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死在这里吧

阳光底下,敌对的两人默默面对着彼此。

一人跪地喘息,虚弱不堪。

一人立地怔然,心神震动。

终于,泰尔斯呼出一口气:他身上因为强行使用狱河之罪而产生的后遗症,缓缓消退。

对比六年前,狱河之罪每次降临,他动不动就晕过去的情形——泰尔斯欣慰地笑了。

看。

虽然没法提升……

但熟练和习惯,还是可以做到的嘛。

六年前的龙霄城浩劫里,黑剑,那个堪与魔能师争锋的可怕男人告诉过泰尔斯:狱河之罪能以任何形式存在,可谓是万能的终结之力。

很长一段时间里,泰尔斯都没有机会实践这句话。

直到他在某次户外训练课里,在尼寇莱又一次击倒他之后,偶然地打开了地狱感官,将对方体内那种针刺银芒状的终结之力观察得一清二楚。

并尝试着呼唤狱河之罪,模仿那种神奇的终结之力——命运之折。

而现在,泰尔斯看着眼前的敌人,艰难一笑:六年的刻意藏拙,终于起到了应有的效果。

太阳底下,惊愕难消的尼寇莱一动不动。

仿佛陷入了此生最大的迷惘。

只见陨星者浑身僵硬,难以置信地喘息着:“怎么会……那是,那是我在战场上……是只有在战场上,才能偶尔觉醒出来的……”

“命运之折……连名字都是,都是他临时起的……”

“你明明只在训练课里……”

就在此时。

泰尔斯勃然怒吼!

“啊啊啊!”

他猛地扔开长剑,表情狰狞地冲向尼寇莱!

尼寇莱微微一颤,虽然尚且沉浸在震惊中,但历经无数锻炼的战斗意识,让他毫无拖沓地反应起来。

“砰!”

尼寇莱冷冷挥臂,格开泰尔斯的拳头。

下一刻,陨星者双手齐出!

“咚!”

强弩之末的泰尔斯只觉得胸口一痛,前冲的势头一滞,下一秒,尼寇莱的旭日军刀就出现在了他的咽喉上。

时隔六年,感受着同一把武器贴在同一个部位而传来的淡淡凉意,虚弱的泰尔斯只能缓缓叹息。

“到底怎么回事?”

尼寇莱收回了震惊,他冷冷地看着眼前的王子:“命运之折……它跟任何系统锻炼出来的终结之力完全不一样,你不可能从什么剑术或者招式里习得它!”

微风拂过这方静谧的天地,刮过岩石,带起悲鸣般的呼啸,以及远处的零星鸟叫。

“哈,”泰尔斯勉强笑笑:“有这么奇怪吗?”

“毕竟……”

他悠闲地举起颤抖的手,弹了弹脖子前的刀锋,仿佛这只是一次愉快的郊游。

“我可是陨星者的门下高徒,每周都要被你揍一次的……好学生呢。”

尼寇莱表情一冷。

他收回刀锋,一把提起泰尔斯的衣领。

“我最后警告你一次……”

就在此时,泰尔斯突然举起手指,打断了他。

“嘘——听,”泰尔斯露出欣慰的笑容,好像真的在用心聆听:

“鸟叫——是灰鹊的声音呢。”

尼寇莱微微一愣。

“什么?”

但就在一瞬之间,尼寇莱浑身上下都炸起一股可怕的战栗感!

陨星者脸色剧变!

那是身经百战的战士才有的直觉。

他下意识就要转身!

可泰尔斯不这么想。

早有准备的王子突兀地举起双手,牢牢扣住陨星者的双肩!

不让他离开原地!

转身到一半的尼寇莱被突然扣住,脸色急变:“你——”

他没说下去。

一道可怕的闷响,突兀地出现在两人的耳旁:

“嗤!”

泰尔斯满意地看到,随着那道响声,身前的尼寇莱猛地一震,面上倏然一僵。

陨星者的表情从震惊扭曲成狰狞,再从狰狞转化为狂怒!

“砰!”

他左手猛地一拳,毫不留力,重重击打在泰尔斯的胸口!

王子像破沙包一样被狠狠击飞,扑通一声摔倒。

随后,表情扭曲的尼寇莱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陨星者仿佛僵硬了右身,旭日军刀无力地脱离他的手掌,摔落地面。

他颤抖着张开发青的嘴唇,发出疯狂而痛苦的咆哮:

“呃呃呃啊啊——”

陨星者的左手死死捏拳,重重一击,捶打在身边的岩石上!

