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裴忠挣扎着要起来,顾白氏按住他,舒指如兰,点住了他的眉心。

裴忠只觉额间微凉,身子一麻,便没了气力,再看那白氏,又变成了一只狐狸。

“咕咚——”

裴忠被雪狐推落了潭中。琉璃般的潭水在头顶合拢,白氏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您也知道,我不会水,”裴忠喃喃,“可那一夜,我在水里呼吸自如。后来我才明白,她用最后的一点法力,把我藏在潭水里……她,是她救了我的命。”

裴忠掩住眼睛,好半天,才吁出口气来:“就那样,我沉在了池底。我听到那些人抓住了她,那是一群疯子。再后来,我看到一样东西沉了下来……”老头忍不住,发出悲鸣:“那是她的心,一颗被剖开的心。”

“等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趴在潭边,天已经亮了,潭边到处都是死尸,昨夜追捕我们的人,此时都成了尸首。后来,我被几只狐狸抓住,押到一男孩面前。”

“是言雪吧?”裴鹤谦的声音有些干涩。

裴忠点了点头:“是,他替母亲报了仇,镇上的人全被他杀了。”

“他父亲呢?”

裴忠长叹:“据说是顾老板挖出了白氏的心。你说他能放过吗?顾公子原本也要杀我,听说我救过白氏,才放了我一条生路。而我,十年来也一直守着这个秘密。”

细雪沙沙而下,落到二人肩头。裴鹤谦闭了闭眼:“言雪的身世,我也猜过一些,没想到竟是这样凄凉。忠叔,其实我很怕,我怕不管他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恨他……我该怎么办?”

这样的问题,裴忠哪有答案,情之所起,一往而深,此后的恩怨纠缠,只怕谁都预料不到了。

主仆二人正自呆立,忽听竹林外头欢声晏晏,一个女子笑道:“你家钟老板想得真是周道,连庆功酒都备好,还连夜送到观里。”

裴鹤谦和裴忠听到那个声音都是一怔,两人对视一下,透过竹子的缝隙朝路上张去,只见黑黢黢的山道上驶来一驾马车,车帘挑着,里头摆满了酒坛,一个男子一手勒马,一手搂着个妇人正在调笑。裴忠认得,这男子正是钟昆的车夫,而那圆脸高髻的女子,长得竟跟死去的罗氏一摸一样。

裴忠骇得几乎惊叫出声,倒是裴鹤谦一把掩住了他的嘴,附耳道:“这不是我嫂嫂。”

裴忠闻言愈奇,扭头看去,裴鹤谦蹙着眉,一双眸子精光湛然,裴忠忽然觉得眼前的少爷跟平日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老头心下惶然,颤声问道:“那她是谁?”

“一条成了精的绫罗。”裴鹤谦轻叹:“忠叔,我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了。”

裴忠还想再问,裴鹤谦摇头:“忠叔,你先回去,这里有我。”说着身形一转,竟不见了影踪,裴忠虽不懂道家仙法,也猜到这是隐身一类的咒术。眼看那马车渐行渐远,湮没在萧萧林间,裴忠望瞭望当头的冷月,撩起袍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山下走去。今天的二少爷已不是那不经世事的贪玩少年了,他看得到的东西,裴忠看不到,他要去的地方,裴忠去不了,老头能做的只是替他守住家园、老父,一双幼侄,裴忠知道,早晚有那么一天,少爷会回来的。

再说葛岭的另一头,那驾马车翻过了山梁,朝着紫云观迤逦而去,裴鹤谦施起隐身术,一搭马车,攀上了车辕。罗娘到底警觉,抓着车夫的肩道:“这车好像一颠。”

“山路哪里不颠了?”车夫嘴里说着话,趁势抱过她来:“罗娘的情义我总记着,等见着老爷,我就跟他讨了你。这些年我也攒了点家私,足够我俩快活的了。”

说话间二人便粘到了一处,正在得趣,罗娘忽地惨叫一声。车夫只觉怀里的妇人似被谁提住了脖子,生生扯离了臂间,他急忙抬头,却见车前不知何时已拦了个少年,单手卡住了罗娘的后颈,那妇人被他一抓,便越变越小,眨眼功夫已缩成了一个尺余的小人,紧接着,随着“哧”的一声响,青烟过处,妇人已变成了一条粉色罗帕。

车夫仓惶抬头,正跟裴鹤谦对上了眼,他跟裴鹤谦是旧日相识,当下惊叫一声:“裴二少!”这车夫本是钟昆的心腹,又跟罗娘勾搭成奸,钟昆和玉矶子做的恶事,他都知晓,眼见裴鹤谦拿住了罗娘,他不由心虚生怯,以为裴鹤谦要拿他开刀,惊骇之下,唯求自保,当下“咕咚”一声跪在了裴鹤谦脚边:“裴二少,你听我说!不关我的事啊!害你兄嫂的是钟昆和这绫罗精!我什么都不知道,不,我知道,可……可我什么都没干过!我就是个赶车的!……”

