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钱日生偷偷溜到风水轮流的后门,他要回复公子整天的行程,为此他想了很久,因为他觉得有必要借着机会试探一下宋掌柜。
对方听的很仔细,灯下凝眉思索了很久才问道:“公子最近家里来什么人没有?”
钱日生不假思索的回答:“没有,每天就是老三样。”
宋掌柜再次沉默了片刻,随后赞许的对他点了点头,说他做的很不错。可至于为什么要他监视却没有只言片语的解释,只是交代道:“如果有外人和他交谈,一定要记住那人的模样。”神色间却若有所思,显得极为郑重。
自从他冒充了蒋掌柜,几次试探都没有任何人和他接近,私下里和老杨头也商议过几次,都猜不透对手的端倪,这个对手不同以往,细思起来居心有点可怕。
首先,对方能拉蒋掌柜下水,这件事就不大容易,必定是暗中筹谋已久,有十足的握把才行。而且东家商海沉浮多年从不显山露水,也从没有人如此深究他的身份来历。毕竟在商言商,盈利之争动的脑筋都在一个“钱”上,没必要揪着身世来历紧追不放。
可这次却极不寻常,对方出手便紧扣东家的底细,而且选在东家远赴大雍的档口突然发难,一击不中再无声息,每一步走的既准又狠丝毫不露声色!蒋掌柜生前和扶风关系极好,这就让他有些拿捏不定了。
东家昨天终于回了信,让他安排“鸟凤回巢”,竟然紧急下达了撤离的指令!
灯影恍惚中,宋掌柜有些失神。樊阳经营多年,好容易站稳的脚跟,如今说放就放,他真有些舍不得。能把东家逼得做出如此举措,这个对头的势力和用意也当真深不可测。
钱日生却在一直观察着宋掌柜的神色,对方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有时又变得愁思不解。仔细斟酌之下,钱日生终于默默排除了宋掌柜偷窃银票的嫌疑。
他盘算了下时间,银票已经丢了四天了,直觉告诉他靠自己是捂不住的!他决定做个冒险的举动。
“宋掌柜,我要跟你说件事。”
“唔——唔?”对方恍惚间抬头。
灯火幽幽,钱日生说的很慢,宋掌柜从诧异到震惊再到狐疑,最后陷入了忐忑不定的沉思,直到钱日生说完他还痴呆似的坐着,脸色青白不定,仿佛挨了一记闷棍,许久才终于摁住了心绪。
万万没想到,佳梦关的仵作身上竟然还藏着张一万两的银票!他梳理着银票的来龙去脉,这笔钱是佳梦关的账房库银,出自冯师爷,开自隆盛钱庄。
外面嘎的一声鸟叫,宋掌柜肩头一耸,已经掂量出事情的轻重。佳梦关的郡丞和郡尉知不知道?郡衙的钱粮账房盘账时是否发现了亏空?又是什么人偷走了银票?
灯火啵的一爆,宋掌柜闪眼看了看钱日生,恨不得一脚踢死对方,咬着牙强忍着怨怒说道:“钱小哥,这张银票你藏身上不觉得烫吗?”
钱日生垂下眼,小心的解释道:“这是冯师爷给我的,我从来没有拿出来过。”
宋掌柜埋怨的剜了钱日生一眼,心里暗骂老杨头多事,当初何苦要救这个仵作?想到这里他心中忽的起了杀心,他眼神幽幽的盯着烛火,认真思索起灭口之后可能产生的后果……
钱日生正等待着对方,陡然汗毛一乍,刹那间只觉得寒芒在背,他惊惧的瞥了眼宋掌柜又胆怯的避开,话语脱口而出:“这张银票是隆盛钱庄的,他们不敢兑。”
“你说什么?”
这么一打岔,宋掌柜醒过了神,若有似无的扫了钱日生一眼,老杨头的交代在他心头响起,“东家对这个仵作很感兴趣,以后有用。”
他眉头皱了皱终于收敛了杀意,窗纸在晚风中簌簌作响,裹心堵肺的压力徐徐而散,钱日生这才透了口气,终于将袖中藏着的剪刀松了,身上不觉间已经泛了一层的虚汗。
“冯师爷告诉我,隆盛钱庄只有大雍和西昌零星几个州府有票号,除了樊阳,其他都在两国交接之地。所以想要兑银又不扎眼,他们的选择地方不多。”
宋掌柜眉棱骨不经意的一颤,冷笑道:“天底下就你聪明,黑市上折价换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钱日生见对方语气有所缓和,说的愈加小心:“一万两银子六百多斤,这不是小数,黑市也未必吞的下来,而且要是寻常小贼他们也不敢去黑市,万一给人黑了岂不人财两空?”
