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竟之途 第十三章
程煦敲开了医生办公室的门,说明了来意。那个男医生,用很惊异的眼光看着他。程煦不禁苦笑,任何人对于一个以前从来没有看望过父亲的“儿子”都会很惊诧的,程煦本来可以告诉这个医生,并不是他不来,而是没有人告诉他。但是他很快就觉得,难道还有区别吗?如果他是一个孝顺的孩子,就算在大城市工作再忙,定期的回家探访总还是能知晓家里情况的,他没有辩驳的必要。
“医生,我是不是可以帮我爸爸转到外面的医院去?”
那个医生似乎已经认定了他是个不孝的人,口气也冷冰冰的,“还转什么?”他从半旧的桌子上找出一张片子,“癌细胞都扩散成这样了,还转什么?病人的身体根本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程煦只能道谢,然后离开。
在离开的时候,他听到那个医生对同僚不屑说:“这种儿子,还不如不要生!”
一种羞愧的感觉笼罩了程煦。让他有点发抖。
黄昏的时候,父亲醒了。继母提出说她们去买点晚饭,问程煦想吃点什么,程煦没有回答她。她看了看他们父子,轻轻叹了口气,拉着女儿出去了。
男人浑浊的眼睛盯着程煦看了半响,然后他开始动,程煦以为他是疼痛,连忙摁了铃叫护士过来,护士的态度并不很好,也许公立医院都是这样的吧。她问:“怎么了?”
男人指了指罩在嘴上的东西。
护士不耐烦地帮他把呼吸罩取下来。告诉程煦:“只能说一会,到时候如果喘不过气再叫我!”
程煦点点头,忍着气。
男人抬起枯瘦的手,程煦明白了让他坐近一点。程煦照做了,他轻轻说:“是我,…爸爸。”
他听到男人虚弱的声音:“你一个人来的?”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希望。
程煦听懂了他的意思,然后他说:“女朋友本来是要过来的,不过她最近…家里有点事,走不开。”他拿出手机,翻开相册,里面有他、李理、露西三个人的合照,他递到男人面前,说中间那个女孩子就是。
男人仔细地看了又看,似乎很高兴,看上去精神了很多。不过,似乎连笑和说话都让他很吃力,他歇了一会,才说:“小煦,你…还怪爸爸吗?”
程煦其实早知道他会问这个问题,之前他已经想好了,他会回答都过去了,往事不要再提了。但是他现在发现对于一个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父亲来说,他这几年所忍受的孤寂和痛苦是无法言喻的,而且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得到他深爱的儿子的原谅是多么珍贵。在回来的路上,程煦也曾探寻过自己的内心,但是经过时光的磨砺,很多东西已经没有答案。他现在才知道,很多东西其实并不需要答案。
他握起男人的手,像他小时候为数不多的亲昵动作一样:“爸爸,我并没有怪你。我…一直很爱你。”他立刻就哽咽了,喉咙像堵着铅块,对不起,爸爸。
父亲似乎也很激动,回握了一下程煦的手,但是很快又松开了,程煦惊叫:“医生——!”
父亲又进了抢救室,医生出来的时候,摇摇说,家人进去告别吧,没多少时间了。
继母当即瘫倒在地,泪如泉涌,程煦赶紧扶起她。他说:“阿姨,…你…我们进去看看爸。”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是意料中的结果,但是来的太快,他整个人都懵了一样。
继母一进去就半跪在床边,紧紧握着父亲的手,低声哭诉着。程煦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些,自从母亲走了以后,他没有再经历过这些,他好像又回到十几年前,那种遥远又冰冷的感觉让他不知所措。
继母回头哭着,叫他的名字,他回过神来。
“过来,你爸爸想跟你说话。”
程煦跪下来,他轻声叫:“爸。”
父亲笑了,脸上很安详,他说:“要…好好的…”
然后他闭上了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永远地。
程煦让孟小姐汇一笔钱过来,他来到家里,发现几乎已经一贫如洗,看不到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笔钱他交给继母,告诉她,我们要好好为父亲选个墓地,好好办一场丧事。继母哭着点点头。
出殡那天,风很大。程煦举着父亲的照片,觉得非常沉重,重到他几乎想要逃走。这几天,他一直忍受着良心的煎熬。他感觉自己做了很大的错事,尽管周围的亲戚,没有一个人责怪过他,只是说人各有命,生死不能强求,让他不要太伤心。
但是他感觉自己很孤独,这个世界上唯一跟他有至亲血缘的人已经消失了,不见了。这种孤独感在晚上天天侵蚀着他的心,他这几天几乎没合过眼。
此刻,凛冽的风像是在谴责他,刮在他脸上好像用力地割下一刀又一刀,鲜血淋漓也不罢休。心像被掏空一般,某一个地方已经彻底死去。
离开的前一个晚上,他给继母留了一笔钱,回到宾馆。孟小姐不忍打电话给他,给他留了好几条短信,他必须回公司处理事情了。
已经好几天吃不太下去,睡不着觉。他知道今天晚上他必须养好精神,不然到了公司也发挥不了任何作用。他硬逼着自己在餐厅吃了点东西,然后他想到了酒。宾馆的一楼刚好有个酒吧,刚好能提供他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他在吧台最偏僻的位置坐了下来,告诉酒保他需要很多酒,他自己倒着,一杯又一杯。旁边起初还有人向他搭讪,但是看着他一直喝酒,默不作声,也只能识趣地离开,他身边的人来来往往,换了一批又一批。后来这边坐了一个女人,她默默观察了这个男人很久,他似乎心情很不好,衬衫也有点皱巴巴的,但是还是很吸引人。这是个小城市,这里是小城市的一个酒吧,他在这些人里面还是那么突出。她看到他没有搭理任何人的搭讪,大概明白了这个男人心情已经糟糕到一个人在酒吧使劲喝酒。
她坐在他旁边,也不说话,自己喝着自己的酒。然后他终于注意到她了——
程煦正要让酒保再来一瓶的时候,他看到他旁边坐着一位女人,长发披肩,身材高挑,清纯又诱惑。是露西吗?是她吧…“露西,你终于来看我了。”他握住她柔软的手,放在脸颊旁边,低低地说。“我错了…露西,我应该早点去看他的,我以为我还恨他…我不敢去…我不敢啊…”
女人欲言又止,他按住她的红唇:“不要说,我知道你的意思,别安慰我,我是罪人…我是罪人…我不该让他一个人在这里受苦…我算什么儿子…”
“我算什么儿子…”……
程煦的身子软下去,他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你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