裴鹤谦听这车夫话有蹊跷,心里大惊,也不知是喜是恨,一把将他按到车壁上:“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是这样的……”车夫眼珠子乱转,东拉一句,西扯一句,吞吞吐吐将绫罗精假扮裴罗氏,陷害顾言雪的经过缓缓道来,他口中说着话,眼睛却瞟着车外,此时马车离紫云观已是极近,他故意放高了声量,观中道士听到吵嚷,点了灯出来查看。车夫见着灯影,晓得生机就在这一线,便装出气短的模样,歪着脖子,去推裴鹤谦扣在颈间的手:“二少,我喘不过气……”

裴鹤谦不知有诈,手中略松,车夫趁机滚下了马车,连爬带叫,朝道士们奔去。裴鹤谦飞身追赶,他手中的绫罗见有机可趁,也烈烈而舞,意欲挣脱。裴鹤谦恨这绫罗精害死兄嫂,自然不肯放手,就那么一个耽搁,车夫已躲进了紫云观中,那班道士趁势关门落锁,把裴鹤谦隔在外头。

裴鹤谦抢上前去,正待叩门,肩头却被人拍了一把,他急转回头,只见玄真子和左旋已站在了身后,左旋依旧冷着面孔,玄真子却是笑嘻嘻的,自裴鹤谦手中抽过绫罗来:“啧、啧,好小子,你这一趟可没白跑。”

“他们陷害言雪!”裴鹤谦说着又要去打山门,玄真子一把攥住他的手:“我们都听到了。”

望着玄真子的眼睛,裴鹤谦渐渐回过味来,原来这一路玄真子和左旋都在暗中相护,他能这么快擒到罗娘,只怕也靠两人相助。

“玉矶子不在道观。”左旋走过来,淡淡地道。

裴鹤谦一怔,玄真子点头微笑:“说得不错。鹤谦你想,玉矶子若在观中,如何肯放过我们这些送上门的人犯?早就大开洞府,金线阵伺候了。他们不敢应战,只说明一条,老道不在家。那你再想,玉矶子此时不在紫云观,又去了哪里呢?”

被他这么一点,裴鹤谦登时明白过来:“玉矶子去找言雪了!”

玄真子嘿嘿一笑:“我也是这么猜的,不过到底如何,还得问那知情人。”当下自怀中摸出了个火折子,迎风“啪”地一抖,打出了火焰,便去烤那罗帕。绫罗见了火,当即便着,粉烟蒸腾,雾气凝结,化作一个妇人的样貌,哀哀哭诉:“道爷饶我。”

玄真子挑眉:“你先告诉道爷,玉矶子去了哪里?那钟昆又在何处?”

“钟昆说狐狸的老巢在白雾街,他和玉矶子知会了江山府尹,带着大军去捉白狐狸了。我都说了,道爷饶我!”

“嗯,”玄真子点头,“你说了实话,我该饶你,只是你杀生害命,冤死的裴氏夫妇不能饶你,老道做件好事,代他们送你一程吧。”说着玄真子朝着帕子吹了口气,火势转急,烈焰熊熊,那绫罗惨呼了一声,顿时化为烟尘。

裴鹤谦与玄真子相交日久,倒是头一次见他除妖。这绫罗精害他兄嫂,裴鹤谦自然也是恨的,可看她灰飞烟灭,却并无畅快之感。细细品去,玄真子那番话字字句句意在言外,“杀生害命”、“不能饶你”,这些话说的是罗娘,只怕也是言雪。

裴鹤谦不在乎顾言雪做过什么,言雪才十九岁,百年的人生刚刚起头,纵然错过,那也只是一小程。可这都是裴鹤谦自己的想法。别人会怎么看呢?那些被言雪害死的人能不能饶恕?如玄真子这般替天行道的人能不能饶恕?

裴鹤谦心乱如麻,不禁望向玄真子:“你不会伤害言雪吧?”

“你也知道它罪孽深重?”玄真子拂了拂襟上的飞灰,悠然一笑:“世上的事情只要有欠终归有还,不过你放心,我跟它不见面,便也不会做这讨债人。倒是你,鹤谦,你想过没有,你天眼已开,再要相逢,它眼里的你还是你,你眼中的它却不是它了。”

“他狐狸的样子,我也见过,没什么。”

玄真子呵呵一笑:“只看一时当然还好,可是一世呢,十年、百年,你能永远跟只狐狸呆在一起?”

“我不知道,”裴鹤谦攥紧了拳,“可眼下言雪有难,我得去救他。”

玄真子叹了口气:“算啦,我再陪你走一趟吧。”

“不,”裴鹤谦摇头:“我自己去。”

玄真子还想再说什么,一旁的左旋却道:“让他一个人去。”

玄真子一愣,转头怒道:“你个无情无义的家伙,他可是清风的儿子!江山府已经发兵白雾街了!此去大军汹汹,还有个难缠的玉矶子,你不怕他出事?”

