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铭?真是个令人怀念的名字。”陈楚铭笑容浅淡, 毫不掩饰的讥讽从唇角泄露,华服暗紫流光,浑身冷峻不威自怒, 就是画舫里柔美娇艳的分为也无法掩盖分毫, 有些人, 哪怕无权无势也能令人望而生畏。
经历过起伏跌宕的男人, 岁月化作深邃融化在眼底, 看透世事,眉宇间多了闲散潇洒,却衬得他更加风华气质, 仿佛游山玩水的富家公子,贵气、高雅。
时隔多年, 两位昔日的好友, 昔日的政敌再次相逢, 眼前一切重现,恍如昨日。
他闲庭信步般, 从暗门中走出,身后的墙壁自动恢复原状。
“我过的如何,丞相大人不是最了如指掌么?将我从漠北放出来,在我身边安排女婢的人,不也是丞相大人么?”
陈楚铭走到木架边面前停住, 居高临下地打量半倚着的谢唯黎:“她便是你同陈楚之交换来的媳妇?”
苏瑾彦始终注视着他的表情, 回道:“是的。她叫谢唯黎, 是谢迁的独女, 谢韫之妹。”
“楚铭, 我在你身边放人并非监视,是……”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陈楚铭不耐地打断, 看也不看他,伸出手弯腰将地上的姑娘抱起:“她一时半会醒不了,内室有床,我先将她抱过去。”
苏瑾彦叹了口气,点点头:“我等你。”手提酒壶,酒水碰杯发出呼啦啦的响声。
多熟悉的话语,当初苏锦绣半夜来王府,也是这样为他斟酒,说了一句“我等你”。
陈楚铭眸色骤沉。
脚步顿住,他突然转头,似笑非笑道:“苏瑾彦,你说我要是此刻要了她的命,你会怎样?”
粗糙有力的大掌缓缓覆上谢唯黎纤细的脖颈,她沉睡着,脖颈那般脆弱,陈楚铭甚至不需要用多大力就能将其捏断。
苏瑾彦脸色大变,注视着他的双眸,慢慢放下手中的瓷壶。
“楚铭,我们俩之间的事不要牵扯到无辜的人。你恨我,想杀我,怎么样我都能接受,但她是无辜的。”
“无辜?”陈楚铭嗤笑一声,转过头大步进了内室,浑厚的声音自里面传来:“你居然还会在意她是否无辜?要我说,她自嫁于你后,遭到其他朝臣势力暗算的次数两只手恐怕都数不过来吧。”
“看来这几年你日子过得太安逸,连‘无辜’的蠢话都说出来了,原先通透的道理到现在竟然忘的一干二净。怪不得沦落到遭人暗算坠崖逃生的地步,真可笑。”
外室无人应答,陈楚铭将人安置好,转身而去。
待他坐到案前,苏瑾彦才缓缓开口:“坠崖逃生,虽然略有狼狈,安知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难道要我像楚铭学习,男扮女装更名改姓混迹于各大教坊?”
瓷杯高举相碰,先干为敬。
“哼,这点到是和原来一样,胆大妄为,”陈楚铭冷笑,道:“说实话,当初你违背圣意将我从去漠北的路中偷偷截出送往南边,我并未心存感激,当然……现在也一样。”
“苏瑾彦,我了解你的心思,也了解你的品性。你向来是无利不往,无事不登三宝殿。但我事先申明,今日见你,并不代表我对你的恨意已经消除。”
苏瑾彦毫不意外,俊脸露出淡然从容的笑容,将两人面前的酒杯再次斟满:“唐紫筝这个身份极好用,你足不出户便可知尽天下事,我与唯黎是如何被逼下山崖,逼着诈死离开想必你已清楚。,明人不说暗话,我会来扬州,大部分是唯黎的意思,我会离开京城,也是因为她。如今别的不说,瑾彦单问你,林家铲除,相府落败,朝中政局平衡打破,无人牵制皇权独大,对白祁是祸是福,对白祁百姓是祸是福?”