“咚!”

“咚!咚!咚!”

一拳又一拳,跪在地上的尼寇莱满面狰狞,像是跟身边那块岩石有仇一般,死命地捶打地面,一边继续恼怒而癫狂哮:“啊啊——”

仿佛在忍受什么痛苦。

泰尔斯猛地吐出一口血,忍受着胸口的剧痛,甩了甩头。

他但欣慰地看到:陨星者的后背上,突兀地出现了一根细细的箭杆。

细箭深陷进尼寇莱的右后背,在他的前胸上穿出一个狰狞锋利的箭头,一点一点滴着鲜血。

只见陨星者猛地抬头,满布血丝的双眼里射出可怕的火焰,嘶声怒吼:

“啊啊啊——內德·蒙蒂!”

“你这个狗娘养的!”

他的吼声传扬在荒石地上,在岩缝间回荡。

不知从何时起,鸟叫已经消失了。

唯留凄凄风声。

泰尔斯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彻底放下心来。

这场他跟尼寇莱的决斗里,他赢了。

抓住一切因素,攥紧每一个筹码……

泰尔斯痛苦地咳出一口血,随即哑然失笑。

是啊,这场决斗,王子唯一的胜机就是:尼寇莱的对手,从来都不仅仅是他一个人。

陨星者的咆哮化为痛苦的呻吟与闷哼,他试着伸手去掏那只箭——但伤口的位置实在过于刁钻,尼寇莱根本触碰不到。

“啧啧啧……”

不知道哪块岩石后方,传来一个两人都无比熟悉的铜锣嗓,嘶哑而阴翳:“小心了,尼寇莱勋爵,别乱动,特别是右手——那可是倒刺箭。”

“越动,越伤。”

隐藏着的男人发出低低的笑声。

跪在地上的尼寇莱依旧颤抖着右臂,他用左手撑住地面,瞪着赤红的眼睛,狠狠咬住牙齿:“大嘴!”

“你跑不掉的!”

“我们会撕碎你!”

蒙蒂那冷冷的笑声,再度从不知何处的岩石后面传来:“哦?你们?”

“你说的是北边半里之外,作为支援暗哨的卢姆和盖拉……”

“还是东北边,那两个我不认识的卫队新人?”

尼寇莱眼神一滞。

隐藏在暗中的蒙蒂大笑出声:“别担心,我已经‘照顾’好他们四个了——还给更后面的人留了记号,他们不会朝这儿来了。”

陨星者猛地一震,心中一凉:

“照顾?”

泰尔斯痛苦地喘息着,感觉自己稍稍好了一些,挣扎着坐起来,伸手去够自己的剑盾。

周围响起了一声口哨。

蒙蒂的嗓音忽近忽远,似乎在不停移动:“刺头,你说你加强了卫队的侦查和斥候训练,减省了正面对敌的战斗内容,对么?”

尼寇莱再度试着伸手去够伤口,却最终失败,只能发出痛苦的呻吟。

“真是感谢你啊——那些兵娃子们的身手都不咋地,”蒙蒂的声音带着让人心悸的韵律:“拦截的时候,省了我不少事儿。”

“啊!”尼寇莱狂怒地嚎叫一声,又捶了一下地面。

蒙蒂的笑声断断续续,但任何人都能听出里面的阴森莫测与不怀好意。

“幸好,卫队沿用的依旧是‘胆小鬼’莱肯传下来的斥候阵型……”

“猜猜看,方圆百里内,对莱肯的十二种斥候阵型最清楚、最了解、最熟悉,所以能在最短时间,用最快速度,在必经之路上拦截他们的人——是谁?”

说到这里,某处传来亡号鸦得意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

泰尔斯轻轻皱眉。

“蒙蒂!”

尼寇莱的眼神越来越可怕。

内心和身体的双重痛苦,将他折磨得够呛,咬牙切齿:“你个狗娘养的混蛋……”

一声长叹传来,似乎是亡号鸦在叹息。

“是啊刺头,”他似乎很可惜:“现在,只剩我和你了。”

跪在地上的陨星者捏紧了拳头。

“咳咳……那个……”这个时候,泰尔斯轻轻咳了一声:“你们把我忘了?”