宋掌柜警觉的瞥了一眼,这个钱日生好像话里有话!于是不露声色的接口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银票不能见光,”钱日生心头微微一松,将自己准备好的说辞句句递进:“否则万一被人盯上就会拔出萝卜带出泥。我、马先、老杨头都会被牵扯出来,甚至……”他说到这里语气一顿,后面的话却不说了,只是语风一转:“所以要赶紧断的干净。”
“听你的意思,好像有主意了?”宋掌柜闭着眼悠悠的问道,心里已经留上了神。
钱日生闪了他一眼,感觉到火候到了,紧张的脸上泛着又青又白的光:“隆盛钱庄的分号最好能摸一下底细,先查明白有没有人兑现银票。”
“这还用你教?”
钱日生声音一顿,死死盯着宋掌柜的侧脸喑哑的说道:“最要紧的,是赶紧派人去大雍报案!”
“什么!”宋掌柜听到这话瞿然睁目,仿佛不认识钱日生似的:“报案?”
对方双眼黯淡的透不出一丝光,语气浊重的令人发瘆:“报案就要立案,立案就要查案。这个案子一发,佳梦关的隆盛钱庄必须要紧急停兑封账,那张银票就成了废纸!官府一惊动,谁兑现就抓谁!”
“抓到了一问,不一样吐出你的下落?”宋掌柜怦然心动,斜着眼睨了钱日生两眼,久久不愿离开。
说到这里,钱日生彻底松了口气,知道对方听进去了。此时此刻,仿佛丢银票的根本不是他,反而在帮宋掌柜倾心的出着主意:“嗯……为了以防万一,最好要扶风公子换个地方藏匿,这样放开手脚引蛇出洞,看看对方究竟是什么人,顺道也能帮东家探个底。”
“咹?”宋掌柜内心咯噔一跳,这番话语竟然和掌柜的密令不谋而合!他眼皮咻的一抬,灯下打量着钱日生,这个仵作三言两语之间,竟然把自己的事情和东家挂上了钩,真是滴水不漏环环相扣。
他盯着钱日生暗中揣摩着对方的用意,原本对这个一身败相、低眉耷眼的小仵作还有些不上心,此时此刻才算见识到对方的颜色。他心中讶然:这人好细的心思!
“所以现在的关键反而谁更快!”
灯火不安的颤动了一下,宋掌柜深深吸了口气,重新认真的考虑钱日生的提议。东家的身份是个谜,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扶风也不能见光。眼下是紧要关头,万不能让东家分心。他想到此处,心里霍的一跳:要是对方不是图钱……
钱日生察言观色良久,知道对方动心了,于是说道:“银票的字号我记得清楚,是寅字陆拾捌号,按这个查没有查不到的。”钱日生的话语字字深沉,陡然间仿佛换了个人似的,瞳仁鬼火似的闪烁不定:“就是不知道宋掌柜在海昌郡还有没有‘熟人’。”
宋掌柜惊疑的看着钱日生,莫名的闪过一个念头:这样一个心思缜密的人留在扶风身边,似乎不太妥当。但是想法只是一闪而过,他还没抓住就转瞬即逝。
他赶紧找来纸笔认真的记录银票字号,再三确认了一遍随即招来两个伙计,耳语着交代了几句便催促道:“一定要快!”伙计应声而去,钱日生看在眼里,终于松了口气。
室内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宋掌柜沉吟了片刻,决定还是要稳住钱日生,放缓了语气道:“你先去扶风那里吧,不要再自作聪明了,一旦有事就到通阳桥边告诉吴瞎子。”
钱日生离开后,宋掌柜注视的目光始终不肯移开,这个人今夜的气质让他有些毛骨悚然,在的时候他觉得压抑,离开后又让他觉得恐怖。他清楚事有轻重缓急,钱日生这样的人本来就是惊弓之鸟,把他惹惊了反倒坏事。眼下的局势顿时显得更加棘手了,他仔细的盘算了一下:
仇老大带着一众好手随东家北上大雍;孙总捕和姚师爷是官面上的人,不能随便动,只能侧面探听风声;船帮的赵把头正守着河道随时准备“鸟风回巢”;老杨头带着马先在其他盘口联络人马……
此时此刻各路都在忙碌,只能靠自己了。银票的事情太过突然,万一烧香引鬼不是闹着玩的。他定了主意,不能再等老杨头和马先了,要尽快离开才行。
宋掌柜把事情在脑中又过了一遍,随后便提笔将事情经过一一写明,他觉得有必要让东家稍微留意一下这个钱日生了。后半夜宋掌柜亲自去了城外的驿站,将书信交给一个中年人:“老庞,幸苦一下连夜送过去!”
叫老庞的中年人专门负责往来传信,他将书信裹入竹筒当着宋掌柜的面涂上封漆,随即便快马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