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心当天晚上做了个噩梦,梦见死鱼一样躺在地上任人折磨的不是陈副局,而是郭宰。
她天未亮就被梦惊醒,虚浮地躺在床上,一直没敢再睡。
她翻出手机,再次研读那条短信。昔日秒删的短信,这回她没有删,说不清留着有何用,就是下不去手删。
她脑子异常混乱,弯弯绕绕的心思当中,有一个恐忧特别清晰——那家伙以后要对付郭宰怎么办?
连算得上半个同僚,位及副局的陈副局,他都敢去炮制,那万一他发起疯来,要整区区一个普通百姓如郭宰,他们该如何应对?
那家伙真是不识死字,当陈副局是常人吗?做到那种级别的,什么事追究不出结果?
顶他个肺,还将视频发给她,到时被揭发的话,会不会拖她下水?
她相当焦虑,一天亮就给郭宰打电话,确认他的人身安全。
到了公司,她向平叔打听昨晚的饭局。平叔聊起来蛮轻松,什么出格的事都没有提到,也许真不知道,又也许刻意隐瞒。
问不出东西,她抓心挠肝,心神不定。
后来过了几天,项目的几位高管开机密会议,平叔脸色凝重地说:“国土局的陈副局前几天遇上意外,要休息一段时间,他的位置未来几天应该会出现调动。”
程心心脏一沉,表面佯作一无所知,平静地询问情况。
平叔歪脖在她耳边低声了几句,然后坐正,叹气道:“不知道真假。不过我猜,真的成份比较多。”
言似感到抱歉,实则并没有多少情感。
所以程心继续追问:“怎么会这样的?多大的仇啊,惨过断手断脚。”
平叔点了根烟,抽着不说话了。
程心屏息问:“找到凶手了吗?”
平叔摇摇头。
程心干巴巴苦笑:“这算是,天降横祸?”
张总监接话:“怎么是天降横祸,陈副那个叼……”意识到过分不雅,他收了收口,改道:“他老人家做事说话,有时候太放肆了。像前几天我们组的饭局,他酒一喝大,就大谈特谈如何找十来岁的小姑娘,完全不顾场合。照这性格,得罪人多了。”
张总监想起当时陈副局那色/迷迷的蠢样,没忍住,到底低声骂了脏话:“叼他老母的,才跟我女儿一般大,要是我,我不叼死他!”
另一位出席了饭局的高管说:“他分明就是明示我们投其所好。不过他也够胆子,居然问霍泉是不是感兴趣。那真是,他自己变态,看谁都是一伙。霍泉是向老的女婿他不知道吗?也不懂收敛。”
张总监说:“之前有次饭局,他就当众问霍泉在深圳是不是有另一个家,这摆明不将向老当一回事。”
更借醉吃程心豆腐,大家当时也是敢怒不敢言。
话至此,数人对一对眼神,谁说了句:“会不会是……”
然后不说了,只总结两个字:“活该!”
平叔弹了弹烟灰,开声:“陈副局成为过去了,我们想想新接位的会是哪位吧。很多工作又要重新做过,烦。”
接下来的会议,程心大半时间都在走神。
半个月后,他们收到风声,接位的新副局姓李,传说是向老的战友。
不管是谁,平叔迅速安排了一次饭局与对方接触。程心去了,霍泉也去了。
饭桌上依旧推杯换盏,与陈副局在位时无甚差别。但稍稍留意,这李副局与霍泉的同声同气就不难察觉。
程心半路出去,在走廊望着外面的夜景透气。身后传来点打火机的声音,微微侧头,见霍泉走上来,站到三米远处,拿肩膀倚着那端的石柱,望着外面,沉默抽烟。
程心收回视线,直视前方,同样静默不语。他那边的烟味,随着风稀疏地吹送过来。
在他将烟抽了快一半时,她对着空气低问:“你不怕?”
他对着夜空吐出浓白的烟雾,闲闲说:“怕什么?”
“你会坐监的。”
“我为什么会坐监?”
“我会告发你。”
“呵,”一声刺耳的冷笑,“你又不是无告过我。”
程心张张嘴,霎时接不上话。
几缕发丝般的烟雾从他那端飘了过来,绕绕扬扬,在她眼前化开,没入夜色,消失。
不知怎的,一直哽在胸口的一口闷气,此时终于找到真正的出口,缓缓舒解出来。
她转身回包厢,目光无意撞上他的双脚,那双锵亮的皮鞋早已换了样。
回到办公室,程心登陆邮箱,再一次查看那个视频的邮件来源,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可以了,明白了,这件事,不过是一场惊悚电影。
一场她差点入了戏,而事实上从导演编剧,到演员龙套,都无关乎于她的电影。
她放下包袱,将邮件加密,将短信删除,日子照过,心里安稳了许多。
收到郭宰发给她的椅子成品照时,她也笑得特别宽心。
郭宰亲力亲为做出来的椅子,与客户提供的图片相似度达九成,客户收到他的成品照时,喜出望外,急着要将尾款打给他,催出货。
这个小订单,郭宰顺利在过年前完成,并额外分给了关峰四分一的纯利。
原来本着不赔不赚的打算的关峰,拿到这笔意外之财后,说:“我叼你啊!才30张椅,分给我的居然比成本还多,叼你个奸商!以后有这种的奸单,记得找我!”