亡号鸦和陨星者的声音齐齐响起,毫不客气:

“闭嘴!”

泰尔斯眉毛一竖,合上嘴巴,继续爬着去找他的武器了。

正午已过,太阳开始向西而去。

“听着,刺头。”

“这里是祈远城的荒石地,是埃克斯特的边界,再往南一些就是可怕的大荒漠,”蒙蒂的声音冷冷响起:“晕倒在野外,可是很危险的呢。”

尼寇莱发出低低的咆哮。

“把这个男孩交给我,让我把他带去祈远城,”亡号鸦啧舌道:

“我们就两清了,卢姆他们四个人也能活命。”

“这个提议怎么样?”

泰尔斯表情一动。

空气安静了好一会儿。

一时只有尼寇莱和泰尔斯的喘息声。

“提议?”陨星者猛地抬头,目光警惕,审视着身周几乎每一块岩石。

“为什么。”

“为什么你就非要他——非要这个王子不可呢?”

周围传来一声蒙蒂的怪笑。

“你很清楚,他会在祈远城与自由同盟的战事里起到关键的作用。”

亡号鸦的话语凌厉起来:

“我们需要他,比你们龙霄城更甚。”

“别挡我们的路。”

泰尔斯头疼地挠了挠头。

老戏骨蒙蒂,你够了哇!

又是一阵沉默。

“大嘴,”只听尼寇莱低低地开口:

“你还记得十八年前吗?”

岩石后的嗓音沉寂了一会儿。

“我不想跟你叙旧。”

蒙蒂嗓音冷冷传来:“你知道我最讨厌这个。”

但这个时候,方才失态咆哮的尼寇莱反倒仰起头,长笑出声。

很奇怪,这一次,亡号鸦没有打断他。

“那一年。”

陨星者似乎笑够了,幽幽出声:“苏里尔王子夫妇遇刺,先王盛怒之下,白刃卫队全体受罚。”

泰尔斯头皮一紧——他又听见了曾经的这件事。

只听尼寇莱虚弱地道:“老科尔曼为我这个代理队长担了责任,引咎辞职,以赛亚心灰意冷,离开卫队,还有好多兄弟受到了牵连——而你,蒙蒂,当时出着其他任务的你,连夜赶回龙霄城,为他们打抱不平。”

“交涉无果,你干脆就连国王的面子都不给,第二天就扔下了白刃,利落地离开龙霄城。”

蒙蒂没有说话。

空气里依旧只有刮过石缝的风声,凄厉而哀伤。

尼寇莱惨笑出声。

“不,大嘴,从年轻的时候执勤,你偷偷带我去嫖妓开始,我就知道你的性格。”

“你根本就不是那种,能为领主一句话,就鞍前马后跑断腿的人,哪怕那是国王。”

“更别说为了祈远城大公,一路从乱石陵追到这里了,”尼寇莱的声音里带着淡淡哀愁:“不,你不是。”

陨星者猛地直起腰,凶悍地环视四周:

“內德·蒙蒂。”

亡号鸦依旧沉默着。

但泰尔斯却皱起眉头。

“但现在我懂了,”尼寇莱的怒意转化为冷笑:“哈哈哈哈哈哈,你,你!”

“你!”

他的声音蕴藏着难以言喻的愤恨,回荡在岩石之间。

传扬开去。

好几秒后,终于,藏于暗中的蒙蒂幽幽地开口了。

“刺头,”亡号鸦淡淡道:

“你懂什么了?”

尼寇莱冷哼一声。

他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叹出,胸背的剧痛更让他不时皱眉。

但尼寇莱依旧咬起牙根,轻声道:

“內德·蒙蒂勋爵阁下……”

“几天前,作为所谓的先行官,你比祈远城的正式使团,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早来到龙霄城。”

“听政日上,大局已定的时候,你带来了星辰王国在边境异动的消息,把王子拱到台前。”

泰尔斯轻轻闭上眼睛。

亡号鸦则一言不发。

尼寇莱的话还在继续,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带着更深更沉的寒意:

“女大公力保小王子,你却在关键的时候煽风点火,逼着龙霄城把他送到祈远城。”

“在这个王子失踪之后,在龙霄城开城的同时,你甚至比作为地头蛇的我们更早地赶到,截走了他。”

“呵呵呵呵……”

陨星者冷笑着:“你这几天里所做的事情,每一件都让了解你的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了祈远城,你未免也太尽心尽力了吧?这场棋局里,你未免也太巧合关键了吧?”