左旋冷哼:“正因为江山府发了兵,你我才不能去。一旦大军攻城,那狐妖必与官军作对,鹤谦必然站在他那一边,你我呢?难道也帮着妖孽杀人吗?你忘了终南祖训吗?我看,你倒比我更不像个终南子弟。”

玄真子闻言愕然,想要辩驳,终究找不出话来。

裴鹤谦淡然一笑:“左师伯说得对,这事你们不便插手。我跟言雪……那是我们俩自己的事情。”说着向二人拱了手道:“我若有幸度过此劫,必携言雪扫净庭院,备下佳肴,与两位师叔把酒夜话。”

裴鹤谦言毕,正要御风而去,左旋却拉住了他,将一件东西放入他手心,裴鹤谦低头一看,不禁笑了:“多谢师伯。”

静夜寂寂,仙霞岭在夜色里绵亘起伏,宛如一片墨色的大海,然而仔细看去,这海并不是纯黑的,就在官道的那边,一团熹微的红光从峡谷间放出,仿佛深海里托出的一星渔火,那便是被无数火把照亮的白雾街城门。

“大人,道长的金线阵果然了得,城头的守军已被销去了大半!”

听闻战报,江山府尹遥望城楼,微微颌首。云端里玉矶子与一干道士摆开了法阵,无数金线急落如雨,映着火把的光芒煞是好看。城头之上,不断有人中了金针,倒地惨叫。江山府尹想了想,叫住探马:“慢着,守城的果真是狐狸吗?”

“报大人!真是狐狸。初初看去,那些东西都穿着衣冠,一个个人模人样,可一旦中了道长的金线就都现形了,全是狐狸!”

“大人,我没骗您吧?”一旁传来个嘶哑的声音。

江山府尹循声看去,熊熊火把映出一张丑怪的疤面,正是那宝裘居的老板钟昆。钟昆目瞪城墙,咬牙切齿:“那些狐妖把持驿道,残害商旅,这十年间不知行人丧生此间啊!”

江山府尹点了点头,大手一挥:“备巨木!攻城!”

随着他一声令下,数千大军顿如滔滔大江,朝着城楼涌去,数丈之长、合围之粗的巨木撞向城门,“咣咣”的响声和着狐狸的惨叫不绝于耳。

眼看城破在即,半空里突然响起一声清啸,府尹但觉眼前一花,定睛看去,城内跃起一条人影,顷刻间掠上了城头。只见那人高举一柄利剑,手腕疾转之间,明如秋水的长剑舞得光波流转,玉矶子阵中飞出的金线遇着剑光,便如同泥牛入海,转瞬之间消于无形。

隔得太远,府尹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只知是个少年,身姿异样的清标,披的是一袭雪色斗篷,他身量消瘦,斗篷却甚是宽博,兜住了冷风,如一面旗帜猎猎而舞。府尹不晓得他是谁,可又隐约有些预感。这个少年,只是一个人,只是那么一站,竟让这座城池有了灵魂。

云头的玉矶子见了少年,也是愕然,双指一并,点了他厉喝:“好个妖孽!还有命来受死?!”

少年闻言并不答话,单是冷笑,手中的长剑舞得如蛟龙出水,将漫天的金线悉数打落。城头的狐狸得了他的掩护,顿时群情激越,弯弓搭箭,拼死抵御攻城大军。

江山府尹在城下看了,眉头一皱,叫过探子:“这就是白雾街的雪狐了?”

那探子也是初见顾言雪,抓了半天头皮:“大概是吧。奇怪,道长明明说那雪狐已被重创,可这少年好生厉害,看着不像有伤啊……”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城头的顾言雪身子一歪,银盘般的剑花霎时出现了个缺口,金线透入,狐狸群中又是一阵惨叫。探子到底眼尖,指住顾言雪胸前惊叫:“大人,您看!他真有伤!”

府尹抬头望去,只见顾言雪的前襟隐隐透出血色,像是旧伤迸裂的模样,夜色之中,他一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抡着剑,勉强支持。

“唰!”一道金光直冲云霄,府尹仓惶抬头,但见顾言雪飞身执剑,竟迎着玉矶子的金线阵扑了上去,金针如雨,他却全不畏怯。玉矶子晓得他存了同归于尽之心,也是骇然,拧身急躲,将个道童推到身前。“噗”的一声,顾言雪剑光过处,那道童已是身首异处。玉矶子得此罅隙,从背后抽出长剑,与顾言雪战成了一团。

顾言雪这一击,原本是以险求快,想打玉矶子一个措手不及,不料玉矶子狠辣至此,抓了道童垫背,这一耽搁,顾言雪顿失先机,他本就有伤,法力又不及玉矶子高强,几招之后,便被玉矶子从天上逼到了城楼。

此时城上的狐狸已死去大半,活着的几只,也是满面血污,伤势非轻。顾言雪孤立无援,被玉矶子逼得节节后退,玉矶子一心要取灵珠,剑剑都是杀招,城下的兵丁也趁势搭箭,火矢嗖嗖,直扑顾言雪的后背。顾言雪两下受敌,一个招架不及,长剑脱手,空门尽露,玉矶子见状大喜,挺剑急刺。

眼看顾言雪就要命丧剑下,却见半空之中,一条人影来如闪电,蓦地落到玉矶子与顾言雪之间。顾言雪心头一动,匆忙抬头,昏暗之中,一条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有人拦在他的面前,一手护住了他,另一只手牢牢地捉住了玉矶子的剑刃。

“言雪,你没事吧?”

