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翡翠城运河区,第七号码头上的一间破旧仓库。
仓库中央,许多有头有脸的本地“老大”陆续地在一张大圆桌边上就座,他们外貌各异,穿搭不一,既有人满脸横肉凶神恶煞,也有人戴着眼镜文质彬彬,有人衣着华贵富态满满,也有人衣衫破旧不修边幅。
“阿布啊,听说你们从倒粮的身上赚了一笔?”
“赚个屁!那群倒粮食的吝啬鬼,雇咱干的全是没良心的活计,上周扮成男爵手下恐吓农民,这周扮成闹事农民打砸田庄,下作卑鄙透了……”
“哟你这话可别让蒙特罗听见,他可是那群倒粮的拜把子兄弟……”
在座的“老大”们显然彼此熟识:好人托米跟邻座的塔瑞米交头接耳,悄声讨论着生意,“剃头匠”巴尔塔跟自己的手下开着玩笑,时不时哈哈大笑,管赌档的加曼迪亚恶狠狠地盯着全场的老大们,“场记”佛朗戈则跟“卖报的”泽卡相互讥刺。
“嘿,泽卡,你居然还活着?我还以为水尸鬼早把你吞了呢。”
“对啊,这样吧,为了庆祝我还没死,改天带你去公海上玩玩,卖戏的?”
“公海上多无聊啊,啧啧,公海下怎么样?”
“哎呀呀你们两个都把爪子收起来,没牙的狗就少叫唤……”
作为地主,坐在他们之中的杜罗也陪着笑,试图加入谈话,但老大们对他态度冷淡,打完招呼后便不闻不问,让杜罗尴尬不已。
每位老大都带来了一到三名助手或随从,他们或靠着仓库的墙壁,或坐在遗留的货架上,但相比老大们的轻松淡然,这些人彼此拉开距离,眼神警惕,表情不善。
“不对,他们很紧张。”
杜罗的座位后方,哥洛佛靠着墙观察四周,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他注意到,仓库里的人们都有意无意地注视着圆桌旁一个穿着暗红色外套,正咧嘴而笑的男人。
其他老大们都相邻而坐,唯有他无人靠近,左右两边空无一人。
“那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老大在场,我也紧张死了……”齐米卡斯神色兴奋,来回指挥着小弟们端茶送水,虽然大多是被客人们粗暴无礼地推拒。
“但他们不是你,他们不该紧张。”哥洛佛紧了紧手臂上的绷带。
齐米卡斯一愣,恼怒道:“诶你个新来的,礼貌呢?你就这么跟前辈说话?”
就在这样的气氛里,在哥洛佛和齐米卡斯的身后,米迪拉·罗尔夫靠坐在角落里,深深低头。
这里是血瓶帮。
在一片嘈杂中,他默默对自己说。
他回来了。
终究还是回来了。
“噢该死,剃头匠也来了,我跟那家伙向来不对付……”
“我也是,黑绸子扣了我手下,我想找他问点消息,他居然说没有,妈的,耍我呢……”
“明明是翡翠庆典,我们该是躺着挣钱的时候,结果……操,真倒霉。”
“既然你那边生意还不错,啥时候照顾兄弟们一点?”
“我去找了青皮,结果那帮脑满肠肥的啥也不想管,亏我还按规矩上份子,结果关键时刻屁用没有,收钱不办事的混蛋……”
罗尔夫恍惚地呼吸着,听着老大们或嬉皮笑脸或凶神恶煞,谈论着一个个他似曾相识的话题。
他知道这里是什么样子。
也知道这里头都是些什么货色。
黑暗,残酷,虚伪,下作,无耻,游离秩序之外,见不得光的
“哇,罗尔夫,你现在可是血瓶帮的人了,不一样了!”
“嘿,那个老板一听说罗尔夫你跟了大姐头,立刻吓得屁滚尿流啊!”
“活该,谁让他之前对咱这么糟,哼,以后咱们天天去他店里找麻烦!”
耳边响起熟悉又虚幻的声音,罗尔夫生生一颤!
怎么回事?
随风之鬼下意识地抬头,但在仓库里的都是翡翠城的本地血瓶帮众。
没人在叫他。
没人认识他。
没人在乎他。
没人。
罗尔夫反应过来,一瞬间竟有些失落,也有些悲哀。
毕竟,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然而……
“罗尔夫,听说今夜红坊街有场大阵仗,怎么样,干不干?”
红坊街?
