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一声巨响,关大弟左侧数十步外的一座砖瓦房炸开无数纷飞的砖屑碎瓦,如雨点般洒向奔跑中的队列,砸在晃动的明盔上,响起密集的叮当声。
“丢下火把!快步行进!”
钟老四的破锣嗓子在前方嚎叫,关大弟立即扔下手中的火把,周围变暗下来,但远处的视野却清晰了,城北方向火光冲天,浓烟在火光映照下翻滚升腾,一里多外的登州东侧城墙上枪炮声震耳,三眼铳、鸟铳、弗朗机、大将军都在发射,爆出团团绚烂的火光,虽然他们根本打不到这么远,但那些叛军根本无法判断距离,心急之下一通乱打,对一里外的文登营没有丝毫威胁,唯有偶尔发射的红夷炮能让关大弟心头一紧。
登州南门方向的射击声更加猛烈,喊杀声也更大,其中还有文登营的喇叭等号音鸣响,那边是第三千总部的第八司在进攻一批南门发往密神山的援军。
侧后方响起一些口令声,一些火把往东门方向移动过去,一些竹哨声交替响起,关大弟看不清那些人,但他知道是中军卫队和中军轻骑的人,他们最喜欢使用这种竹哨,用于巷战和夜间的联络。
他们的火把慢慢分散,片刻后大多也被扔到地上,这些单兵技能出色的散兵将掩护行军队列的侧翼,防止叛军从春生门出城攻击,更后面的地方则是隆隆的蹄声,骑兵营的四百名骑兵在登州城东南角外列阵,随时支援东门和南门的战斗。
大队丢弃火把后,城外再次变得一片黑暗,春生门没有打开,文登营的散兵在门外大声鼓噪,用喇叭和孛罗胡乱吹出号音,还不停的变换位置打放火铳,使得春生门的守将无法判断他们的人数,一时也无法判断文登营的攻击方向,只能闭门固守。
密集的脚步声中,队列很快走完了东面的两里路,黑暗中不断有士兵摔倒,大队毫不停止,本队的战友将他们拉起继续前进。
几名打着火把的中军塘马超越队伍,迅速拐进水城外的夹道,大声对城头大声喊着:“文登营陈大人领兵来援,请吕监军到振扬门说话!”,引得水城城墙上阵阵喧哗。
钟老四的声音再次响起,“农兵连,跑步前进!”
各级排长和队长紧接着对所部下令,全连改快步为小跑,关大弟知道快要进入夹道,需要提高速度通过,前队此时开始转向,关大弟的队长大声提醒着手下,关大弟留意着前面几排的人,看到他们往左一拐,紧跟着跑入了夹道。
文登营部队一进入夹道,北面城墙上也是枪炮乱发,那里有很长一段已经被东门过来的叛军占据,他们正在往北门瓮城进攻,城下密集的脚步和明盔映出的火光都说明文登营马上要从北门进城,叛军的军官大声嚎叫着,让后面的人用弓箭和鸟铳射击城下,一边驱赶前面的叛军进攻城墙上剩余的墙垒。
墙垒上一阵火铳鸣响,叛军军官的叫声更加嘶声力竭,跑动中的关大弟都能隐约听到“他们进城就死定了”的嚎叫,接着便是杂乱的口号,墙垒处传出短兵相接兵器碰撞和喊杀。
钟老四嘶哑的喊声响起,“快,快,别他妈让这些王八蛋先到墙头。”
队列中所有军官都在大声催促,集训以来钟老四的非人折磨在此时体现了价值,这些惯于吃苦耐劳的士兵有了良好的身体基础,农兵连在一天奔袭九十里后,仍有体力保持奔跑,最前面开路的战兵第九司已经越过了交战街垒的位置,往城门拼命赶去。
左侧城墙上射来的弓箭和铅弹不断落在夹道两旁的屋顶上,砸得瓦片哗啦啦的响,关大弟前方啊一声惨叫,一名火枪兵被斜面打来的鸟铳命中,他的队长拖着他的鞓带将他拉到路边,也不及帮他包扎便继续追赶队伍。
关大弟呼呼喘着气,经过那名火枪兵身边时,偷空瞄了一眼,只看那士兵正用一只手捂着左胸,另一手吃力的要打开装棉布的救护包,关大弟不能去帮他,只好在心里帮他求了老天爷。
他终于也跑到城垒的位置,这里离瓮城只剩下七十步,城墙上狭小的防线上已经进入激烈的肉搏战,叛军的身影不断翻上墙垒,然后与防守的文登营激烈拼杀。
