
“小公子?”蒙恬又唤了一声,湫洛这才回过神来。蒙恬笑道:“公子要一起回去吗?”
“……嗯。”心不在焉地答了,湫洛跟在蒙恬的后面。一路上蒙恬畅谈战场拼杀,让湫洛欣羡不已。慢慢地,紧张的气氛也烟消云散。
直到到了神武殿,湫洛才重新紧张起来。也许是今天天气好,秦王竟有了性质,办了桌椅在庭院庑廊上坐着,湫洛一进来就被秦王看到,想躲都躲不掉。
“见过陛下。”蒙恬抱拳行礼。
秦王只是点点头,看着湫洛淡淡问了句:“回来了?”
“嗯。”
“见到他了?公冶家的大公子扶涯。”
“嗯……”
“他怎么说?”
湫洛奇怪地看了一眼,奇道秦王今天怎么有兴致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但他也不想跟秦王多说,就随口敷衍道:“公子说无碍。”
“那就好。”秦王今天出乎意料地好打发,说完了这句话就再也没有理他,只是转向蒙恬,问道:“查出来了?”
“公子回话说,与陛下所猜相同,这件事情另有蹊跷。”
“莫非与‘他’有关?”
“公子说这件事不好断定,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应该小心。”
湫洛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心里清楚秦王与蒙恬是在躲着自己说哑语,心里不禁觉得可笑——自己已经是质子了,怎么可能探听到他们的机密。索性自己回了房间,省得他们说话难受。
秦王一直看着湫洛回去,冲蒙恬挥了下手。蒙恬上前几步,压低声音说:“属下和二公子商量后都觉得,这件事肯定不可能就这么简单。如陛下所说,一介宫女或者侍卫,要知道陛下行程干嘛?就算想知道,这宫里人都知道,也没必要偷偷记下,所以,说不定来人另有目的。”
“会不会是冲着湫洛来的?”
“这个不好说。可以确定的是,湫洛公子还不知情。”
“嗯。朕对湫洛很是了解,他不可能是燕国的密探;可是如果是燕国来关心他的生活,这也未免太急躁了点。”
“陛下认为是另一股势力,想来拉拢陛下身边的人?”
“嗯。”
“陛下明鉴。属下近来会暗中布兵,保护公子。”
君臣又商议了些其它国事,直到结束,也将近破晓。
湫洛再见到秦王,已经是第二天下朝了。他还在床上睡得惺忪,却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朱漆的内门被踢开。随着一串烦躁的珠帘碰撞的声音,秦王怒气冲冲地闯进来。湫洛还没完全清醒,在搞不清楚状况的情况下被猛地从被子里提了出来。秦王咆哮般的震怒在头顶上方传来:“扶涯昨天怎么跟你说的?——无碍?湫洛,你真是胆子大了!欺君罔上你都敢!”
湫洛这才醒过来,却只觉得喉头窒息的感觉压迫过来。他冷笑道:“我……咳咳……的生死……与你何干!”
“与朕无干?”秦王的鹰目成线,敛起极其危险的弧度。他一把将湫洛扔在床上,欺上身来,狠狠扣住他的喉头,厉声喝道:“你给朕记好了,朕要让谁死,谁定当万劫不复;可朕没让谁死,连阎王都不敢来收!”
豺狼般的君王震怒异常,手上的力度更加大了,湫洛只觉得喉头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渐渐地,黑暗崩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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