那个瞬间,罗尔夫觉得自己的心跳空了一拍。
“随风之鬼,你的任务很简单:袭扰,转移,再袭扰,再转移,将他们在红坊街彻底分割开来……”
随风之鬼。
罗尔夫捏着义肢的手在微微发抖。
“哟,罗尔夫,你们怎么就来了这么点人?怎么,凯萨琳大姐头怂了?”
“罗尔夫啊,听说你被帮里的大人物看上了?所以咱帮的后台是大富婆还是大地主?不会真的是魔能师吧?会变戏法那种?”
一片混乱中,罗尔夫竟有那么一刻分不清过去与现在,周围那似曾相识的嘈杂声与印象中的过去结合起来,难解难分,仿佛他一会儿是这个沉默冷酷的哑巴罗尔夫,一会儿又变回那个血瓶帮里得意轻浮的随风之鬼。
“现在风头最盛的黑绸子有两个,一个叫‘钢锥’,一个叫‘静谧杀手’,可嚣张呢,啧啧,随风之鬼,你怎么说?”
“哈哈哈哈,你们看见斯宾和多尔诺的脸色了吗?他们被分配去放哨!放哨!哈哈!”
“真的,我放风的时候听见的!凯萨琳大姐大说了,等罗尔夫你资历够了,就把南郊那一片划给你管!你可得罩着兄弟一点啊!”
“罗尔夫,你这么年轻就这么厉害,嘛时候做到血瓶帮第一啊?”
啪!
罗尔夫一惊抬头,发现是哥洛佛拍了他一下。
“你还好吗?”僵尸皱眉道,他看了看身前的齐米卡斯,很不自然地加了一句,“额,特托,小弟?”
他还好吗?
罗尔夫点点头,放开耳边那虚幻的回响,回到现实。
当然。
他当然还好。
直到下一个声音打破了仓库里的氛围。
“blah-blah-blah,blah-blah-blah,”一个阴狠而冷酷的声音从圆桌一端响起,“你们翡翠城,开个会都要拖这么久,是等着发糖吗?”
听见这个声音的瞬间,罗尔夫不自觉地束紧了呼吸。
不。
不。
仓库里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投向说话的人正是那个穿着暗红色外套,孤零零、懒洋洋地坐在圆桌一端,表情不怀好意的男人。
几位老大交换了眼神,其中一人做了个手势,他身后的手下们心领神会,扯着袖子上前吆喝:
“喂,外乡人,你说什么?”
暗红色外套的男人只是微笑不语,但他背后几个一看就是狠角色的手下毫不畏惧地上前,与这些人对峙。
“卧槽哦,不愧是王都来的,”被挤到角落里的齐米卡斯搓了搓手,悄声道,“一看就很能打啊!”
哥洛佛暗哼了一声。
就在两方人的争端就要从口角上升为推搡的时候,一直在圆桌旁沉默的“流浪者”弗格终于发话:
“安静。”
会场马上安静下来,弗格不慌不忙地掏出烟斗,他身后的随从凑上来为他点烟:
“既然人,嗯,我是说大部分人都来齐活儿了,那就开始吧。”
杜罗挥了挥手,齐米卡斯连忙把(这几天里被他匆匆收下的)端茶送水的小弟们赶出去,但就在他准备赶罗尔夫时,哥洛佛一巴掌按住他的肩膀,疼得齐米卡斯龇牙咧嘴,只好作罢。
弗格抽了一口烟,淡定地看向对面穿着红色外套的客人:“先欢迎一下我们的客人,没错,你们都见到他了:来自王都的blah-blah-blah先生。”
啪,啪,啪弗格带头鼓起了掌。
但除了他之外,仓库里没有人鼓掌,倒是响起一阵稀稀落落的笑声。
穿着红色外套的男人呵呵一笑,他身后的随从们则面色不善。
“没关系,我很少来翡翠城,所以你们有些人没见过我,但这不要紧,”男人说,“我从王都来,名叫涅克拉,当然,也有人叫我‘红蝮蛇’,哈,‘有人’。”
涅克拉。
红蝮蛇。
仓库里传出一阵不小的骚动。
墙边,罗尔夫感觉到自己在微微发抖。
他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它们影响到周围的空气流动。
“这么说,传说是真的?”
圆桌上,精瘦冷酷,管地下黑拳生意的古铁雷斯按了按拳头上的关节,冷冷道:
“涅克拉老大,听说你逃过了黑剑的追杀,他才给你起了这个外号?红蝮蛇?”