关大弟眼角看到前面的战兵第九司已经跑到瓮城门,门口点燃了几个巨大火把,两个身穿明军衣服的人在门口焦急的不断挥手,其中一人拉住第九司的把总,一边跑一边不停说话。
城楼上也有人对下面吼叫,让战兵立即穿过瓮城支援城楼。各部的军官都开始提醒士兵准备战斗,一片嘈杂的叫喊中,关大弟的排长也大声喊道:“记住简报说的,镇海门大街只能排开八人,每队是展开成两排。”
排长的声音断断续续,这样的跑动中还要不停发令,显然也让他有些受不了,他刚刚说完,城头墙垒的位置一片惊叫,关大弟急忙转头一看,几个圆乎乎的黑色物体从防守方的后面飞出,砸在墙垒上,紧接着一个火把就扔了上去,火头呼一声窜起,墙垒附近密集的叛军顿时被火焰吞没。
一个个人影在火光中拼命挣扎,发出关大弟从未听过的惨烈叫喊,两个火人跳出城头,嘭嘭两声重重摔到城墙下,溅射出一片火星,两个火人蠕动几下,便再没有了动静。
关大弟心头狂跳,好在队长不停咆哮,这位队长是战兵中调来的老兵,在训练时是关大弟很怕的声音,现在却如同他的定心丸一般。
他头脑中几乎变得麻木,随着队长的口令条件反射的行动着,很快眼前一暗,他们已经进入了瓮城侧面的门洞,关大弟将自己的长矛紧紧握住,战斗就在眼前了。
一个受伤的行动队员坐在城门边哈哈大笑,“你们他妈终于来了,老子要那李九成十倍赔老子的左手。”
终于头顶的黑色消去,队伍向左转弯,空旷的瓮城出现在眼前,周围的城墙形成了一个四方的宽大天井,越过前面战友的头顶已经能看到洞开的镇海门城门,门洞那头长长的街道上火头闪耀,火光中满是晃动的人影,城门上则不断向下打枪放箭,叛军已经攻到城门附近。
“这就是镇海门。”关大弟在心中说了一句,他的连长在平山休整时亲自给他们作简报,镇海门就是农兵第三连首要夺取的地方,钟老四反复跟他们讲诉了镇海门的重要性和瓮城的特点,关大弟的脑袋不太灵光,但是他记住了瓮城就是一个小城,可以作为一个独立的城堡进行防卫,以文登营的战力,只要在瓮城部署好,叛军就绝攻不下来。
“虎!”前面的战兵一声大喊,第一个局冲出镇海门门洞,火枪手一轮猛烈齐射后往两侧散开,杀手旗队呐喊着冲到镇海门大街,与那里的一批叛军厮杀起来,那些叛军挡不住这些凶猛的战兵,立即朝南边和两侧的巷道逃跑。
战兵并不追击,留在原地戒备,第九司后面两个局也开始出门,顺着城梯登上城墙,他们很快出现在瓮城墙头,往城墙两侧部署。
农兵连则开始紧张的整队,镇海门大街虽然号称大街,但两侧的廊房大半被居民私自搭建成了封闭的铺面,这些违章建筑不但使街道狭窄也让原本的排水沟被纳入室内,这是明代城市卫生糟糕的原因之一,所以这个大街上只能排开八到十人的正面,他们的任务是阻止叛军在大街上集结。
“八人成一行,每队两行。”关大弟作为最强壮的士兵,每次两行列阵都是前排,而他们排的序号正好是第一排第一队,他便成为了整个农兵连的前锋。
他面前不远处,两个穿着明军军服的人和钟老四对着大街指点一阵,谈完后钟老四随即就找来几个排长和分遣队长,对着简易的地形图部署任务。
此时前面的战兵全部出了门洞,戒备的一个局也将很快登城,钟老四来到第一排扫视了一圈他的士兵,眼光在关大弟的身上停留了一下,他随即大声道:“老子平日打骂你们,就是要让你们在现在这种时候能活下来,咱们本来是长矛兵,这些街上的活不好干,但安排了就得上,直到第八司接替咱们。情报局的人让咱们把城楼前五十步占据,老子说咱们别管几十几百步,不然你们那个长矛只能等人射死,听说叛军还有弗朗机,那更不能呆站着,每次冲击动用一个长矛排四十八人和一个火器排,让长矛队去冲,面前有人就得打得他跑不见,冲完一次回来瓮城休整,你们都听明白没有。”
“明白!”
