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罗云于帅府,与魏征闲聊,他知道魏征学问渊博,与智者闲聊,处处都能受教,因而乐此不疲,成了日常生活中一件不可或缺的事。这日,魏征大肆的向他宣扬法家思想,言称儒家难以治世,唯法家方能成万世不拔之基业。痛斥董仲舒是祸乱天下的根源,孔孟之后儒家再无一人堪称学者。
罗云素来不喜与他争吵,因为魏征有一个毛病,自己占理的时候,款款而谈,温文尔雅。一旦理屈词穷,就开始用嗓门压人,声音大得像是狮吼功一样,每次都震得罗云耳朵嗡嗡作响,脸上也被喷了近一盆的口水。这不叫辩论,这叫自找苦吃。
但这次,罗云还是忍不住辩驳起来:“玄成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云也不甚赞成,因各家学术百花齐放,彼此辩论,竞争,方能有所长进,促成更适宜的治国之术。当年韩非有一个说法,时移而治不易者乱,我认为很是在理。世事多变幻,沧海桑田,转眼皆非,治世的方法,也该随着时代的变迁而转变,没有一种律法和制度,可以永恒不变的治理天下。法家不能,儒家不能,换了道家墨家纵横家同样不能。”
“你不能抓住韩非的一句话,就全盘否定法家治世的优势。秦有商鞅之法,而灭六国。韩不任韩非改革,遂致亡国。前车之鉴,岂可无视?”
“秦徒以严刑峻法,二世而败,商鞅立法,乃至走投无路,岂独一定之理。”罗云实在是忍不住嘴里的话了,慷慨说道:“法家者,无外乎法,术,势。韩非合二为一,号称集大成者。术者,申不害所重者也,独视者谓明,独听者谓聪。能独断者,故可以为天下主。是让居上位的天子独断专行,以天子之意志号令天下,旁人不得不从,不可违背。正是天子方寸之机正而天下治,故一言正而天下定,一言倚而天下靡。术之行,留法何用。法皆天子一言而定,朝令夕改,尚留法何用!”
“天子不手握大权,必使臣下作乱,人心趋利避害,有利可图,自是蜂拥而上,单靠儒家的说教,岂能挡得住文武群臣,天下豪杰的争权野心。是故,唯有天子独断专行,大权独揽,才能防止权臣专擅朝政,外戚内官把持朝纲,王莽之事,便全因外戚掌权而起,这等例子,青史之上,不胜枚举。岂是下官一家妄言。”
罗云对魏征在贞观时期的作风,那是如雷贯耳,怎么也想不到,魏征竟是个法家支持论者,历史上他对李世民那是直言抗上,有理必争,跟法家的本质: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于上,有着显著的区别。
他也不及去想个究竟,脑里想到什么,便脱口而出:“玄成这话,有失偏颇,若是遇到个圣明的贤君,独断专行,上下政令处于一己之手,倒也没什么。若是个昏庸无能之君,甚或是几岁小儿便登上大宝,统领天下,即便大权独揽,只是方便了奸臣篡权乱政罢了。”说到这里,他大概明白了一些,就算魏玄成信的是韩非那一套,但以他的性格,遇到君王做错了事,还是会毫无顾忌的讲出来。这不是对抗君上至高的权力,而是想方设法让君上的权力得到巩固,不至于失去。
魏征许是说的口干舌燥,给自己和罗云各斟了一杯茶,润了润嗓子:“平仲,你还是不能理解法家的境界。当法术势完美统一结合之后,那种约束力,并不是一两个心怀不轨的人可以撺掇权柄的。天子圣明,为人臣者,当奉承上命,治世安民,开疆扩土。天子昏庸,法制于臣,臣虽欲反而不得其势,强行谋叛,多是跳梁小丑罢了。说到底,法家的法,是用来制衡文武之臣,弱民强国,而不是用来分天子之权的。人天性趋利避害,按你所说,天子无权,臣下哪一个不欲位尊九五,俯览天下,人人起而窃国,国将不国,遑论其他。”
魏征慷慨陈词,口沫横飞,罗云被喷了一脸的口水,耳膜隐隐发疼,苦笑道:“玄成,咱说归说,别喷行不?”
