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艾敏在一个贴身丫鬟和两个中年仆妇加一队保镖的簇拥下,坐着自己的轻便马车一路从家里赶到了槐花百户胡同。
一路行来,大街和巷子里的灯火渐次点燃,整个城市,都在一层朦胧的灯火笼罩之下,焕发着一种异样的光彩。
听说将作司正在研究一种煤气灯,明亮程度要比现在的动物油脂和菜油制成的路灯光亮十倍以上,到时候整个辽阳估计就是不夜城的感觉了,这事当然十分困难,首先要提练出煤油,然后再用油气混合的技术来制灯,英国也是在一百多年后才出现煤气灯,而且不太安全,只能当路灯来使用。
艾敏对这些也不大懂,只是小姑娘听说了此事之后就抱着绝大希望而已。
到了槐花百户胡同,马车熟门熟路的停在了一户朱门之前,门开五楹,阔大气派,漆以朱色,按太祖高皇帝的规定这是一品之家才有的气象,若是百姓擅用则是抄家灭族的祸事,当年朱元璋因为一群少年在南京巷子里用擅穿皮靴,派金吾卫将十几人都捉了来,并皆砍去一脚,此事惊动天下,在老朱的时代没有人敢违反他的规定,得天下的雄主,不要说十来只脚,便是千万人的性命也只是等闲。
到万历年间,不要说穿皮靴,就穿明黄色也没有人去管,满街朱紫寻常可见,只有这门首还留着旧日规矩,不到一定品阶,这样气派的大门毕竟还是不敢用的。
但这门首前并没有成群的豪奴站在石阶上看守,也没有气派的石狮子,只有两盏一人多高的灯笼高高挂着,上头写着“李府”两字,除此之外,就是再无别的显眼标识了。
这里便是李达的居所,当年的小院已经翻修扩建过,买了四周好几个院落,或是打通或是拆途,一共用了五亩地盖了四十来间房子,前庭后院花园俱全,虽然并不大,和京城那些动辄百余亩以上的巨宅根本没得比,在这辽阳城中,也算是颇为气派的宅邸了。
只是李达贫穷军户出身,家底不足,辽阳的规矩也不准军官买田,没有什么佃农投效,改徭役为佥募之后,大户人家隐蔽力役的好处也没有了,所以也不存在江南一带考中举人进士就有不少人家举家来投自愿当奴才的好事落在李达一家头上,这几亩地大的宅子里也就住着李达一家和雇佣来的十来个仆人,从门房到跟班长随再到仆妇厨子和丫鬟加起来不到二十人,在李达看来已经太过奢侈靡费,人手是断然不肯再加,所以这堂堂一品宅邸之外,竟是连个守门的豪奴也不曾有了。
这也是辽阳现在的通例,惟功的后院也就是以镇兵守备,也没有用什么奴仆,他自己的后院也就是丫鬟多些,出门大票豪奴跟随的场面在惟功身上都没有这般的气派,别的人怎么敢随意逾越?
这也是惟功故意为之。
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大家跟随他当然也是
想封妻荫子,这也是迟早的事,但得容得他将一切的基础和规矩弄好,富贵人家也不能凌驾法度之上,也不能过于豪奢,引起阶层之间的仇视,更重要的是要有充足的中产小康之家,这样富者虽富,也就不大容易被仇视了。
若是举民皆穷,富者固然享福,但一旦出现鼎革之事,恐怕就惨不堪言。
朱明的勋贵就是显明之例,先前的享福太过,到明亡时,不知道多少勋贵要么被李自成的农民军用夹板夹死,活活虐待死,家产被侵夺干净,要么就是死在清军之后,家产一样保不住。便是亲藩,明末那些亲郡王,能善终的得几人?
一个稳固的社会,绝不能是眼前大明这样。
大道理李达不懂,不过紧跟着总兵官的脚步他倒是懂得的。从辽阳一个穷困军户到官居一品的营官,郭守约等人更是加太子少保,这是评书里大人物才有的官职,自己身边的上司也是有了,如果再努力下去,谁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有份?既然有这份巴结向上的心,一时的享乐先缓一缓又如何?