这时城门边一声竹哨,钟老四转头一看,街上的战兵百总正望着这边,钟老四马上打出手势,关大弟的排长喊出口号,火器第一排和长矛第一排整齐的踏着脚步往前开进,战兵纷纷往两侧城梯撤退,他们将在城墙上守卫。
关大弟穿过门洞,浓烟滚滚的北城出现在他面前,这也是他第一次到府城,传说中繁华无比的大城市竟然是这个样子。
镇海门大街上的火势已经减小,一些人影开始在街道上出现,在辽东口音的呼叫声中慢慢开始汇集,他们的声音极为惶急,想必知道文登营已经到了北城。
那边很快爆发出一阵喊杀声,无数人影在长街上涌动,东侧的巷子也不停有人加入他们的人流,各种武器的锋刃在夜色中留下道道明亮的光色,朝着镇海门急冲而来。
前排站立的关大弟口中有些发干,他忽然在想弟弟是如何死的,是不是就是死于这样密集的混战之中。
“火器排预备!”火器排长冷静的声音响起,关大弟握紧自己的长矛,微微弓起身子。
乘着这短暂的间隙,钟老四在后面大声咆哮道:“长矛兵冲锋,半步不能落后,半步不得超前,杀光这帮子乱兵!”
对面的叛军越来越近,火器排长大喊一声,街道正面和两侧巷道口的火器兵一顿猛烈的齐射,前排叛军滚葫芦般倒下一地,后面的叛军依然汹涌而来。
“错落半步者死,长矛兵有进无退,冲锋!!”钟老四嘶声力竭的大喊一声,嘹亮的冲锋号鸣响。
“杀!”长矛兵齐声大吼着挺起长矛,长矛第一排四十八名长矛手排成六行,平平的向前跑去,关大弟如同训练时一般用眼角看着自己的队长,这样的跑动冲锋每日练习数十遍,依然如同条件发射一样,旁边巷道闪出几个叛军,用鸟铳向文登营射击,关大弟左侧一人被击中,后面迅速补上一人,保持着前排的整齐。
关大弟无心去看那战友,排长的口号加紧,速度渐渐加快,周围都是战友的脚步声,铁甲碰撞的叮当声密集的响起,队列越跑越快,直到他的长矛噗一声死死扎进对面一个叛军的胸膛,狭窄的街道中没有任何人能躲避,密集的长矛不用任何技巧就能刺中一个目标,前排的叛军同时停顿,扭动着歪倒地上。
关大弟刺中的对手没有任何铠甲,只是一个持着武器的暴民,他面目狰狞紧紧抓住矛杆,关大弟用力抽出长矛,看着那人胸口喷出的血箭,他竟然感觉到一丝畅快,手中长矛毫不停顿的继续刺杀,将后面一名披棉甲的叛军杀死。
冲击的叛军在惯性下依然冲来,关大弟后排的长矛兵将手太高,长矛从前排的肩膀探出,密集的长矛不停伸缩,实心三角铁形状带血槽的钢制矛头每次出击便能带走一条人命,装备低劣又组织混乱的叛军竟然无法逾越这道矛头组成的防线,尸体越积越多,前面的人想退走,后面人堵住了道路,形成一团拥挤而杂乱的人丛。
关大弟大声怒吼,开始的紧张不翼而飞,他只想到了自己死去的弟弟,似乎面前这些敌人都是杀他弟弟的凶手,多年山上艰苦生活锻炼出的强壮体魄让他的长枪成为最凶悍的杀人武器,他只需要用尽全力把长矛不断刺出,就能轻松的收割人命,一个个陌生的面孔带着痛苦倒下,变成地上交错累叠的尸体,莫名的刺激感觉占据着他的脑袋,连对面飞来的腰刀砸在他的铁甲上,他也没有丝毫感觉。
终于面前一空,叛军的残余转身逃窜,排长追击的命令传来,关大弟大步踏上地面的尸体,踩过那些刚死去的人往前追去,风声从耳边呼呼的吹过,他已经忘记了队列,只是不停的向前,强悍的体力让他远远跑在所有战友前面,将一个个面前的背影捅倒。
被刺中的叛军都大声惨叫,其他溃败的叛军更加惊慌,崩溃的精神让他们没有人反抗,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后面越来越多的人被溃退的人卷走,而没有人注意到紧紧追着他们的竟然只有一个人。
关大弟不停的追击,不停的刺杀,他也不知道杀死了多少人,最后终于在草桥边停顿下来,他弓下身子不停喘气,披着铁甲冲锋了数百步,他的体力也吃不消了,兴奋的脑袋开始清醒过来,面前叛军狼狈奔逃的背影越过草桥往南远去,街道上一片狼藉,叛军遗留的二将军炮和弗朗机歪倒一旁,连炮手也被败兵席卷一空,叛军自相踩晕踩死的人摆满大街。
关大弟猛地转头看看身后,视线之内居然没有一个文登营的战友,他大张着口呆了片刻,突然一声大喊转身往镇海门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