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没聊两句,承译便知这和风又要没个正行,板了脸还未发作,就见这次和风背着手先出去了。
翌日一早,北风卷地,地上残留着斑驳的白。时候还早,两边店肆尚未开张,街上冷冷清清没什么人。
天牢门口,叶修庭果然一大早就被放了出来。被关一夜,屈居牢房,再出来,这少将军一身风姿不减。他刚迈步出来,便见不远处有一人影朝他跑了过来。
叶棠今日知他出狱,一大早就在这儿等着了。
“叶修庭!”见他出来,她急急一唤。
叶修庭看看面前的她,一身白色披风,领口采上等兔绒制成,上缀血珠九颗,颗颗晶莹。执了她的手,叶修庭知她担心,安慰道,“叶棠,别担心,我没事了。”
叶棠点点头,“我知道你是清白的。”
朝上事,他向来不与她多说,也不愿她被卷进去。于是话锋一转,叶修庭又将她上下一打量,问她,“这衣裳,是九王府准备的?”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今日穿着,想起来每天的衣裳几乎都是头天下午就有人送到房里去的。
“嗯。”而后她又抬头问叶修庭,“不好看吗?”
叶修庭笑笑,“不是。叶棠穿什么都好看。”
他动身上前两步,与她更近了一些,就在这街上,一低头,轻轻吻了她额头。
她心思玲珑,就算他未说出来,可他在想什么她怎么会不知道。他介怀的,应该是她这衣裳与九王爷是一套。
街边有画楼一座,楼不高。却建造精致,四角飞檐,画栋雕梁。冬日风寒,这个时辰,冬阳未盛,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偏偏这座画楼二楼靠近街边的位置开了一扇窗。窗边站一男子,男子着一白衫,此时透过窗子往街上一看,恰恰看见叶修庭牵了她的手,正浅吻她额头。
眼风不觉冷冽三分。只因她早上向来要赖床,惟独今日难得起了个大早。却原来是为了等在这里见叶修庭。
叶棠不知道,她前脚刚出门,萧池后脚就悄悄跟来了,隔着些距离。他没让她发现,独自迈上了这画楼。
不多时,有一人随九王爷其后,也匆匆上了这小画楼,凑到萧池跟前,躬身道,“爷。”
萧池看了看窗下二人,随手将窗一落,就窗边茶座旁坐下,问道,“查的怎么样了?”
“爷,这少将军平日为人的确如朝上所说,表里如一。什么事情都中正有度,无论军中还是府里都鲜有纰漏。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数月前。将军府莫名死了一个丫鬟。”
“一个丫鬟?”
那人继续禀报,“是。那个丫鬟名叫小玲,入府三年余,据说一直是将军府大小姐房里的。可不知怎么突然有一日便死了。本来府里死个丫鬟不奇怪,可按我朝律例,府中下人有亡故者,皆需报案备查。依着少将军平日作风他应该不可能不知,可他不仅未报,而且对府中宣称那丫鬟是回乡成亲了。”
“那丫鬟小玲系宣乡人士,生前家里的确是给她说过一门亲事,可这亲事尚未成,人却先死了。少将军后来给了那丫鬟家里一大笔钱,那些钱数目不小,供小玲双亲买房置地。度过余生不是问题。”
萧池想了想,冷声道,“看样子,定是那丫鬟知道了什么,才遭了杀身之祸。”
“爷,属下也是这么觉得的。可惜,具体那丫鬟究竟是知道了什么,目前还不得知。只因这事少将军处理得隐秘,一切几乎都是他亲手,未曾假手于人。所以,查起来有些困难。”
“知道了,你退下吧。”
还是数月前的同一家酒肆。孤月皎皎,又是快打烊时分。店老板看见这少将军又是与那个白衫公子一起,二人依旧坐在上次坐过的地方。酒肆老板上次得了萧池三千两银子,这次侍候得格外小心尽心。
只见这少将军与前次一样,不要酒,照例只要了一壶茶。
这次,依旧是叶修庭先开了口,“修庭遭人陷害,蒙冤入狱,多谢九王爷伸手相助。”
叶修庭这话说得客套,萧池只笑了笑,又说,“少将军话虽如此说了,可我知少将军心里并不屑。若非因为----”
他原本是想说若非因为叶棠,可话到嘴边,他又止住了。只又说,“本王也本不欲管少将军这些闲事。”
“就算九王爷不管,我相信圣上明察,最后一定也有圣断。”
萧池手里的盏子被他拿着轻轻晃着,茶水早就凉了,他也一口未喝。听了叶修庭的话,萧池摇摇头,笑说,“上次在这酒肆之中我便提醒过少将军,只可惜少将军并未将我的话放在心上。如今,少将军可知,在朝为官凭的是什么?”