“怎么,理屈词穷了?”魏征得意的笑了起来。
“我有甚理屈。即便你当真建了那样完善的制度,文武百官,权力受到制衡,无法作乱。如此一来,天子之权更加集中,一旦逢上个暴君,全力爆棚而私欲冲天,穷天下财力奉一人,穷奢极欲,乃使国家困蔽,民不聊生,又当如何。真正的良法,应当举国之人,都受约束,无一人可脱离律令的限制,包括天子。所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此才可有最强的威慑力,不使法沦为天子一人弄权肥己的器具。”
“平仲的论调,又与前代的腐儒相似了。”魏征森然道:“仁义不可治国,这是一定之理。官不私亲,法不遗爱,上下无事,唯法所在,这才是控国弱民之道。”
“你为什么总要想着弱民呢。”罗云不禁郁闷起来:“百姓纳税差役,不尽其苦,供养尔等君上公卿文武百官,难道是为了让你们来越治越穷的?”
魏征正襟危坐,侃侃而言:“商鞅曾言,民弱国强,国强民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秦依照为之,乃成天下之尊。”
“我呸。”罗云一拍桌子:“玄成,慎到亦曾言道,守法而不变则衰。春秋战国的事,岂能拿到今日来作典范。”
魏玄成这会儿来了激情,站起身来,犹如狮吼一样,半倾着身子,对着罗云的耳朵撕声叫道:“你真是谬论。怎样才是对百姓好?让他们安居乐业,不会因为外族的入侵和国内的盗贼,而担忧自己的生命是否会随时丧失。这便是国家与君主的使命,人,唯有活着,才有机会去追求更美好的生活,如果连生命都无法得到保障,其他的一切,都只是空想。”
“人若是只为了活着而活着,与禽兽何异,正因为有了理想,人类才从刀耕火种的时代,到了今天的丰衣足食。若百姓只有个果腹的食物,避寒的单衣,懵懵懂懂,碌碌无为,那便连原始的野人都不如了。”
“说甚话来。”魏征笑了笑,眉目仍是十分严峻:“先皇创立科举,使得天下寒门布衣,亦有了扶摇直上,一展所长的机会。当今之世,一个人但有才华,通过科举,便能效忠朝廷,展现自己的才能,获取更加富足的生活条件。你怎能说这是毫不进取呢。若以法家法术势之联合,再配以公平取材的制度,大凡内忧外患,皆不足以危及国本了。”
“玄成兄。”罗云也有些恼了,拍案而起:“君权若是无限膨胀,无人约束,势必成君主一人荼毒天下苍生之势。古往今来,创业之君多英武,传过几世,要么残暴奢侈,杀人百万;要么昏庸无能,任人摆布;要么年少当权,沦为傀儡,真正的明君,能有几人。此无限权柄,无论落在暴君手中,抑或是流入重臣手里,都是苍生之祸,玄成兄肯惜社稷,为何不肯怜惜那百万黎民!”
两人眼见就要吵了起来,忽听门外一声长笑,清脆昂扬。
两个都知道刚才讨论的事,皆是大逆不道的,被人传了出去,祸事非小,脸色都变了,罗云下意识的把手搭在了腰间佩剑之上。
却见自门外走入一人,昂藏七尺,眉清目秀,双眸炯炯有神,脸上带着浅浅的忧郁,一袭白衣白袍,端的是好表容貌。
罗云见此人一表非俗,正想上前搭话,门外又走进了张公谨,笑道:“公子,玄成兄,这位是济阳王勇,下官至交好友,今日到幽州相访,闻二公子之名,特让下官带来相聚。”
“王勇?”罗云皱了皱眉头,道:“济阳该有位王伯当,与足下?”
那人淡淡一笑:“在下王勇,表字伯当。”
罗云闻言狂喜:“久幕伯当兄之名,恨未能识荆,今日得以相会,大慰平生,玄成兄,公务且交接给底下人,我等且去山琼楼吃酒说话。”
王伯当连连摆手:“王勇一介布衣,岂堪公子礼遇,使不得,使不得。”
罗云在他肩上一拍,哈哈大笑:“兄乃快人,奈何拘于俗礼,我对兄神交已久,今日得见,岂有不一醉方休的道理。”
遂与魏玄成,张公谨两个,陪着王伯当,一起去了山琼楼,于雅间设宴。
四人座定,推杯换盏,饮了几杯酒,王伯当便说道:“适才听二兄谈论,甚是激烈。罗公子言下之意,对当前的施政之道,及玄成兄说的法家之术,皆不满意,不知公子有何高见?”