冷风送来那人的低语,顾言雪忽地湿了眼眶,他觉得自己在做梦,然而那真是裴鹤谦的声音,他叫他“言雪”,语调温柔,千般呵护、万种宠爱,一如过去。可他们怎么回得到过去?这是错觉吗?因为生死一线,所以痴念炽盛,恍然若真?

“裴鹤谦!”玉矶子的断喝将顾言雪从恍惚中惊醒过来,老道抽回长剑,点着裴鹤谦怒斥:“你还护着这畜生?!好个执迷不悟的狂生!”说话间手腕急抖,挺剑再刺。裴鹤谦一边用身子护住顾言雪,一边出掌如风,抵御攻势。

两下里剑走掌舞正战得热闹,却听城下传来一声巨响,随即便是士卒们的欢呼,原来这一会儿的功夫,城门已被攻破。

顾言雪把着内墙向城中望去,只见粼粼甲胄汹涌而入,城内的狐狸四下奔逃,然而这些狐狸或老或弱,根本跑不过铁骑,转眼的功夫,已被乱蹄踏倒,刀枪过处,血染长街。顾言雪看得心似油煎,一个纵身,跃下城墙。裴鹤谦见状大惊,一把拽住顾言雪的胳膊,两人一同坠到地下,挡在了滔滔大军之前。

眼看数千铁骑合围而来,顾言雪忽地仰天长啸,随着那声啸音,他整个人有如一支明烛,蓦地放出光华,融融的银辉浑似万盏火莲,耀花了人眼,军士们闪避不及,纷纷侧目,战马嘶鸣,连连后退,一时之间阵势大乱,千余大军转眼之间,便退到了城外。众人定下心神,再要催马,只觉马蹄如陷泥沼,竟是一步也行不得了。

城中的狐狸见顾言雪逼退了大军,自是欢欣,一只只奔突而来,紧紧聚在顾言雪身后。

却听空中一声历喝,随着道一青光,玉矶子御剑而至,冲着江山府尹疾呼:“大人!狐妖身负重伤,气数将尽,这只是障眼的小小法术!快令我军闭目纵马,只要不看他,便冲得过去了!”

江山府尹闻言急忙传令,三军上下人人阖眼、个个扬鞭,谁想果真应了玉矶子的话,一旦闭了双目,骏马顿时奋蹄扬鬃,直奔前方而去。

眼看尘雪滚滚,数千铁骑汹汹而来,裴鹤谦只觉脚下的大地都在瑟瑟震颤,再看顾言雪竟是毫不退避,狐狸们惊骇之下,也聚得更拢,牢牢围住顾言雪,竟是一派与城池共存亡的模样。

裴鹤谦不由着急,未及开口,顾言雪倒先说了话:“你走吧!再不走,你也会死!”

裴鹤谦一怔,长叹一声,捉住顾言雪的手,牢牢地攥在了掌中。

铁蹄愈近,雪粉扑面,四下里冷若冰窟,掌心的那一点暖更让人鼻酸,顾言雪想要挣脱,却怎么都挣不出裴鹤谦的掌握,他转过头,怒瞪着裴鹤谦,想要开口,千言万语塞在胸中,竟是一个字都吐不出。

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顾言雪再清楚不过,他有重伤在身,已施不出什么法术,他知道他拦不住谁,他站在这里,只因他是顾言雪,只要一息尚存,他就要固守身后的城池。

其实,从杀父夺镇的那天起,顾言雪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人们会杀向白雾街。这个世上的人总比妖怪多,他们占据市镇、侵吞山林,他们容不下异己,只要这些人在,狐狸便永无宁日。白雾街的日子,也是过一天算一天,说到底,不过是乱世偷安。然而顾言雪到底赢过那些人,整整十年,狐狸是这条驿道的主宰,他有资格骄傲——骄傲地迎向死亡。

只是,顾言雪料不到,真到了这一天,他的身边会有一个人,一个跟他全然不同的人,他们之间,隔着谎言、误会,人妖之分,这个人也曾生过他的气,也曾对他执剑相向,然而自始至终这个人从未真的放弃,最危难的时候,这人总是握着他的手,掌心温暖,叫他心软气怯,贪生怕死。