叶修庭一思索,答道,“在朝为官,自然是忠君卫国。”
再看九王爷,听了他这话不置可否,似是叹了一口气。
“怎么,九王爷难道觉得修庭说的不对?”
萧池笑说,“对,可也不对。”
“九王爷此话怎讲,修庭愿闻其详。”
“忠君不错,可要忠明君,卫国不错,可要先卫自己。少将军经此一难,难道还不明白么,饶是少将军为人耿直,行得正坐得端,一身凛然,可随时为家国赴死,到头来也免不了要遭奸佞之辈进谗言以构陷,将你束手脚,困一隅。到头来,千军万马不敌小人一言。”
叶修庭听了,叹了口气,“九王爷说的不错,尽口舌之能事,向来为文臣所长。可叶家之心,修庭之心,无愧朝廷百姓,在其位一日,便要忠其事一日。”
“我知少将军胸中有长虹,向来不屑勾心斗角之争,可本王现有一计,若少将军肯试一试。背后构陷少将军之人不日便能露出马脚。”
酒肆门帘儿一掀,掌柜的没想到这么晚了,除了桌上这二位,还能有人来。
再仔细一看,这回进来的竟是一位姑娘。
那姑娘披一件白色披风,身边跟一位穿黑缎的男子。看二位穿衣打扮应不是普通人家。他掀开挡板出来,本是想说酒馆要打烊了,让他们改日再来。只见那姑娘进门后直奔少将军那桌上去。
叶修庭背对门口而坐,听见声响,却不知是叶棠。可萧池却是一眼就看到了她。
叶棠快步走到桌边,然后眉头一皱,冷哼一声道,“承译说的没错,大半夜的,你们果然出来喝酒了!”
掌柜瞧他们似乎认识,也不在上前阻拦。
又见那姑娘冲桌上二位瞪着眼睛如此说话,可少将军和那位出手阔绰的白衫公子竟都低头坐着,似乎是谁也没敢说话。
倒是跟她一起进来的那个少年站在一旁先开了口。那少年悄悄走到白衫公子身边,一弯腰,小声道,“那个,爷,这事不是我主动说的,实在是-----”
那姑娘翻了个白眼,瞪着白衫公子道,“不怨承译,是我逼他说的!”她说着看了看桌上茶壶,不由捂着口?后退一些,对萧池道,“你喝了酒,今晚不要进房了!”
萧池听了,似乎真怕她不让他进房了,又将手边盏子往桌边一推,解释道,“我们没喝酒,是茶。不信你看看。”
叶棠伸头一瞧,果然见盏中似有青叶浮沉,再一看叶修庭面前的那盏,也是茶水。环顾四周一个个密封好的酒坛,又小声嘟囔道,“在酒馆里喝茶,你们,也真是奇怪。”
萧池起身,顺势牵了叶棠的手。叶棠不防,被他牵着手,此时看了看叶修庭,小手一直在不停挣着他。
萧池是什么力道,暗自握紧了她,不动声色同叶修庭道,“既然王妃亲自来寻了,天色不早,本王也该回去了,否则该真的进不了房了。至于其他,若有机会,来日再与少将军一叙吧。”
叶修庭坐在原处,手中盏子先是一颤,而后又被他越捏越紧。
萧池一转头,只见身边的人一边依旧没有放弃挣着他的手,一边只顾着盯着叶修庭看。
“王妃,该随本王回府了。”
直到萧池走了两步,她的胳膊被他带起,可她还是像没听到一样,站在桌边,定定看着叶修庭。
他终于不悦,瞥了一眼坐在桌边的叶修庭,握着她的手又一用力,冷声道,“叶棠!”
她回过神来,这才低头缓缓往他身边走了几步。
萧池清楚看见她回头看着那人背影,而后薄唇轻启。声音极小,似蚊蚋一般。可他还是看得清清楚楚,她说的是,叶修庭。
只因与他这一别,她不知何时才能见他了。
叶修庭显然也听见了,将手中盏子重重一放,当即于桌边站起身来。
待叶修庭转过身来,却见九王爷不知是不是嫌她走得慢,失了耐心,牵着她的手一用力,将她往怀里一带,顺势将她抱了起来。
承译早就匆匆出去,准备车驾。
“萧池!”
她不愿让他抱,又是拍他又是踢他。
叶修庭跟出门来,她却已经被九王爷直接塞进了车里。
“叶棠!”