郭宰:“……”
过年前不久,寒假到了,大妹小妹陆续归位。郭宰觉得自己已经是大姐夫,手头上又有点碎钱,便有责任在节假日招待一下俩位小姨子吃喝玩乐。
他想组织,程心知道后,索性邀请他们去东澳城的度假酒店玩两天。
而大孖小孖成为标配挂件一样,没有缺席。
浩浩荡荡抵达酒店,他们先将游戏设施玩了个遍,等程心下班过来跟他们汇合了,再一起去吃自助晚餐。
大家玩得不错,吃得也相当痛快,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大妹与小孖有点不对路。
他俩在餐桌上的画风如下:
小孖捧来一只大闸蟹,朝坐在离自己最远的大妹晃了晃,说:“小番薯小番薯,要不要吃大闸蟹?”
大妹的反应是,视若无睹。
小孖端来一份澳洲生蚝,伸长手推给她,说:“喂喂,很肥美的生蚝,我分你半打?”
大妹置若罔闻。
小孖将一份榴莲雪糕放到她碗前,说:“限量供应,最后一份,给你吧。”
大妹拿叉子将雪糕杯拨开,一声不哼。
小孖盛满一碟新鲜水果,服务员般站在大妹身边,说:“水果吃再多也不会肥,你想吃什么?我帮你拿。”
大妹站起来离席,自己去了水果区。
小孖:“………………”
在座各位也:“………………”
“你做过什么惹她了?”程心第一个问。
能让大妹无视到如此地步,小孖的罪名绝对不轻。
小孖抱抱后脑,欲言又止,然后来了个四字成语:“一言难尽。”
诸君:“…………”
晚饭过后各自回房间休息,一会后都带上泳衣去温泉区集合。
东澳城度假酒店的温泉是招揽住客的卖点之一,泉区很大,分多种浴池,夜里灯火通明,住客如织。
程心带他们前往某处工作人员专享的泡区,那里一个人都没有,他们寥寥六人成了池霸。
小妹第一次泡温泉,浸在温度适中的泉水中,疑问:“大姐,我们这里不是地震带,为什么会有温泉?”
程心浮在她旁边,“我们这里算地震带吧,环太平洋地震带。”
“但我们从来无地震啊。不像日本,日本就有很多温泉。”
“……你泡就泡,哪来这么多理论依据。”
“我只是好奇在这里泡,跟在家里泡热水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温泉里有硫磺和大量矿物质,泡完后人的皮肤会很舒服。泡热水的话,皮肤会痒。”
“哦,那我回去看看皮肤痒不痒,就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温泉水了?”
“……你痒也别出声,不要拆自己家台!”
“……”
大妹在池的另一边,背对大家,趴在池边被温泉水泡暖的鹅卵石上,手捧一本巴掌大的书,下巴枕在垫石上的白毛巾,就着正前方的照亮路灯,静静看着。
“小番薯,”小孖卧底现身般闪了过来,蹲在她面前,小声说:“能不能不要生气了?”
他的身躯挡住灯光,大妹抬眼,堪堪瞥见他的裤裆口。她猛地脸烫,仓促地移开视线,回到书上。可什么都看不进去了。
见她依旧无视自己,小孖头痛地求饶:“我错了我错了,我给你写一百句对不起好不好?你再这样,大姐要用眼神谋杀我了!”
大妹脸色微变,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小孖喜了,只穿一条泳裤蹲在池边,乖乖等着盼着。半晌之后,大妹才开声,平静道:“你放心,我不会同她们讲你的不是。”
小孖愣愣。
是啊,从小到大,她什么时候说过人的是是非非?她在小学被人欺负,不出声,在锦中饱受女同学的气,也只字不提。
所以,大姐他们追究起来,他只要装作不知情,事不关己,死口不认,就没什么好怪罪到他头上,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可以这样处理的。
可是,可是她这样不理他的样子,他很郁闷,很不安啊。
去年开学放假,他们都是一起行动的。这个寒假,她却悄悄订票,放了他鸽子。
从平安夜到现在,这种无视他,冷落他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将近两个月。
“小番薯……”他打算再挣扎一下。
大妹转过身,在池中走步,沿着池边滑去另一端,发出涓涓的淌水声。
小孖:“……”
温泉之后,他们去酒店的KTV唱K。
小妹要做麦霸,第一个冲干净换好衣服去霸麦。
大妹动作慢,程心过去找她时,她才冲完凉,刚刚换好衣服。
趁就两人,程心问大妹与小孖到底发生什么事。
大妹用一句“无什么”去打发,程心无奈苦笑:“你很少同大姐讲心事。”
大妹:“……”
她低头揪手指,闷闷不乐地走到房间的阳台,望着外面一片昏暗的山景夜色。
或许憋得太久,或者怕大姐担心,她说服自己倾诉。
忽问:“大姐,你知道心动的滋味吗?”
