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遇袭的事情立刻惊动了房州官面上的头头脑脑,上至郡守下至县令全部出动,将车驾包裹的里外三层,世子惊驾不适,所有交接事务索性全部交给了何遥过问。
沿途州府尽皆郊迎世子,净街除尘,鸣锣开道,何遥抖擞精神在众人簇拥下很是享受,官员们知道何遥身份大不寻常,都存着向上美言的心思,不停的巴结何遥,何遥自出宫之后从未如此被人捧过,赴宴、指示、会谈忙的他手舞足蹈。
这样一来扶风这里就安静多了,东家带着老杨头等一众随从都以门客自居,更加紧锣密鼓的开始训练钱日生。钱日生以师礼待见东家,每天都在努力的背诵学习,这份态度让东家非常满意,几次都表示了赞许:“果然奇货可居。”
钱日生有时候冷不丁的会想起瘦狗,时间并不长,可记忆却好像很久远:“日生哥,如果让你过一天郡守的日子,换你一条命,你换不换?”
他看着敛房中持笔微笑的自己,深深吸了口气。
“宣,世子扶风进殿。”
钱日生收回已经飘远的思绪,从门外转进房门稍稍站定,双手捻起长褂的下摆,轻轻迈了进去,刚刚前行到第二步,只觉得背上被人轻轻击了一下,他赶紧将头微微挺直继续前行。
老杨头手持一根树枝,在身侧跟着钱日生同时移动:“好,慢点走,上身绷直,目视脚下。”钱日生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待数到第三块方砖的时候,正好处于房间的中央,钱日生立住身子,随后屈膝。
“跪,叩首,起,退。不错,记住不可仰面直视雍王,回话时眼睛看着丹陛之下。”
钱日生的按部就班的完成者单调的动作,他记得尤其认真,已经不需要节奏的提醒,起身后往后退了一步,不待老杨头发出指令便挺直身子双臂平展,随后缓缓和手于胸前,嘴里念道:“儿臣扶风,参见父王。”
正前方的东家端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的看着钱日生,按理应该伸出单手虚扶,然后钱日生双臂成环躬身埋首道:“谢父王。”最后端正的落座。
可今天却没有。
钱日生跪在地上有些迷惑的向上闪了一眼,却发现东家的表情极为严肃,老杨头也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
“明天就进入雍州地界了,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一说,你跪着听好,”东家瞳仁针芒似的一闪,修长的手指咄咄敲着扶手:“你的事情我大略清楚,在佳梦关你杀了假郡守;在平阳城你杀了张阿明;在我们眼皮底下又害死了扶风。”
钱日生心里一个突突,已经察觉道今日情况有些不对:“我是被逼无奈。”
“也不尽然,”东家木着脸靠在椅背上,语气不急不缓:“你杀假郡守当真是为了逃命?还是有利用马先报私恨的意思?张阿明想必查到了宋掌柜的死因,于是你就除了他;你杀扶究竟是为了活命,还是他锋芒太过,你恨极了他?你不惜拖我们大家一起下水也要害了他,使臣一到,你竟然不想着逃跑,还敢站出来顶替……”
东家每说一句,手指便叩一下,钱日生被说的寒芒在背,只听东家继续说道:“你不是个善人,人皮带久了,就算拿下来也已经起了别样的心思。”
钱日生听的身子一颤:“我……”
东家一番话直指钱日生心底深处,丝毫不给他辩驳的机会:“你这人有勇、有谋、能忍、敢断,平心而论是个可造之才,可你偏偏多了个胆!”
钱日生听的有些跪不住了,不禁手就伸入了袖中,东家却俯下身搭上他的肩膀:“不要玩火,我是一片慈心相劝,外头有的是能人,凭小聪明赢来的,终究也会凭小聪明输光。”
老杨头在一旁插言道:“钱小哥,现在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有东家帮你,你后福长着呢,翠儿和瘦狗自会保佑你的。”
钱日生垂下头,他已经彻底服了东家,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虔诚的寄托某个人,他恭敬的行了一个大礼:“我是东家的人,一切都听东家的。”
“记住,你以后得到的一切,都是我为你争取来的。”
三天后,世子车驾临近雍都,雍王传谕:由公冶王和剑南王两位王子领衔群臣,郊迎世子入京。礼部的官员一连几日忙的脚打后脑勺,早早就开始布置安排,彩坊芦棚连夜搭建,又连同兵马司衙门严整治安,鸿胪寺召会各国使臣观瞻,既仓促又隆重让人摸不着头脑,只能闭着嘴巴埋头忙碌,生怕出了岔子。
无论官员还是百姓这才从最近的诸多大事中醒悟过来,想起这个无人问津的质子。
可这个质子太过普通,亲娘民女出生,毫无根基可言,没有任何值得关注的谈资,只有少数几个精明的谋臣默默琢磨着其中的意味。
此时钱日生正坐在油壁车厢内,有骑兵拱卫着在驿道上前行,大轮高盖的马车,四帷挂着青色的布幔,车轮裹着蒲草,开动起来一点声音很小。钱日生手支着车栏,望着簌簌后退的树木远山发呆。
一路上老杨头时不时的前来告诫进宫的规矩和应对言辞,对于无法预料的变故老杨头也只能用一句“看你的了”作为总结。
“进宫后先去太庙祭拜,随后瞻仰太子衣冠。”东家的声音在车厢角落里传来,语气平静,黑暗中看不清面容:“这些礼仪都有太常寺礼官陪同,你照着安排做就行了。”
钱日生还是有些不放心,回过头再次确认:“扶风在大雍当真没有亲人?”