“这算哪门子问题,”陈楚铭想也不想:“江山本就君为主,没有相权或其他势力牵制,皇权空前集中,朝堂宁和无纷争,皇上自然能分出更多的心思在治理国家造福百姓上,上下齐心,对白祁,对百姓自然是福。”
意料之中的回答,苏瑾彦继续道:“楚铭说的不错。但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前提。”
“当今皇上必须是真正仁德才情兼备的明君。倘若稍有偏差,恐怕皇权集中会成为白祁的灭顶之灾。”
听弦歌而知雅意,陈楚铭脑中瞬间透亮,夹一口下酒菜,挑眉嗤笑:“那又怎样,他是你选择扶持上位的,深受百姓爱戴,他们怎么评价来着……噢,新皇是白祁百年来最仁德贤明的皇帝,连擅拟诏书意图谋反的亲兄长都不忍杀害,还封了王爷,如此宽容英明之主实乃万民之幸。”
被他捻酸刻意的嘲讽弄的忍俊不禁,苏瑾彦摇头笑:“你我都曾是玩弄政治的人,何必在意这些虚的东西。若他真的一心想当好这皇帝,皇权独大又有何妨,怕只怕他太贪婪,太专断。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他为了快速铲除林家和相府的势力,竟不惜与南梁合作,允许南梁使臣暗中介入白祁朝政。”
“什么,竟有这等事?!”允许他国干预内政,这与通敌叛国有何区别!陈楚铭脸色骤然僵住,怒上眉梢,握着酒杯的手一沉,瓷杯与木桌碰撞发出顿声,目光却转为怀疑:“苏瑾彦,你该不会在骗我吧?”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看来当年的仇怨到底在他们的友情上狠狠刻画下伤痕,难以填平。
苏瑾彦苦笑:“南梁来的使臣叫文殊辰,性情诡变散漫,让人捉摸不透。我先前并不知他与陈楚之暗中有往来,曾命人去调查他的背景出身,却无所进展,现在想来,他倒是聪明,先投诚了皇上获其保护,我的人应该也被皇上的人阻挡了。此人外表纯良无害,内里却狡猾奸诈,从不在台前轻易活动,而且行事毫无章法,率性而为令人不敢轻举妄动。”
“皇上是病急乱投医,才会与此人合作。怕就怕请他帮忙铲除臣子势力容易,要想送走这尊大神不易啊。”
陈楚铭皱眉,似不解:“可前日我怎么听说这位南梁使臣已经带着侍从离开京城了?”
苏瑾彦冷哼,扫他一眼:“还是皇上亲自送出城门!哼,他算什么东西,能得我白祁皇帝这样大礼?皇上待他越非比寻常,我就越担心,白祁大将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怎可让鸡鸣狗盗之辈欺占了去?”
陈楚铭不说话了,胸口似一口气梗住,突然剧烈起伏。
见他终于有反应,苏瑾彦微微放下心来。他之前还担心之前的败北和江南水乡的柔情会将陈楚铭的野心和志气尽数磨尽,他最怕见到的其实不是陈楚铭恨他入骨,而是他不再恨。一个男人,若对自己深深眷恋却被夺走的东西连恨都没了,那和废物又有何区别。
幸好,他还恨他,甚至还在意白祁的危亡,时光流转,当初那个雄才伟略,志存高远的大皇子还活着。
然,不等苏瑾彦再开口添薪加火,陈楚铭突然轻笑出来。
笑声轻巧,带着浅浅的自嘲,方才因愤怒僵直的全身此刻瘫软如骨,向后倒去,依靠在身后软垫上。
“你说的对,你说的都对。可那关唐某何事?”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丞相大人的本职工作,唐某不过是名小小的教坊艺子,和丞相谈论曲艺尚可,国事却一窍不通。”
险些又上了苏瑾彦的当,他早已不是“陈楚铭”,而是扬州城内人人吹捧的“女”公子,唐紫筝。
“救国救民的大事还是交给像丞相这样的大人物去考虑吧,唐某就负责——”
陈楚铭倾壶斟满酒水,高高举起示意一番,笑着一干二净:“吃喝玩乐,享受生活。”
一口一个唐某,摆明了和苏瑾彦划的界限分明,干干净净。
被他反将一军,苏瑾彦却没恼。他微微晃着酒杯,桌边的烛光映照在酒水上,随着他的动作摇曳生姿,变幻不定。
“来扬州的这些日子来,瑾彦一直在想,其实我们俩中看的最通透的人还是你。人生在世,什么野心抱负,什么为官为相,又怎比得了娇妻在怀,阖家欢乐?若我早一点相通这层,说不定早已在这烟雨江南扎根停留,儿女绕膝了。”
这话说的毫无铺垫,陈楚铭听的云里雾里:“你这是何意?”
苏瑾彦抬起头,目光穿过他的身旁,射向内室,嘴角扬起抹奇异的温柔:“其实我该感谢林菀,若不是她那日在山崖上将唯黎推下山崖,我也不知我竟会爱一个人爱到生死不离。在此之前唯黎一直劝我辞官归隐,我总找这样或那样的借口推脱不肯,可看到她坠下的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错的多么离谱,我最爱的人是她,最想要的也是她,与她相比,富贵王权又算什么?”
“这些话我从未对她说过。前些日子我梦到你兵败被围堵的场景,那时你就告诉我,总有一天我也会遇到这样一个女人,愿为她生愿为她死,当时的我怎么也不信,可现在……不得不说,爱情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