站在她旁边的程心点点头。
“怎样的?”
“是……一想到对方就想见到对方,一见到对方就想拥抱对方。”
“那你心动过几次?”
程心望着外面的最远处,天际间连绵的山丘与天上的夜空有着两种颜色,一黑一暗,一道弯弯曲曲的分割线将天与地明显划分。
“三次。”她说。
“三次?”大妹惊讶。
程心将视线拉回来,望向楼下酒店的灯饰,轻笑:“小时候觉得蒙脸超人和礼服蒙脸侠很英俊很英雄,幻想过长大后嫁给他们。等长大了,才知道他们都是假的,不存在的。只有郭宰是真的。”
大妹有些恍然地看她,一时无话。
“你呢?你心动了?”程心问她。
大妹神色羞了羞,低低眼,小声说:“我不知道。”
程心无声地笑,“什么时候开始‘不知道’的?”
大妹向栏杆侧倚,楼下是酒店的花园,灯光被设计成九曲十三弯,颇有看头。
她久久不出声,似乎在确定时间。
程心问了另一个问题:“你和小孖闹脾气,就是因为这个?”
“我,不知道。”大妹喃喃道。
程心不再问了,陪她站在阳台静静发呆。
酒店在半山腰,能见到比市区多的星星。冬天的晴天连晚上也格外晴,冷风干净。
不知不觉的,大妹再度开腔:“平安夜那天我本来有节目的。”
程心只听不语。
大妹说,平安夜那天,她本来约好同学去吃自助餐,然后唱K。
到了餐厅,她接到小孖的求救电话。
“小番薯,你有无止痛药?!我肚痛,痛到要死了!妈啊好痛啊!”
大妹有药,但人在市区,赶去送他学校怎么也得半小时。何况平安夜,到处交通堵塞,能不能一个小时之内抵达真是未知之数。她叫小孖先问同学借,或者叫同学替他去学校的药店买,怎么也比她快。
小孖说宿舍的人都出去了,剩他一个,他不知道找谁,只知道找她。
大妹听着他在电话里呼天抢地般的痛呼,忍不住:“那你等我,我马上过来。”
她丢下同学,一个人离开餐厅往附近的药店奔,买了几种止痛药,再打的去小孖的学校。果不其然,路上塞得厉害,堵足一个钟头才到目的地。
她跑到小孖的宿舍楼下,打电话给他。可他不接。
打了好几次,他还是不接。
大妹有些慌了,辗转找到大孖,让他帮忙急呼小孖,依然无果。
她忽然想,小孖是不是得了什么急病,在宿舍痛晕了?比如急性阑尾炎?
她不是本校生,不允许进宿舍,没有求情一说。她只好在出入的男生之中,逮住一个看上去很善良的,托对方帮忙去小孖宿舍敲门。对方见她眼眶发红,急得可怜,答应了。
对方跑了一圈,告诉她,那宿舍里一个人都没有。他问隔壁有人的,说都出去玩了。
大妹:“……”
她不怎么相信,又托对方再跑一圈,打听是去哪里玩了,有没有同班同学能联系上。
对方送佛送到西,帮了,将几番周转问到的结果告诉她:小孖被一个女生叫出去酒吧了。也就一个小时左右之前的事。
大妹怔然。
去酒吧了,怪不得听不见手机响,不接电话。
她茫然地回自己学校,思绪乱七八糟。
他能去酒吧,证明应该不是很痛了吧,这是好事,她应该高兴。
可是,他和一个女生去,忘记了等她,没有通知她一声就走,种种的,怎么越想就越不高兴了?
她很不高兴,不高兴到完全失去了平安夜该有的安宁与祥和。
她回到宿舍,上床蒙头干躺。
程心听完了,轻声问:“后来呢?他回你电话了吗?”
wωw• тt kan• c o 大妹手扶冰冷的栏杆扶手,淡笑:“有,不过我无接,之后就像刚才你们见到的那样。”
她满宿舍楼找小孖,逢人见到小孖就告诉他:“喂梁新,有半个美女发疯似的找你!”
程心问:“你打算告诉他吗?”
大妹摇头,“无必要。”
她说:“他不会喜欢我。”
小学的时候,同学笑他喜欢她,他气得揍人以证清白。
中学的时候,他在全班同学面前袒护她,事后却私下向她急急澄清,一副生怕她误会让自己惹上麻烦的模样。
她原以为自己不计较,回头细想,那是因为没有资格计较。
程心:“那怎么办?”
大妹笑笑:“什么都不办。等慢慢的,慢慢的就会好了。”
她说得笃定,就像经历过,有经验一样。
程心感到一片寂静无声的悲伤,不喧不哗,叫人更无能为力,无从下手。
上辈子大妹说,她喜欢的人不喜欢她,是不是指小孖?
所以这辈子的结局会注定一模一样吗?
她的大妹什么都好,成绩最好,性格最好,她值得被人好好爱。
上辈子她未能享受的幸福,这辈子能不能尝一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