顾言雪心思澎湃,转念之间汹汹兵马已到了眼前,狐狸们竖毛呲牙,待要拼死,却见裴鹤谦长袖一摆,临空奋笔,书出一道符咒,煌煌金字化为灵蛇万条,朝着大军游蹿而去。

再说马上的士卒们闭目扬鞭,哪知前方情势已变,但觉马腿一绊,未及睁眼已是人仰马翻,再看周遭,“哗啦啦”早倒下了一片坐骑,许多的骏马嘶鸣不已,马腿之间犹有金索闪烁。

眼看法术奏效,裴鹤谦拉着顾言雪转过身朝城里狂奔,群狐一怔,随即跟上。江山府的士卒一时之间追不上来,玉矶子跟他的道士却是御风踏云,紧随不舍。裴鹤谦一边带着群狐逃命,一边回头作法抵挡道士。

若论法力,裴鹤谦一人并非道士们的敌手,好在白雾街巷道蜿蜒,群狐久居与此,占足了地利,总算将一干道士甩出一程。

“这样不行,早晚会被他们追上!”跑了一段,裴鹤谦忽地松开了顾言雪的手:“我来挡住他们!你们先跑!跑得越远越好!言雪,听我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白雾街是肯定不能要了!”见顾言雪只是摇头,裴鹤谦不由着急:“你还不肯弃城?”

“不!”顾言雪盯着他:“我和你断后!”说着,他转过身,望向群狐:“你们先走,记住要分头逃命,仙霞岭莽苍深奥,一旦入山,便是海阔天空。”

群狐舍不得他,依依不去,顾言雪恨得顿足:“我的话你们都不听了?”

见他动怒,狐狸们这才渐渐散去,却有一只锦毛小狐靠在顾言雪的足边,怎么都不肯离开。裴鹤谦俯身看去,那狐狸竟对裴鹤谦呲牙咧嘴,凶相毕露。

顾言雪把小狐的爪子掰开,好言劝它:“未央,快走吧。”

“未央?”裴鹤谦愕然:“他怎么了?”

“为了替我疗伤,让我尽快恢复法力,未央他们耗尽了灵气。”顾言雪抬头,看着裴鹤谦:“所以它们都成了普通的狐狸,没有法术可以自保。”

“未央,”裴鹤谦凑上前去,抚摸未央的脑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怕我伤害你家公子,对吗?之前我被奸人蒙蔽,以为言雪杀了我的兄嫂,才惹出了一场误会。现在我已知道了真相,未央,相信我,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任何人伤害言雪。把他交给我,好不好?”

小狐扭过头看了看顾言雪,忽地从裴鹤谦掌中蹿出,朝着深巷奔突而去。

深巷寂静,远处却是马蹄隆隆,人声营营。裴鹤谦捉住顾言雪的手放在胸前:“言雪,我不知道该怎么带你逃出去,可我知道,我们的日子还很长。言雪,答应我,不管出了什么事,不管我怎么样,你一定要跑出去。即使走散,总有一天,我们还会重逢,答应我,言雪。”

顾言雪望着他,眼眶渐湿,说不出话来。

裴鹤谦微微一笑,俯身吻去轻轻顾言雪的泪花,又将一件东西带到他的颈间。顾言雪低头看去,却原来是裴鹤谦给过他的那块定情血玉。顾言雪一怔,刚想说什么,裴鹤谦却点住了他的唇:“我说过,这是定情之物,我只有一颗心,给了就收不回去。你还我一趟,便是伤我一次,不要再伤我了,好不好?”

顾言雪生性倔强,本是轻易不肯落泪的,今夜却不知怎么了,裴鹤谦简简单单几句话,倒把他逼得泪盈于睫。顾言雪仰起头,含泪笑问:“我的剑没了,拿什么还你呢?”

裴鹤谦故意叹了口气:“我哪敢指望你的东西。”见顾言雪变了颜色,裴鹤谦便笑了,将顾言雪揽到胸前,捉着他的手探入胸怀。

温热的肤触让顾言雪心头一跳,接着手指碰到一个小小的佩饰,温润的感觉似是暖玉,形状却不规则,非环非锁,不知是什么东西。

“我自己给自己找了个信物。”裴鹤谦说着,扯着丝线将那件东西拿了出来,稀疏的星光洒在他的胸前,那果然是一件玉饰,温腻的白玉雕出一只雪狐,眉目含笑,大尾蓬松,惟妙惟肖,真似活的一般。

“言雪,”裴鹤谦直望进顾言雪的眼眸:“知道吗?我要的信物就是你……”

话音未落,嘴唇已被封住。

顾言雪的吻热切如火,紧箍的手臂甚至让裴鹤谦觉得痛楚,然而这痛是实在的,撇去了伪饰,舍掉了缠绵,一味地想要靠近,近些,再近一些……

“要是只有我们两个该多好。”靠在裴鹤谦的肩头,顾言雪叹息。

裴鹤谦拥住他,望向沉沉暗夜:“会的。等过了今晚,我们到山里搭一间茅屋,种几畦小菜,闲时再打些山鸡,只一个你,只一个我,就这么过一辈子。

“好。”顾言雪把头埋进他的胸怀:“要是真能熬过今晚,我愿意一辈子不吃鸡。真的……”

裴鹤谦听了这话,一阵好笑,一阵心酸,正想找些话开解,却听身后銮铃声响、马蹄杂沓。裴鹤谦回头望去,只见无数的火把映亮了粼粼铠甲,大队人马已然追至。

裴鹤谦望瞭望顾言雪,两人相视一笑,手拉着手静待大军,眼看江山府的兵马已经追到了跟前,顾言雪忽地一拧身,扯着裴鹤谦钻入了路边一处三层的木楼。白雾街的房子门庭狭小,骑兵自然冲不进去,江山府尹一面令人下马盘查,一面指挥大军将这栋木楼团团围住。不想那几个兵丁进了楼便再不见出来,江山府尹正急得满头大汗,玉矶子恰好赶至,听了经过不由顿足:“大人!这屋子只怕有些古怪!”

