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2.

chapter 22.

时光断出的层面,被地壳褶皱成永恒。那些诗人遗落在山间的长靴,浸满了日出前的露水。来去的年华,露出未曾拓印的章节。在晨光里反复出不舍,和充满光影的前程。躺下的躯体花开四季,身体发肤,融化成山川河流。你在多年前走过的路面,现在满载忧伤的湖水,你在多年前登过的高原,如今沉睡在地壳的深处。那些光阴的故事,全被折进了书页的某个章节。流年未亡,夏日已尽。种花的人变为看花的人,看花的人变成葬花的人。而那片荒原变成了绿洲,这也让我无从欣喜。只有你的悲伤或者幸福,才能让空气扩音出雨打琴键的声响。在黑暗的山谷里,重新擦亮闪烁的光。那些幽静的秘密丛林,千万年地覆盖着层层落叶。落叶下流光的珍珠。是你多年前失明的双目。

茂杰挨着肖宇躺下来,陪着他一起不出声地看着天花板。时间像是流水一样从身上覆盖过去,甚至可以听到空气里那些滴答滴答的声音。而窗外太阳终于升了起来,穿破千万朵细碎的云朵,射出耀眼的光芒。

在被那些光芒照耀得微微闭起眼睛的时候,茂杰听到身边的肖宇缓慢而微微哽咽地说:

“你看外面的天,这么蓝,这么高,我在想,这个夏天又快要过去了吧。小昂你知道么,每个夏天结束的时候,我都会觉得特别的伤心。”

我都会觉得特别的伤心。

接下来几天工作室的电话一直不停地响。友缘接电话接到后来忍不住在电话里发了火,“都说了无可奉告了还问什么问啊!你们有病啊!”

公司的大门口每天也都堵着很多记者,他们在门口等着,企图采访到肖宇。

肖宇从窗口看下去,可以看到大厦的入口处始终挤着人,他们拿着话筒,扛着机器。肖宇拉上窗帘,回到画板前继续画画。可是心情烦躁,总是调不出自己想要的颜色。调了半个钟头调出来了,落笔下去,却弄得一团糟。

丢下画笔去上网,看到微博上几个以前一起画画的朋友,因为自己在同行里面太过出类拔萃的关系,所以和他们的来往都变得很淡很淡,其中一个在一些场合聊过几次,感觉还行,肖宇装作很轻松地打了一行字过去:哎,好烦呢,画不出来,真辛苦啊。

很简单的一句搭讪,目的是消磨时间,希望打发掉坏的心情。可是收到的回话是:是啊,现在又没人给你抄了,你当然画不出来。

那一瞬间肖宇在电脑面前完全呆掉了。这算是什么呢?三天前这个人还在拼命地低声下气叫自己帮忙,把他的画放一些到《宇》系列画集里。

肖宇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不动声色地关掉了微博。

友缘拿过来一沓文件,是公司那边传真过来的关于首发式的活动细节。

“肖宇,你要不要先看一下……”

“嗯,你放在桌子上面吧。”肖宇起身走到沙发上,躺下来,闭上眼睛,也看不出有什么样的情绪。

友缘把文件放到桌上,然后走过去在沙发上坐下来。肖宇把头抬起来,放在友缘的腿上。

“友缘,”肖宇微微翻了下身,看着友缘的脸,“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回铁路中学吧,我好想看看那些松树。不知道在我们走了之后,它们有没有变得更茂盛。”

“好。”

时间过得好快。以前友缘觉得那些诗人啊歌手啊总是无病呻吟,整天都在唱着一些感叹时光如流水的歌,光阴似箭白驹过隙什么的。可是现在,友缘真的完全体会到那种飞速的流动。

似乎一转眼,整个夏天就扑扇着翅膀飞远,而紧接而来的秋天也瞬间消失。十二月的时候这里下了第一场雪。冬天又开始了。

而这半年的时光,应该是无比的漫长吧。

网络上辱骂诅咒肖宇的人络绎不绝。那些以前骂肖宇商业化作品庸俗没有阳刚的其他没有红的画家,在厌倦了以前的那些论调之后,现在终于找到了新鲜的话题,整天纠缠着抄袭抄袭,似乎肖宇所有拿过的奖项所有出版的画作,以及从小到大的努力,全部都是狗屁。甚至有一些“我还奇怪为什么他的画卖得那么好,原来是抄袭的呀”之类的荒谬言论,友缘有时候听到那些记者的话简直想吼他们有没有脑子啊。如果是两本一样的画集,那干吗要抄了之后才会受欢迎呢?