红蝮蛇耸了耸肩。
“嗐,哪那么玄乎,”涅克拉说,“十几年前,黑剑干掉洛桑和特恩布尔老大的那个晚上,我侥幸活了下来。”
此言一出,仓库里的血瓶帮众们开始窃窃私语。
涅克拉露出笑容:“至于这外号是不是他给的,嗯,我一直没机会问他。”
“相信我,你会有机会的,”弗格老大淡淡道,“小红。”
仓库里传来一片笑声,而涅克拉的笑容则慢慢僵硬。
“看来他跟弗格不对付?”哥洛佛悄声道。
“怎么会呢,”齐米卡斯硬着头皮,“血瓶帮团结一心……”
但老大们似乎不这么想。
“恕我消息不灵通,弗格老大,”圆桌上,剃头匠巴尔塔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看着像是刚刚从剃头铺子里过来,甚至兜里还塞着工作围裙,裙带拖在外面一截,“我们来之前可没听说,有王都的同仁们要来‘指导工作’?”
“巧了,我也没听说。”好人托米笑眯眯地道。
“至少在一周前没听说。”管赌档的加曼迪亚冷冷补充。
弗格轻哼一声。
“是啊,当他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弗格摇摇头,“我也很奇怪。”
老大们齐齐转过目光,望向红蝮蛇。
“哟,别见外嘛,”涅克拉哈哈大笑,“我听说你们暂时遇到了困难,就赶来帮忙了嘛!”
遇到了困难。
哥洛佛在心底里记了一笔。
“听说?听谁说?”
弗格吐出一口烟,扫视着圆桌上的各位老大:“嗯,哪个吃里扒外的小崽子把你找来的,小红?”
流浪者的语气很平常,但圆桌上的老大们无不移开目光。
“与其浪费时间在我身上,老弗格,不如顾点正事儿,”涅克拉摇头说,“你们不是为了我才开会的,对不?”
弗格盯了涅克拉很久,这才冷哼一声,看向会场里的各位老大。
老大们彼此对视一眼。
“我找到他们了。”
粪蛋罗杰首先开口。
“我手下失踪的那三个打手,昨天找到了在河里,”他咬牙切齿,“找到的时候,人都泡肿了。”
“场记”弗朗戈皱起眉头:
“没留什么线索?”
“还要什么线索?”罗杰捏紧拳头,“那些狗娘养的黑绸子,他们摆明了要开战”
“罗杰!”弗格严厉地打断他。
罗杰耸了耸肩,气呼呼靠上椅背。
哥洛佛皱起了眉头。
“还有吗?”弗格环顾圆桌。
“我的人,上周扫街的时候,收工时又没了三个。”
盘踞在光荣区,负责集市生意的塔瑞米叹了口气:“其中包括我的小舅子,那小子很能打的,壮得跟匹马似的,说没就没了。我老婆都快把我的耳朵哭聋了,兄弟们也都很气愤。”
“我的赌场里,有两个看场的保镖也死了,”管赌档的加曼迪亚冷冷道,“一个死在自家浴桶里,把水都染红了,另一个到现在都没找到。还有很多赌客,庆典开始后就再也没现过身。”
弗格一言不发,任凭手里的烟斗燃烧,涅克拉则抱起手臂,看好戏似地看着这一切。
后方,哥洛佛低声问齐米卡斯:“所以,你们在被袭击?”
但齐米卡斯同样一头雾水。
“再明显不过了,黑绸子们太嚣张了,”圆桌上的罗杰捶响桌子,狠声道,“而我们,我们正在遭受袭击!”
“嘿嘿嘿先别跳那么快!”
“卖报的”泽卡皱眉打断他:
“翡翠庆典本来就人流混杂,每年都会死上一些人,大多是借机寻仇或者酒后闹事……”
“或者水尸鬼干的?”旁边的好人托米嘿嘿一笑。
罗杰听得眼中冒火。
“还有我,我的狗舍被他们半夜闯入,三个看守都死了,被割了喉倒吊起来……”
另一头,靠禽畜生意过活,穿得像个农民的桑加雷眼眶通红:
“但是他们连狗都不放过……啊啊啊该死!那可是我最好的狗啊!猎狗,斗狗,宠物狗,观赏狗,肉狗,还有种狗!我的心血啊!什么样的人这么残忍,连狗都不放过啊!那帮狗娘养的黑绸子!”