“这……这……这里是白雾客栈!”忽地,马队里发出一声惊呼。

玉矶子和江山府尹循声望去,发现说话之人正是钟昆,只见他手指楼门,脸色煞白:“不会错的,原先这儿有个‘白雾客栈’的牌匾,这里就是那狐狸的老巢!”

玉矶子闻言颌首:“大人,您带大军在此暂候,我带童子进去看看!”说着便领着几个道童冲进了白雾客栈。

一行人进到楼中,却见四下漆黑一团,道童燃起火折子,玉矶子上得楼去一间间屋子都搜遍了,结果却是一无所获。老道略略沉吟,下了楼,又到后院查看,果然发现一条小径直通后山,玉矶子不禁跌足:“糟了!让狐狸跑了!”转过身呵令道童:“速报大人,狐妖已逃去后山!快带大军围堵!”

再说后山的竹林上空,裴鹤谦正拉着顾言雪御风而行,顾言雪时不时回望身后:“你说玉矶子会在客栈耽搁多久?未央他们跑进山里了吗?”

裴鹤谦点头:“放心,这么久了,未央他们肯定已经进山。言雪,”裴鹤谦说着握紧的顾言雪的手:“等过了这片林子,就是仙霞山了。我们不会有事。”

正说话间,却听前面“呛啷啷”一声磬响,林间涌出大团的金光,金光之中一个老僧脚踏金云,手中的金刚杵指住顾言雪:“我听说江山府攻打白雾街,就知道你会从这儿逃命!老衲业已守候多时,妖孽,还不快快伏诛?!”

裴鹤谦闻声大惊,原来这和尚不是别人,正是圆觉寺的主持静虚,数月之前他在后山被顾言雪重伤,连金刚杵都掉进了寒潭,不料此刻竟会出现在这里。顾言雪也是愕然,未及回神,静虚的金刚杵已然拍至,顾言雪堪堪躲过,第二杵又扫了过来。

眼看金刚杵离顾言雪的面门不到寸余,裴鹤谦一掌击上大杵,静虚身子一歪,连退几步,再看裴鹤谦手捂前胸,脸色也是煞白。风过林梢,带来马蹄隆隆,裴鹤谦拿眼角的余光一扫,竹林那头火把闪耀,正是江山府的大军。

“言雪,你先走。”

“不。”

“傻瓜,玉矶子要的是你腹中的灵珠,这些人也是跟你有仇,我就算被他们抓住,也不会有事。”裴鹤谦望着他笑了:“言雪,我答应你,一定会去找你的。我从来没骗过你,对吧?”

正说着话,静虚手执金刚杵又扑了过来,裴鹤谦拧身格挡,与他战作一团。竹林外头人声马嘶越来越近,裴鹤谦心急如焚,放声厉喝:“你受了伤,不能帮我,只会让我分心!快走!”

听到这话,顾言雪悚然失色,他咬了咬牙,终于调转身子朝着后山飞奔。静虚见顾言雪要跑,忙去拦堵,却被裴鹤谦死死缠住。

风在耳畔呼呼直吼,眼前竹影憧憧、时密时疏,到处是枯黄的竹叶,仿佛不会有尽头,脸上冰凉一片,到底是汗还是泪,顾言雪却不知道了,他只知道,要快点跑,再快一点,只要出了这个林子,只要翻过这座山,天就会亮了。鹤谦说过,熬过了这一夜,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终于竹林被甩在身后,顾言雪爬上了山冈,往前望群山莽苍,绵亘起伏,那是仙霞腹地,人迹不到的深山。

天就快亮了吗?然而东方只有无尽的浓云,它们紧紧地压住了群山,仿佛要把山峦都揿入地底。马上要下雪了吧。原来即便熬过夜晚,等来的也未必是天明。

忽地,一阵尖锐的痛贯穿了顾言雪的胸膛,这疼痛如此强烈、如此突然,以至于他弓下了身,甚至不能呼吸。是伤口开裂了吗?不,不是,即使心被刺穿,也不该那么痛的,会那么痛的,只有失去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于是,在那高高的山冈之上,在离平安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顾言雪蓦然转身,朝着白雾街踉跄飞奔。

小径上没有火把、没有人影,风儿穿过竹林,带来远处的喧嚣,像是马嘶,又像是人声,可那声音太模糊了,又或者顾言雪的心太乱了,他怎么都听不清楚,他能听到的只是自己狂乱的心跳。按着灼痛的胸腔,顾言雪拼命奔跑,周围的竹子被他撞得哗哗乱响,这样太容易被发现了,然而他顾不得,他什么都顾不得了。