九王爷一提衣摆,正欲跟着上车,车帘半掀之际,他却又回过身来,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来。
将那东西轻轻一展,递到叶修庭面前,而后缓缓说,“前几日,本王得了一件东西,今日见了少将军正好问问。不知道,少将军可见过这个?”
夜色里,一方缺了个角的锦帕展开来,正悬于九王爷指间。
叶修庭见了那东西吃了一惊,“这----”
这明明是叶棠送他的。可他记得,那东西,明明被他压在书房枕下了,这会儿不知怎么又到了九王爷手里。
二话不说,叶修庭也不解释,伸手便要去抢。可还是萧池快他一步,将那锦帕收进袖里,便转身进了车驾。
直到车驾带着她绝尘而去,剩下叶修庭一人在黑漆漆长街上独行。
将军府门口,灯火通明,李知蔓带了巧云正在门口等他。
叶修庭遥遥望去,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每每他出门要回来,她就一早倚在门边上等他。
李知蔓远远看见了他,从石阶上下来,急急走到他跟前,手里还拿着他的一件衣裳。
“今日去哪了,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一靠近他,李知蔓才发现,他身上,竟然难得的没有酒气。
将手里他的外衫展开,就要往他身上披。却被他狠狠推开,李知蔓一个趔趄,及时被身边的巧云扶住。
叶修庭什么也没说,也不管她,只将她刚给他披上的衣裳从身上扯下来,搭在臂弯上,拾阶而上准备入府。
李知蔓看着他的背影,一下明白过来。难得他身上没有酒气。早就听闻叶棠喝不得酒。他一定是去见她了。
推开扶着她的巧云,李知蔓小跑几步追着他进了将军府大门。
“叶修庭!你去见她了是不是!”
书房门前,叶修庭闻言脚步一顿,看着面前女子,冷声道,“我去见谁用不着你管,还有,你的这双手若是不想要了,就直说。”
能趁他不备将那锦帕拿走的,除了李知蔓,他想不出来还能有谁。
李知蔓跟着他进了书房,不依不饶,“叶修庭!你果然去见叶棠了是不是!你们兄妹就如此不顾廉耻!”
叶修庭听不得别人说她半分不好,就连老将军都不行,何况是李知蔓。怒火一下燃起来,他手高高一扬,势要打她。
李知蔓冷笑一声,也不惧怕他,盯着他道,“怎么,被我说中,恼羞成怒,温文有礼的少将军要打我了?!”
叶修庭强忍下怒火,又将手放下。
“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呵,我想要什么?叶修庭,我是你的女人,是这将军府里的少夫人,你说我想要什么!”
叶修庭哼了一声,转身将书房门关了,而后将她按在身后长案上。
绯色腰束被他一解,衣裳零落一地。
他却伸手扣上她的脖子,一弯腰,在她耳边道,“李知蔓,上次,你擅自穿她的嫁衣,用她喜欢的相惜,不过也是为了如此吧。可你知不知道,就算用同样的东西,你永远也及不上她千万分之一。如果这样能让你手脚老实一些的话,我就如你所愿!”
他呼吸越发急促了。明明已经提了她的腿,李知蔓看着他忽而又停下了动作。
他骤然起身,迅速理好自己的衣裳,对还躺在榻上的李知蔓道,“出去。”
李知蔓也顾不上遮挡,坐起身来哭着问他,“你就是故意的,是不是!”
将她弄得一身狼狈,最后又什么都没做,他不是故意羞辱她还是什么。
叶修庭看了看满地满桌的狼藉,也未在赶她,而是开了一扇门,自己出去了。他走的时候,还不忘带了被他放在案头的一个小盒子。
那盒子是上好香罗木制成。未上色,有清新木香。精巧棠花扣一朵,锁的正是她送他的那个小瓶子。
李知蔓从桌上下来,抱着自己的衣裳,坐在桌角地上,哭了一夜。她若知道,他此生已经爱别人至此,她又怎么至于处心积虑要嫁给他。
九王府,萧池坐在房中宽大椅子上。看她如往常一样,于妆镜前将身上不多的首饰一件一件摘下来,而后换上一件宽松轻薄的长裙子。
她照例往旁边瞥了一眼,这一眼便察觉出些许不对来。
那个焦莲盘子,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将那个盘子端在手里仔细,低头仔细看了看。似乎还不能确定,她又将盘子端起来,放至?前一嗅。
墨痕沉沉,他上色上得仔细,下笔流畅,滴水不漏,几乎与莲花初成之时无异。可凑近了,能闻见有新墨浓香。
萧池遥遥坐在她身后,看她长发散开,遮了她半个纤瘦的身影。而后,她又将手里那个盘子放回去,扭过头来看了看他。
忽而想起白日牢门口一幕,他心中有些不快,突然说。“叶棠,过来。”
她听见了,于妆镜前起身,也想过去问问他是不是给盘子上过色了。
桌案前,她刚过来,他长臂一展,将她抱在膝上,揽入怀里。
她低头看了看环在腰上的手,连挣扎都省了,直接问他。
“那盘子,你是不是动过了?”