桑加雷怒嚎着捶响桌子。
“桑加雷,冷静。”弗格叹了口气。
“我有个很有前途的拳手,”圆桌上,管理地下黑拳生意的古铁雷斯闷声道,“前夜还在比赛,昨天却旷工没来,我们找了一天……这是我两周里损失的第四个拳手了,还没算上那些在街上吆喝卖票然后失踪的。”
坏鞋匠贾加穿得十分阔气,他嫌恶地抹了抹圆桌上的灰,这才倚了上去:
“那个拳手,不会是你把他操得太狠了,又克扣太多,逼得他离家出走吧?”
古铁雷斯瞪了他一眼:
“他的老婆孩子都还在家里呢。”
贾加啧声摇头:“啧,那就是,你狠到他们宁愿丢下老婆孩子也要跑路?”
“前三个拳手,我们最终在河里找到了他们的尸体。”
“哇哦,你真的有这么狠,拳手们绝望到离家出走,去跳河?”
“他们是被割喉死的!”
“跳河前还要割颈自杀?落日啊古铁雷斯,你这老大当得该有多糟啊……”
古铁雷斯忍无可忍,怒而起立:
“嘿!”
但在他发作之前,弗格就一巴掌拍上桌面:
“贾加!”
“放尊重些,感同身受,如果出事的是你的人呢?”弗格沉声道。
贾加看了弗格一眼,悻悻缩回座位。
古铁雷斯也怒哼着坐下。
“感同身受?”
罗杰冷哼道:
“贾加大人现在可混出头了,是大商会的人了,皮革生意红火得很,有头有脸,跟警戒官称兄道弟,时不时还修桥补路,听说前几天还去了空明宫赴宴。啧啧,哪还记得当年跟我们一起扫街的苦日子,哪还可能跟我们这群捞偏门的下流坏蛋们‘感同身受’?”
“不劳费心,”贾加怒哼一声:“我是从血瓶帮发家的,是血瓶帮的人,这点我永远不会忘记。”
就在这里,涅克拉的声音幽幽响起。
“哎呀呀,我本来还以为翡翠城里的弟兄们过得可滋润了,”红蝮蛇把玩着一柄匕首,目光灼灼直射弗格,“但听上去,你们这情况很糟啊,被兄弟会打得抱头鼠窜,弗格?”
“我们可是血瓶帮,可不能这么窝囊啊,对吧?”
再次听见这熟悉的声音,角落里的罗尔夫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冻僵了。
【你为什么还活着呢?】
这个阴狠的声音再次在他的耳边响起,罗尔夫只觉得浑身发紧发冷。
【为什么是你活下来?而不是克斯、宋、斯宾或者多尔诺?】
那个声音还在继续。
【为什么偏偏是你,偏偏是凯萨琳的人活下来了,而不是我的人活下来?】
不。
罗尔夫深吸一口气,把注意力转回现在。
不,这是回忆。
只是回忆。
仅仅只是,回忆。
【但是,一个不能说话,没有双腿,还重伤垂死的随风之鬼,要怎么为她效劳呢?】
那些在七年间纠缠不断,从来不肯放过他的……回忆。
【所以啊,你不如战死失踪好了!】
罗尔夫闭上了眼睛。
尽管闵迪思厅为他打造的义肢做工精良,结实耐用,但他依然花了整整一年才适应下来,拼尽全力,才能勉强达到正常人的水准。
七年里,他无数次从床上醒来,都感觉自己的腿还在。
他也无数次习惯性地起身下床,想要踩上地面,却摔了个结结实实。
他更无数次做梦,梦见自己的双腿被一次次切断,烧灼,而他只能在那永世难忘的阴狠笑声中,徒劳地怒吼。
曾经,他以为自己已经慢慢麻木,逐渐淡忘。
直到现在。
现在,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重新回到他的腿上。
“这是翡翠城的会议,小红,”弗格瞪着涅克拉,“就不需要你的专业建议了。”
红蝮蛇笑着晃晃匕首。
“但是涅克拉老大说得没错,人没了就是没了,消息封锁不住多久,”加曼迪亚沉声道,“码头上都开始传水尸鬼的故事了,我们,我们必须做点什么,无论什么。”
仓库里传来一阵同意的应和声。
“操他们!”
罗杰举起手臂怒吼道:
“正好,今天是贵主巡游日,警戒官和翡翠军团都忙不赢!我们带上人马去北门桥,操死那帮卖药的,上天下地,把‘头狼’逼出来,把刀子顶在他屁眼上,逼他付出代价!”
整个仓库的人骚动起来,有人呼应,有人呐喊。
“开仗!”
“报仇!”
“给黑绸子们一点颜色看看!”
“证明我们的态度!”
“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