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就像茂杰对友缘说的那样,其实无论是何种结果,受益的都是马成。友缘知道茂杰说的是事实,心里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可是咽不下又能怎么样呢?也只能暗地里无数遍地诅咒而已。

工作室里的电话没有停过,读者和记者每天都会打来无数的电话,友缘每次都是叫他们自己去翻翻两本书,看了再来说有没有抄袭的问题,可是一想这样的话不是正好就让《春天》大卖了吗?于是赶紧补一句,不要去看啊!结果第二天的报纸就有消息出来说:肖宇心虚于是阻止别人看《春天》,但是依然无法阻止好作品的受欢迎,《春天》荣登销量排行榜,列第十名。

那些报纸上的字句,像是匕首,捅进眼睛里,流出眼泪。那些眼泪流进指缝里面,蒸发掉,剩下细小的白色的盐。

大半年过去,肖宇从最开始的愤怒,到后来的沮丧,再到后来的难过,最后终于又完全变成了高一时候的样子,像是在半年里面,时光飞速地倒流,一切重回十六岁的时代。重新变成那个不爱说话不爱笑,没有表情,独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肖宇。眼神降临大雾,越来越浓,越来越浓,直到遮断了所有通向内心世界的道路。

每天早上起来,和茂杰一起骑着自行车去上班,在日落的时候重新回到工作室里,将白天的画作扫描到电脑里面做修改。不再接任何的通告,不再出席任何的签售会。像是整个从所有人的视线里凭空消失了一般。

工作室的事情全部都是友缘在处理,官司的事情也是交给律师去打理。而律师看完两本画集,说:“肯定没问题,放心吧,法律会还所有人一个公道的。”

友缘点点头,说:“嗯。”那一瞬间,友缘心里难过得像是海绵蓄足了水,一碰就会溢出来。

其实很多时候茂杰心里都在想,现在的日子,怎么会与高中的那么相像,是上帝在补偿曾经离散的岁月么?还是说肖宇的世界里,注定只能孤单一个人,他不属于这个繁忙而庸俗的世界。

每天一起画画,一起吃饭,一起穿着随便的衣服在大街上乱晃,戴着墨镜拉低帽子,就不会再有人认出来,偶尔会有上高中的女生从身边走过的时候偷偷地打量自己和肖宇,偶尔还会听到一些少女的对话:

“你看那两个男的,很好看呢。”

“呕,你连这种老男人也喜欢啊。有点品位好不好啊!”

“哼,我知道,在你眼里也就只有高三年七班的那谁好看!全世界的男生就他好看!你满意了吧?”

“你不也是嘛,一看见高三年七班的杨武男就小魔仙全身变,还好意思说我咯。”

那些熟悉的对话,带着好多年前熟悉的味道,浮动在自己的身边。茂杰除了对那句“老男人”微微有点吃不消之外,对于其他的话,感觉像是时光倒流。那些在铁路中学的日子,自己和肖宇就是行走在无数女生的目光里的。在她们的心里,两个男生都是传奇。

“也不知道当初那些喜欢我的女生都去了哪里呢,”喝着可乐,穿着西装坐在路边的栏杆上,这么多年过去了茂杰还是改不掉当初那个小混混的习惯,“现在的时光,真是好寂寞啊。”

“你去菜市场看看啊,那些买白菜和萝卜回家照顾老公的王阿姨和沈大妈,当初不是就很迷恋你的么,”肖宇还是当年一样冷冷的嘲讽语气,回过头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栏杆上去的茂杰,差点没把可乐吐出来,“你给我下来!你下次要坐就给我换条牛仔裤再出门!穿套西装坐在栏杆上像什么样子啊你!”

伸手拽下来。

“怎样啊,想打架啊?”

“噗嗤。”肖宇最常见的白眼。

“哎,肖宇,你老了。没活力了。你要跟上我的节奏啊,永葆青春!”

“你不是大我差不多半年呢,你个老男人!”

“你说我老?我要报警!”

“报警前想想清楚,我不会给你送饭的。”

“你!好啊,我说不过你啊,从小就这样,你再说我就在街上哭,你有本事你就再说啊,继续说说看啊。”

“……”

在陪伴着肖宇的半年时光里,那些早就死在记忆里的夏日,像是全部复活过来。松树发出新鲜的枝叶,染绿了新的夏天。有时候我都在想,这样重新回归以前的宁静,也许说不定是很好的选择。那些复杂的社会,残酷的人性,天生就不适合肖宇。

肖宇,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你一直是那个当初只会画画和学习的单纯的小孩,永远是那个横冲直撞脾气臭臭的小孩,你不应该对别人低声下气,你不允许被别人侮辱讽刺,在我心里,你一直都像是一个活在幸福天国的小王子。所有的肮脏的东西都和你无关。

可是这样的你,竟然要面对现在的生活。每次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格外的伤感。有天我做了个梦,梦里的你一直站在最高的那个山崖上,所有的人都没有你的位置高,所有的人都只能仰望你,连我们这些朋友也一样,我和友缘还有岚岚,就那么站在很低的地方,我喊了好几声你的名字,可是你站得太高了,听不见。然后你就突然从那个山崖上摔了下去,我们想救你,都无法上来。

而梦醒后,又是一个又一个沉重的黑夜。那些黑夜都是如此的漫长,漫长到了连我,都会感到害怕。肖宇,你一定要坚强。以前我一直都觉得,两个人一起无聊,就不叫无聊了。而现在,我也是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再难过的事情,都会变得不再难过吧。