前方的竹叶间,渐渐透出银光,一点点的,波影涟涟,那是林间空地,那是两人初次合欢的寒潭,那个地方从来是寂静的,此刻却人影憧憧,喧嚷嘈杂。那么多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助威声、斥骂声,马啸声,然而顾言雪一下子就捉到了裴鹤谦的声音,那是他的喘息,沉重的,仿佛已耗尽了全身气力,却仍在坚守,不肯退后。

顾言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出竹林的,那一刻,他已置身度外。

然后,他看到了他。

裴鹤谦站在那里,双目紧闭,全身的真气都汇于掌间,化成一道巨大的风墙,将数千铁骑拦在墙后。然而他的敌人并不仅仅是这数千铁骑,这风墙也并非坚不可摧,玉矶子的长剑、静虚的金刚杵不时捣破风墙,在他的身边呼啸而过。他的衣服早已失去本色,暗夜中看来仿佛是黑的,但顾言雪知道那是应该是赤红一片,那是鲜血的颜色!

“哗”,银光一闪,玉矶子的长剑直刺裴鹤谦的心脏!

顾言雪猛扑出去,狠狠咬住了玉矶子的手腕!

“叮”玉矶子长剑落地。

然而,随着“嘭”的一声闷响,裴鹤谦还是往后倒去,就在那电光火石的刹那,静虚的金刚杵击中了他的胸膛!

顾言雪看着裴鹤谦倒下,看着艳丽的血沫从他口中涌出,喷向天空。

没有眼泪,没有声音,天地都凝固了,静,无边的静。

顾言雪伸出双臂,把裴鹤谦揽进怀中,裴鹤谦的睫毛垂着,那么安静,好像睡着了一样。

“鹤谦,你累了吧?”顾言雪轻吻他沾满血污的脸颊:“没事了。”他抱起裴鹤谦,跄踉起身:“我带你去山里,就我们两个……”

玉矶子和静虚直扑过来,顾言雪却仿佛看不见他们,迎着长剑、迎着金刚杵,他径直上前。

“当啷啷——”

“当啷啷——”

随着两声巨响,金星四散,长剑和金刚杵双□□到空中,玉矶子和静虚都被震到了一边,顾言雪虽也跌在地上,却是毫发未伤,一团红光在他胸前闪烁,那是裴鹤谦送给他的护身血玉。

“傻瓜,为什么把它给我?”望着一动不动的裴鹤谦,顾言雪的眼泪滴落下来。

晶莹的泪珠掉到玉上,血玉忽地碎裂,暗红的残片直坠尘埃。

“它的护身符没了!上啊!!”

随着钟昆一声大叫,数千铁骑飞奔而至,玉矶子和静虚也挣扎起身,扑向顾言雪!

顾言雪望着前方,他的眸子如此漆黑、如此深湛,仿佛已洞穿了千军万马,洞穿了这扰扰的红尘,他在看什么?是林间的茅屋、青青的菜园,永远不会实现的小小梦想?

忽地,顾言雪笑了,他伸出双手,猛地扯裂了自己的胸膛!

淋漓的鲜血中,他取出一粒明珠,高高举过头顶。夜空中仿佛升起了一颗明星。那样晶莹剔透、美轮美奂的神物,谁都没有见过,它是如此轻灵,光波流动,仿佛不是被顾言雪托在手心,而是自己浮在空中。顷刻间,沉沉夜色变得柔和,萧萧竹林静止无声。江山府尹连同他的士卒都惊呆了,连骏马也收住了狂奔的四蹄。

顾言雪环视众人,目光如冰:“你们跟着这道士千里奔袭,毁我家园、杀我手足,可是你们有没有想到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替天行道吗?呸!我来告诉你们,他要的是这个!”

“这颗灵珠曾经属于我的母亲,她温柔善良,一生从未害过任何人。十年前,”顾言雪蓦然地转身,直指钟昆:“这个人来到镇上,他告诉我嗜赌成性的父亲,我母亲是狐仙,她的腹中有一颗能点石成金的灵珠。为了永远享用不尽的金银,他、我的父亲,还有这镇上的人们,杀死了我的母亲。就在这里,就在这个潭边,他们抓住她,剖开了她的心……”

顾言雪咬住嘴唇,半晌才惨笑出声:“他们找不到这颗珠子,因为我母亲已经把珠子哺给了我。是,这十年来我杀过很多人,我死有余辜,可我的母亲做错了什么?”他望向地上的裴鹤谦,泪水滚落:“他……他又做错了什么?”

“你们这些人,贪欲横生、娇纵狂妄,自以为是天地之灵,在你们看来山川湖泊都是你们的领地,天地万物全是为了你们而生,一切珍宝都是你们囊中之物。可今天你们休想拿到这颗灵珠!”