罗云连连摆手:“在下年幼,说什么治国之道,适才不过是与玄成兄闲聊罢了,伯当兄休要当真。”
张公谨微微一笑,举杯道:“都是自家兄弟,公子有何想法,试论之,无妨。”
罗云对隋唐之际的豪杰,最看上眼的便是王伯当。无论何时,忠诚都是人最伟大的一种美德。王伯当宁死也要守在李密身边,尽管没有像秦琼程咬金他们一样作了开国功臣,名标青史,却用他的一腔热血,震撼了无数狂热的灵魂。
这时见王伯当笑吟吟的看着他,眼神中尽是期待和鼓励,他只得清了清嗓子,道:“其实,小弟心中的治国之道,与法家截然相反。君权完全的架空,以大臣组成内阁,由大臣联合来裁定政令的制定与实施。”
魏征当即说道:“政出多门,是自取灭亡之道。”
“政出一门,寡而无谋,刚而易折。唯集众人之长,方能完善。当然,凡事需从坏处着想,人心本恶,趋利避害,乃是人之常情。我想,是否可以让三权分治,相互的制衡,不使一家独大,总揽朝纲。“
“三权分治?”王伯当好奇的问:“不知公子说的是哪三权?”
罗云这时才想起,当今的中国,还是小农经济,别说资本主义,就连后世津津乐道的资本主义萌芽也没有出现的迹象,现在就套用三权分立,怕是有些不合时宜。不过说到底,这点也只是一个概论罢了,他现在也没有那个权力,去对行政体系作出任何的变动。
想了一想,君主制取消,当前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而且从后世的经验来看,没有皇室并不代表真正的民主。他一边搜索脑子里的记忆,将英国的上,下议院制度,法国的双首长制度,乃至孙中山提出的五权宪法制度,分别讲述出来。
这样的设想,在当时而言,真可谓是石破天惊了,魏征和王伯当,都听得有些发懵,一时片刻,竟忘记了去质疑他。
罗云见这个光景,微微一笑:“其实这也只是小弟平日里胡乱想的,做不得真。”
“这民主二字,真乃震耳发聩,孟子曾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敢问公子可是研习孟子的?”说话的却是王伯当,伯当此人,不但箭术无敌,骁勇善战,更兼文武双全,经史子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吹拉弹唱,都曾涉猎,巍巍有辅佐帝王的远志。
罗云干咳了两声:“孟轲虽称亚圣,亦不能专美。先贤据今日,朝代更替,斗转星移,世事变迁不可历数,学不可专执,须得变通。”
“平仲的想法是好的,只是真正施行起来,难度非小。”魏征缓缓思量了片刻,方才发话。
“玄成说的极是。”罗云扣了一下桌面,低声道:“真欲成事,至少先要兴教育,给下层百姓扫盲,使人人读书识字明理,不被乡绅豪强玩弄于鼓掌之中。而欲让百姓读书,非得先从孩童抓起,若非家境宽绰,不愁衣食,百姓都要让子女帮着家里去务农,岂肯放他去读书。因而,五十年时间,能够稍具议会雏形,便是美食。过于急躁,反而欲速则不达,毁于一旦。”
这日的酒宴,几人都无心吃酒,反复的探讨这个三权分立的制度,魏征不必说了,王伯当和张公谨,都是颇有才具的儒将,很有些想法,加上罗云跨时代的见识,聊得很是热烈,直坐到深夜,方才归家。
王伯当本无他事,四处游历,惩恶扬善而已。这时见罗云天赋异禀,所说所言皆是前人不曾道的奇思妙想,便在幽州住了下来,朝夕相伴讨论,一直住了一个月,因与朋友有约,要去一趟山东地面,不得不收拾行囊辞别。罗云依依不舍,在山琼楼设宴,遍邀幽州豪杰,与他告别。
罗云目送王伯当的背影消失在夕阳之下,不禁泪洒衣襟,似已看到了十数年后,王伯当与李密被李**队的乱箭射成了刺猬,豪杰遂成千秋憾事,穿于隋唐而不能解伯当之死局,罗云大感失落。张公谨与魏征虽百般劝慰,终是怏怏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