——茂杰

转眼已经是冬天了。厚厚的雪落满了整个城市。所有的树木,房屋,街道边的花坛,全部覆盖在白茫茫的大雪里。

时光过

得多么快。

友缘回想着过去的半年时光。所有伤心的事情,开心的事情,全部浮现出来。开心的事,似乎还找不到开心的事情呢。伤心的事情倒是一个接一个。

很多时候自己都难过得想哭,肖宇却似乎完全没感觉的样子。可是友缘知道,怎么会没感觉呢。应该是放在内心的最里面,不想讲给人听吧。

哪怕是那天在书店看到《国度》和新版的《春天》摆在一起,并且新书上赫然有一条腰封,腰封上是“著名画家肖宇靠抄袭该画集成名,畅销画集《国度》完全抄袭该画集,不能不信,您看了就知道……”的时候,肖宇也是什么都没说地把那本书拿起,又放下,然后低着头走出了书店。

而身边是汹涌的人群,还有那些透过人与人的罅隙传进耳膜的话:

“啊?怎么可能?肖宇的画集是抄袭这个烂书的啊?”

“你有病啊,我看烂的是肖宇这个人吧,你别执迷不悟了……”

“可是,我不相信肖宇是这样的人啊。”

“你有毛病啊,不信你就买回去看看那两本书啊。”

“好……我买。”

这些都是生活中的小事情。这些都不会让肖宇难过。很多时候反倒是肖宇安慰着友缘。他总是很温柔地对友缘说,这些事情不值得去生气的。友缘抬起头看着肖宇大雾弥漫的眼睛,以前这双眼睛现在却格外的温柔,每次看到肖宇的眼睛的时候,友缘都会大哭。而肖宇,总是伸开手臂安静地抱着友缘。

肖宇,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在你的怀抱里,我都会觉得世界在一瞬间格外的安静,安静得像是可以听到遥远的那些干净的大雪落下的声音。这里的雪很脏,我一点都不喜欢。

肖宇,你曾经说过,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回铁路中学去看看那些离别很久的高大的香樟,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在期待着那一天。

——友缘

能够让肖宇伤心的,应该就只有那些曾经一直支持着他可是现在却在讽刺着他的人吧。友缘每次想到这些,都感觉伤心的情绪像是潮水一样漫上来,甚至很多时候都想要去给那些肤浅的人一耳光,告诉他们,你们这样的人不配喜欢他。

友缘很多时候都会想起在刚刚过去的秋天里举行的《宇》第三本画集的新书发布会。那个发布会自己花了很多心血,肖宇花了很多心血,专门为发布会赶画新的宣传画,甚至还专门叫岚岚从无数的通告里挤出了难得的时间来去唱歌做特别来宾,唱出了震撼全场的歌声。友缘还专门提前了两天去了,监督着所有工序的完成,还叫那边的策划单位专门制作了一张很大很大的白色画布,摆放在新书发布会的现场,提供给所有的读者签名留下给肖宇的话,友缘一直希望肖宇在看到那些读者的支持的时候,能够更加快乐也更加坚强地去面对以后漫长的时光。

从武汉把那张沉重得几乎挪不动的画布搬了回来,甚至在飞机上还为了这块特别大的画布和空姐起了点小争执。

回到工作室友缘岚岚已经累得要死了,躺在沙发上大口喘着气,对友缘说:“好啊友缘你,你记得怎么报答我吧,把我当苦力使唤,能耐啊你……”

没有说完的话,断在空气里,因为整个工作室像是被突然浸到深深的海底去了一样,没有一点声音,刚刚还在抱怨说手都要搬断了和一直在道谢的肖宇都没有了声音,所有的人都像是安静地退到了遥远的地方。岚岚抬起头看到友缘和肖宇一动不动的背影,甚至看到友缘的肩膀微微地抽动着,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过去看摊开在地上的画布。

那些“肖宇我们永远支持你”的话语中间,是无数的鲜红的大字:

肖宇你这个狗屎只会抄袭。

抄袭的人滚回家去不要来污染我们的眼睛。

以前喜欢你,现在你完全商业化了,你不再是我心目中单纯的肖宇了。我讨厌你。

哈哈哈哈大傻逼。

画不出来了就找歌手来撑场面,下流!岚岚不要跟这样的垃圾在一起啊!

……

那些鲜红的字像是心里流出来的血,肖宇呆呆地看着,也忘记了难过,忘记了说话。而旁边,是捂着嘴、低着头泣不成声的友缘。

拳头握紧,指关节发出咔嚓的声响,一张惨白的脸,和岚岚哽咽的声音一字一句骂出来的“日他妈”。

岚岚把画布拖出去,因为太沉重,只能在地上拖。那些愤怒都化成手上的力量,还有眼底渐渐上涌的泪水。像是发疯了一样,在公司无数员工的注视下,岚岚把那张画布拖过一整条长长的走廊,拖到仓库边的那个垃圾房里,重重地踢进去。

友缘在走廊尽头传来的岚岚格外响亮的那句“作奸使坏的人不得好死啊”的带着哭腔的骂声里,咬破了嘴唇。苦涩的血流进嘴里。

是最苦最苦的苦味。

窗外是天光逃窜的深秋。寒冷已经不远了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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