“啪——”

随着一声脆响,顾言雪双掌一合,灵珠被击得粉碎。他的身体向前栽倒,正伏在裴鹤谦身上,两张年轻的脸庞依偎在了一起。无数的银星从顾言雪指缝间飞出,飘飘摇摇,直上九霄,那是灵珠的碎屑,是这俗世无法挽回的精灵。

“呜、呜、呜”万壑千谷间响起一声声悲鸣,乌沉沉的天空仿佛也被撼动,狂风呼啸、暗云翻滚,鹅毛般的大雪从天而降。

江山府尹勒住马头,正想传令,却听士卒一阵哗然,有人惊叫:“狐狸!狐狸!!”

江山府尹极目望去,却见山野间、竹林中,无数的狐狸从四面八方飞蹿而至,直扑这片林间的空地。士卒们惊骇不已,抡刀举枪,双手却在瑟瑟发抖。眼看一场人狐大战就在眼前,众人身后的寒潭却涌起了滔天巨浪!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散在空中的那些银星,此时恰如一群归巢的鸟雀,列队成行朝着寒潭飘去,随着越来越多的银星撞入寒潭,潭中的白浪也一层大过一层,铺天盖地,啸卷翻腾。士卒们唯恐潭水扑出,噬人性命,纷纷退散,那些狐狸见了奔涌的潭水,却如见神明,一只只迎着滔滔白沫狂奔而去,拱立潭边。

“噗哧”,高达丈余的浪头如花朵一般绽放,水花间一个素衣女子卓然而立,仪态如仙。士卒们望见她,手中的刀枪竟再也捏不住了,“哐啷、哐啷”掉了一地,江山府尹只觉得身下的战马一颤,几乎将他颠下马背,他紧抓缰绳,低头一看,骏马竟已伏跪在地,再看四下,所有的战马都已拜倒。

“妖孽!”

忽地一道青光腾云而上,直奔潭中的女子。众人定睛看去,却是玉矶子仗剑而来,他的身后,静虚手持金刚杵也呼啸而至。

“啪!”

长剑和金刚杵同时击中了女子,水花四溅,浪头顿熄。两人正自得意,一道水柱冲天而起,将他们挟裹而入,二人的兵器都脱了手,长剑、金刚杵飞到潭边,立时断成几截。马队中的钟昆见此情形,直骇得体如筛糠,想要逃跑,腿却软得不行,他挣扎着刚爬了两步,却听身后水花作响,未及惊呼,已被大浪卷进了潭中。

“哗啦”随着一声巨响,数丈的水柱轰然坍塌,玉矶子、静虚、钟昆一同被黑色的漩涡吞噬,水中的女子也杳无所踪。

纷扬的大雪渐渐落定,不知不觉间,东方的天际透出嫣然红晕。终于,第一缕金光从山峦间射出,穿过竹梢,落到了林间空地,那儿有个小小的白丘,仔细看去,那是一对依偎的少年,盖着薄薄的雪被。阳光笼在这雪的坟茔上,渐渐地,雪化了,晶莹的雪水冲去了血污,也冲去了眼泪。霞光替他们的脸颊抹上红云,他们的嘴唇靠在一起,那么嫣红,仿佛再靠近一点,就会深深地吻在一起。

然后,他们的睫毛动了,那不像是风儿调皮的游戏,因为随着睫毛的翕动,他们的眼睛睁开了,乌幽幽的眼珠里映出彼此。

“我在做梦吗?”顾言雪落了泪。

“不,”裴鹤谦轻吻他的嘴唇:“我说过的,我们一定还会见面。”

“嗯,”顾言雪笑了,“在山里盖间小屋,只一个你,只一个我……”

话音未落,一只小狐欢跳着跃到两人之间,紧接着,所有的狐狸都朝他们蜂拥而来,偎的、蹭的、甚至是舔的。被那么多毛茸茸的伙伴围绕着,两人相对苦笑。

“看来不可能只有我们两个。”裴鹤谦笑道。

“是啊,”顾言雪吐吐舌头,转而一笑:“把忠叔,你爹,阿萱、阿茹都接到这里。还有……”他皱了皱眉:“你家那只狗也牵过来吧。”

“真的?”裴鹤谦瞪大了眼睛:“你真肯收留大黄?”

顾言雪点头,狐群之中顿时一片悲鸣。

“大人,他们……他们居然活了……这、这、这……”

“那又如何?”瞪了张口结舌的探子一眼,江山府尹踏蹬上马。

“可是,可是,这些狐狸恶贯满盈,理应剿灭啊!”

“恶贯满盈吗?”江山府尹凝望前方那对相拥的少年,忽地一笑:“依我看,恶贯满盈的是人的贪念吧。”

“可是,这白雾街怎么办呢?难道就这样算了?白白把镇子让给狐狸?”探子犹自嘟囔,却发现众人都已翻身上马,随着府尹扬鞭而去,探子急忙跃上马背:“等等我!等等我啊!!”

銮铃声绝。

仙霞岭头雪化云开,晴川若画、碧水如带,又是一年春来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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