李家的家人也是穷惯了的,既然一家之主有这样的认识,众人当然乐于跟从,眼前这一副怪异模样,亦就不足为奇了。
“福伯,又劳你大驾。”
“小人当不得这么说……老爷和大少爷他们都在上房,刚吃罢了饭在闲聊。”
敲了一阵门之后,里头的看门老伯过来开了门,艾敏这阵子常来常往,当下笑着打过招呼,便是直接往堂屋上房去。
李家一家子还保持着以前的习惯,不喜欢点灯吃饭,一家子在天黑前就吃罢饭,在上房坐着,借着黄昏的微光说话,连盏油灯也不舍得点。
不过艾敏知道,过一会子李从哲的弟弟妹妹就要看书学习,李达也要看兵书和地图,到那时,各屋灯火通明,这一方面李达还是舍得的。
“见过李大叔,大婶,嗯,弟弟妹妹们也好。”
见艾敏进来,李家一家人也是极为高兴,艾敏和李从哲的亲事已经正式下定了,不过李从哲最近正在医院竟争高等军医职称,需要大量的时间去学习和实践,一时半会的还没有办法把成亲的日子定下来。
若是以前,定亲之后两人是不能见面的,更不要说女孩子到男方家里来,若是没定亲倒还好些,定了亲则自有礼法约束。
可现在的辽阳风气早就大变,妇人出来揽工做活的不在少数,到学校学习的更多了,十五岁以下的女孩子入学率已经达到四成,相比较以前一成也没有的数字来说已经是天翻地覆般的转变。
教育司这些年的水磨功夫没有白费,诸如女孩子不能读书之类的事不必提了,裹小脚这种在辽东原本不大流行,只有少数大户人家和妓院才有的事情,在辽阳也是几乎看不到了。风气转换,有时候并不需要强制,只需要巧妙的宣传就可
以,在辽阳教育司的话本和绘图画册中,种种陋习的坚持者都是愚蠢和狭隘的代表,种种迂腐的言论被打的不堪一击,在拥有李贽徐渭袁黄等大名士的辽阳,那一点民间言论根本站不住脚,其实在李贽等真儒的眼里,那些陋习原本也代表不了世道人心和质朴风气,只是代表狭隘愚昧罢了。
况且也不仅仅是宣传,惟功自己的长女年纪不大,但惟功已经表示会在府中开蒙,过了七岁之后送到女学校学习,最少要读到中等课程结束,将来再看女儿的心意决定未来。
女孩子也不一定要谨慎小心呆在深闺,出来也不必躲在轿中车里,遮挡面容。
在辽阳这样尚武而且朝气蓬勃的城市之中,人们的心情也变的开放而博大,象艾敏这样到未来婆家走动的事情,倒也真的没有什么可说道之处了。
艾敏对李家的人也是很熟悉了,进屋先问好,然后和拉着自己的未来婆婆笑嘻嘻的说了会话,李达也有一搭没一搭的问了几名艾家的情形……不过也只限于问日常起居,艾家居体的经营等事李达是不会问的。
闲坐着说了一会话,李从哲的两个弟妹起身去边厢屋里学习,他们还在为初等学历努力着,李达也站起身,说道:“艾家姑娘坐着,我要去看看最近的塘报。”
看塘报研究地图这是李达每日的功课,各营营官都是有各自鲜明的特点,要说平时不显山露水,话亦不多,而心胸之中自有一番丘壑,遇事便有主张的,但是很有军人特征的李达了。
辽阳镇能发掘李达这样的将领是一件幸事,但对李达来说,也就是辽阳镇这样的军镇才有他的出头之日和表现的空间,他这样的穷军户在辽镇根本没有出头之日,就算有心去改姓为家丁,骑射和格斗功夫不过关也是不行的。
艾敏颇乖巧的笑道:“李大叔随意,小女坐坐就回。”
“嗯。”李达嗯了一声,突然又道:“从哲你一会是不是要去昌盛纺织厂?”
李从哲答道:“是,医院在那里有一个免费治疗点,那里的工人总抱怨工作时间久了之后就咳的厉害,我们医院有个课题组去研究,想找出是什么原因来。”
“老是叫人加班,工人已经闹了几回事了,镇里都有不少人知道原因。一天最少做五个时辰,人还有不累,不病的?艾敏回去同你父亲说,发财得要紧的,名声更要紧。”
“是,小女知道。”艾敏毕恭毕敬的起身答应着,其实她父亲自上回的事之后,确实对发财看的不紧要,每日都在商会里忙着商会中事,商会负责帮助弱小,还有不少公益事业,和唐志大和唐氏家族谋求的用捐输获得政治利益不同,正常的商会公益是一直在搞,而且是与辽阳各部门配合着搞的,扭转商人形象,提供公益服务,艾可中最近忙的都是这些事情,纺织厂的事,倒是真问的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