斑驳的月光在车厢里一晃而过,东家的声音在纷乱的马蹄声中尽量低沉:“淑妃早年是个民女,被雍王临幸入宫,家人早就没了。在朝的两位王子树大根深,背后都有着不可忽视的力量,眼下都在盯着雍王的宝座,根本不会想到你是假冒的。”东家扶住钱日生的肩头,微微用力:“你的运气不错。”
“就算真的扶风在此,恐怕也成不了气候。”钱日生说出了一句真心话,他不相信扶风的品性能得到雍王的垂青。
“事在人为,你做好你的事,我做好我的事。”
话音刚落,就听远处钟声大作,几乎同时驿道前鼓乐齐鸣,东家撩开车帘张望了一番,回身抓住钱日生的手腕,再次叮嘱道:“进入王城我不便陪同,能不能再见到我,就看你的表现了。”
钱日生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摁压了一下断指,动真格的时候到了。
此时天色微明,雨已经停了,车队徐徐而行,眼见着高大的城门越来越近,何遥下马趋步走到油壁车旁,高亢的说道:“请公子换乘。”
随后便见何遥引来一列红衣内侍,当中宣读诏书,果然和东家所说无差:“着世子扶风即至太庙祭祖,瞻仰太子衣冠。”
钱日生深吸了一口气,探身出来,只见一辆鸾车停在哪里,驷马并驱,香炉隐隐。眼前百官尽皆高呼,让他心一下提了起来。他在何遥的搀扶下登车,坐好。前后左右的木栏上绕着轻纱,突然暴露在众人视线之下让他身子有些局促,以至于低等内侍跪地的时候他却自己爬上了车。
“起驾——”
何遥亲自驾车,随着鸾铃一阵响动,马踢叩着青石板牵引着车厢前进,十几名骑兵结成一个整齐的方阵打头带路,沿着两旁戒严的笔直大道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已经渐渐泛白,清晨的凉气让钱日生感到一股冷意,依稀看见高大的内城城楼,宽阔的漆黑大门随着马车的驶近徐徐而开,车队没有任何停顿便穿行而入。
进入内城后车队拐往东边,又转而向南,不知道过了多少扇大门,钱日生才发觉已经进了皇城。两边墙壁高耸,显得道路又深又窄,穿行过后便又是一座高耸围城。
礼部官员早就等待许久,看见车架到来,先是叩拜称颂,随后便接引钱日生下车。人群拥簇着钱日生沐浴更衣,当内侍收拾衣物的时候,一个人“呀”的一声,竟然发现了一柄短刃。
礼部的官员迅速赶来,钱日生见周围人都望向自己,强自镇定的解释道:“我防身用的。”
官员们互相看了看都半张着嘴,何遥这时从人缝中挤进来,用袖子将匕首卷起交给一名侍卫武官,耳语了几句,随后对钱日生说道:“内宫之中不得携带兵刃,请公子留意。”
更衣之后,钱日生被人簇拥着步行前往太庙祭奠先祖,道路边上站满了服饰不同的人们,面容肃穆,见到钱日生仿佛被风拂过的麦田,尽皆躬身身垂目,钱日生不禁心潮澎湃,只是前行中却莫名有种秉烛夜行的感觉。
礼仪在繁琐中体现着庄重,钱日生提线木偶似的在内侍的指引下完成者各种各样的动作,上香,叩拜,默祷,他一句话都不用说,一颗悬着的心也慢慢放下,果然如东家所言,无非走个过场。
随后便到承德殿祭奠太子衣冠,他跪在蒲团上,周围的人都小心翼翼的退出殿外。钱日生终于独自一人静了下来,他长长的吐了口气,活动下身子左右看了看。眼前是一排的木架,上面套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有点像农田里的稻草人。
最小的衣服比霖儿大不了多少,七八件衣服一字排开,最尽头是一件朴素的长褂,看上去清灰黯淡,没有半点华丽之色。
钱日生从最东边开始看起,那件儿童样式的粗布衣衫上满是补丁和虫眼,想来扶风的这位大哥童年过的很是蹉跎。
左边是一件破损严重的皮甲,王子已经长大了,可遭遇显然更加危险,因为皮甲上面有两处极深的裂纹。钱日生悄悄凑近细瞧,甚至伸手触碰了一下,辨认出这的确是被刀砍过的痕迹。
而正前方的一套陈旧的铁甲尤为显眼,木架也最为宽大,铁甲的腰侧挂着箭壶,身背一把掉漆严重的长弓,还配着一柄刀鞘坑坑洼洼的狭刀。
头盔里空空如也,可依旧让人觉得威风凛凛。
钱日生一件件的看着,内心想象着这个太子的容貌和经历,想象着这位太子策马擎弓、拼杀疆场脑中的画面,比说书先生的更加鲜活,钱日生居然品出一些滋味来。
直到最后一件朴素的长褂为止,太子的一生便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