蒙蒂打断了他。

“你不懂,”亡号鸦的话似乎有些感慨:“刺头,你不懂。”

咚!

重伤的尼寇莱一拳捶上地面!

“对,我不懂!”

他怒喝道:“但我现在懂了!”

陨星者的眼神从没有如此可怕过,比当年见到伦巴还要恐怖:“多亏这个小王子,正是他刚刚提醒了我:是我小看秘科了。”

泰尔斯面色一僵。

空气在那一瞬间安静下来。

尼寇莱的声音急促起来,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下面的话:“十八年前,苏里尔王子夫妇蹊跷遇刺,星辰的刺客如入无人之境,没人看见他潜入进来,白刃卫队的严密防备形同虚设。”

没有人回应他。

除了风声。

“不!”

陨星者怒喝一声:“六年前,连伦巴那样的枭雄,都要靠灾祸才能引开我们,削弱我们——因为他知道:白刃卫队每多一个,刺客的把握就少上一点,政变的可能就低了一分。”

“而十八年前的刺客,却能绕开上百白刃卫队精锐的重重防卫,计划周密,行事顺利地刺杀西陆第一强国的王子?”

这一刻,尼寇莱的面庞无比扭曲。

“只有一个可能。”

他的左拳越攥越紧:“白刃卫队里……出了一个叛徒。”

空气中依然没有回应。

泰尔斯垂下眼眸,低低看着地面。

尼寇莱几乎是把每一个字都从齿缝间咬出来一样:“这么多年来,我怀疑过很多人:贴身保护王子的拜恩·迈尔克,那天第一个到场的老科尔曼,外围巡守的贾斯汀,甚至怀疑过当时负责保护黑沙领使团的以赛亚……”

陨星者说到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岩石间依旧沉默。

似乎连溪水都要为之断流。

“但你刚刚提醒了我,老朋友。”

尼寇莱说到这里,眼眸里仿佛冒出痛心与仇恨俱存的熊熊火焰:

“当年的白刃卫队里,尤其在苏里尔王子遇刺那一天……最清楚内部情况,最了解斥候阵型,最擅长躲避侦察,最熟悉防卫漏洞,最能给刺客方便的人……”

“其实是一个根本不在现场的家伙。”

“一个隐匿和刺杀的专家。”

“一个潜伏在埃克斯特,潜伏在龙霄城,潜伏在国王身边,潜伏在白刃卫队里整整数十年的……”

“星辰间谍。”

空气已经静得不能再静了。

没有人回答他。

仿佛周围的一切,都陷入了永恒的死寂。

陨星者依旧跪在地上。

但他已经没有再去管背后的那支弩箭,而是浑身颤抖,眼神挣扎,脸肌微微抽搐。

像是要悲鸣出声,又像是要嘶声怒吼。

他的眼眸无比复杂:厌恶,痛苦,后悔,愤恨,悲哀,伤心,绝望……无穷无尽,杂糅一体。

最后,尼寇莱猛地一颤,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口盛夏里,最寒冷的空气。

想到这里,泰尔斯不由得微微一抖。

“你说呢?”

陨星者轻声问着岩石后的人:“大嘴,內德,蒙蒂……和我一起进入白刃卫队的……刃誓兄弟。”

前白刃卫队指挥官,瑟瑞·尼寇莱勋爵的声音越来越平淡。

终于,他把自己的表情,恢复到最冰冷、最漠然,最无情,最称职的那个版本:

“或者,我该叫你……”

“来自星辰秘科的——亡号鸦?”

泰尔斯轻轻地抓住了自己的长剑。

他在没有人看到的角度里微微叹息。

沉默。

依旧是沉默。

“说话啊,蒙蒂,”尼寇莱平淡地道,面无表情,仿佛他要说的话已经无关紧要:

“告诉我,我是错的。”

“告诉我。”

又一阵微风吹来。

岩缝间的呼啸越来越哀伤。

还是沉默。

无尽的沉默。

直到一个不那么和谐的声音,打破了这道沉默:

喀嚓——弓弩上弦的机括声。

“你知道,关于刚刚那个提议——我改主意了。”

亡号鸦的声音传来,听上去依旧平稳,悠闲,游刃有余。

“刺头……”

但这一次,他的话语却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阴翳杀机:

“你死在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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