他看了看她娇俏的小脸,掠过额上,眉心一拧。还不忘随口应付着她,“怎么知道的?”
她闻言似乎很是为自己的眼力得意,“那盘子我每日都看,今日忽觉似乎比往日深了一些。不过光凭这些还不足以确定,最重要的是,那盘子上,又新染了浓浓墨香。”
他并未说话,只缓缓抬手,拇指轻轻落在她额上。他指腹有些粗糙,摩挲得她皮肤有些不舒服。她不知他怎么了,只觉得自己额上的手指越来越用力。
不过是因为,她那额上,今日一早在牢门外,被叶修庭吻过了。他只是想擦去别人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又想到今日回来,他故意将那锦帕给叶修庭看。叶修庭嘴上虽什么也没说,可那表情变化。一丝一毫也没能逃过他的眼。将军府里那个丫鬟,究竟是知道了什么,才能让叶修庭亲自动手灭了口,并且善后也要劳少将军亲力亲为,以求万无一失。还有,上次醉雀楼一见,那个李知蔓欲言又止,想告诉他的究竟是什么。
别人想不出来也就算了,可睿智敏锐如他,其实一切已经呼之欲出了。
是他自己不愿再想。
她额上终于被他弄疼了,伸手打开了他。
“九王爷,你怎么了?”
他这才发现,她那额上,细嫩的皮肤已经被他摩得红了一片,难怪她不愿意了。
“叶棠。”
他的心思,她自然不知,想了想又说,“我知道,哥哥的事,都是因为----”
他知道,她又想开口谢他。心中一阵烦躁,他厉声道,“别提你哥哥!”
他一向温文,她不知怎么了,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喝吓了一跳,一时坐在他膝上没说话。
他却突然起身,将她抱了就往榻上走。
榻上绵软,他将她重重一丢。随即倾身覆过来。
叶棠觉得他今日着实奇怪。比如,往常他从不吻她额头,每每低头过来,必是要衔她的唇。可今日,他几乎将她从头到脚都仔仔细细吻了一遍。
若说他有了耐心,似乎又不是,明明他今日动作重,让她难受得又没忍住,张口就又咬了他。
九王府门口,和风正倚在门边儿上,对找上门来的许芳苓道,“我说许芳苓,你还是快些回去收拾收拾吧,爷都说了要关了醉雀楼了。你还来干什么。”
“我不信!我要进去问问他!”
许芳苓说着便要往九王府里进。和风一下起来,站到门口,双臂一展,将她挡住。
“我说许姑娘,这么早你就登门,我家爷和王妃还没起呢,你晚些再来吧。”
殊不知,他这话激怒了许芳苓,她指着和风道,“我进出九王府可是得他应允的,哪里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给我让开!”
将和风推到一边,许芳苓急急进了九王府。她不信,他真的要关了醉雀楼。
一进了九王府,许芳苓直奔书房。可书房门口的承译却说。“许姑娘,爷今早还没来呢。”
话音刚落,承译看到不远处,又说,“这不,来了。”
许芳苓一回头,便看见萧池与叶棠用过早膳,正牵着她一起往书房走。
萧池见了许芳苓,只说,“你怎么来了。”
许芳苓却一直冷冷盯着他身边的叶棠。
叶棠见状,挣脱了萧池,“那个,你们聊。”
恰好和风跟了进来,一把将叶棠扯走。“我呀,新做了一款药膏,你见了一定喜欢------”
萧池进了书房,这才问许芳苓,“你来,有事吗?”
“听说,你要我关了醉雀楼。”
萧池在自己角落的椅子上坐下来,“不错,正有此意。”
“那好,我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
“你说。”
许芳苓也不拐弯抹角,“两年前,你说你要娶夏雪瑶,我问你爱她么。你说你不爱。后来,你说你要娶将军府小姐,我问你爱她么,你也说你不爱。那么,九王爷,我现在问问你,那个将军府的小姐,你如今爱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