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喜兰印刷。
郭父接了个电话,通知郭宰根叔找他。
郭宰放下手头的工夫,去厕所把汗脸洗得干干净净才出去。
对面马路不当眼处,一个人影闪了出来,在二十米内跟上他的脚步,与他肩并肩行走。
郭宰早知程心躲在那里,无奈道:“你别跟去了。”
程心望着前方,静静走路没出声。
郭宰见她脸色有点青苍,也不说话了。
坐巴士时,出了点状况。
程心觉得巴士的空调很冷,冷得她浑身发寒,想吐。身上周边又没有塑料袋可以接一下,惟有捂住嘴强忍着,双眼牢牢紧闭,一句话都不说。
郭宰穷焦急,想在下一站落车,程心拉住他摇头,怕耽误他时间。
他要将依旧短短笨笨的T恤脱下来给她盖一盖,她又死死按着不让。
“叼!”束手无策的郭宰低骂了一声。
也不知程心听见没听见。
好不容易抵达法援署楼外,根叔见向来独来独往的郭宰带来了一个人,还是个女的,看身高相貌年纪,与他挺般配,遂直问:“你条女?”
郭宰的脸色原本比身边刚刚大吐特吐一顿的程心还要惨淡,此时又相当尴尬。
程心展了个虚弱的善意笑容,对根叔道:“不的,我是他大姐。认的那种。”
根叔看看脸色更加不稳的郭宰,意味深长地笑:“哦哦,认的那种。我明我明。”
程心认为他不明,想解释,实情是亲戚的亲戚的亲戚,但被郭宰一手拉走了。
在人少的角落,他对她说:“你回去吧,等会要走好远的一段路,你坚持不住的。”
程心:“呕完舒服多了,走路晒太阳正好补充元气。”
郭宰:“……”
他想到什么,说:“你是来旅游的,万一被警察发现你参加示威,会不会影响你出境?”
程心解下书包,翻出个口罩,“我不闹事不露面,应该无问题。”
说完将口罩戴上,并递给郭宰一个:“你要不要?”
郭宰:“…………要。”
他的刘海没了程心的手去拨,自然又垂了下来,挡住一双朗目,加上口罩连鼻嘴都挡住,套了面具一般,安全感有不少。
如此,一对戴口罩的男女结伴同行,不少人以为只露半张脸的他俩是情侣。
游/行队伍行至终审法院,再如常去长江花园静坐。
程心与郭宰挨着坐,她从背包翻出食物与水递给他。
郭宰摇头,没胃口。
程心问:“你们一般会坐到几点?”
郭宰:“傍晚六七点吧。”
“一直坐着?”
“还要叫口号。”
“那要吃东西,不然哪来力气叫。”程心将食物塞他怀里。
“我不叫的。”郭宰还回去。
“不叫也吃点。”程心再塞过去。
“你吃不吃?”
“我刚呕完,嘴里一股酸味,吃不下。”
“那我也不吃。”郭宰又还回去。
俩人推搡间,一支话筒蓦然怼了过来。
“你好,请问你作为示威的一份子,认为长期示威有没有意义?”
一个女士蹲到程心郭宰身侧,手中的话筒指向程心,她身后是一个托着摄影机的摄影师。
记者来的。
程心:“……”
郭宰莫名紧张,想将程心往自己身边拽,挡住烦人的记者与摄影机,遂暗地里伸手去握程心的手掌。
程心隐隐一颤。
他的手很大,掌心干燥粗糙,有薄薄的小茧,轻轻磨着她的手背手心。
她忽然好奇郭宰是以什么手势去握她的手,她认蠢,想象不出来。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次握手比小时候那次,对他来说更轻而易举。
两只交握的手于俩人的空隙间偷偷生存。
见程心没回应,记者换着题问:“你知道最新的消息吗?政府在半小时之前宣布,将会对你们发出遣返令。你们的示威可能徒劳。”
程心惊讶,问记者:“真的吗?”
记者:“真的,所以你现在心情如何?”
话筒又怼近两寸。
暗地里,郭宰的手劲稍稍加大,握着程心的往自己身边带。
程心意会,别开脸不看镜头,看向郭宰,话对记者说:“抱歉,我们不接受采访。”
记者锲而不舍:“你不要误会,我们媒体的态度是中立的,只是想听各种不同的意见声音。如果你有看法,不妨告诉大众,各位高官要员也会看到我们的新闻。”
郭宰烦记者了,想出言赶人。
程心抢先一步,回答了记者:“看法当然有,这场官司我们三盘两胜,耗尽多少时间与精力。现在落得这个下场,谁会甘心?或者示威对结果不能起死回生,但至少让大家知道,我们心中有愤怒有不满,而不是情绪稳定的看客。”
只要她开口,不管说什么,记者的采访任务都算完成了。
程心回头对郭宰说:“我无讲错什么吧,语气也不偏激吧?”
郭宰挡在刘海后的眼睛弯了弯,以笑腔说:“随便吧,反正戴了口罩,无人认识你。”
程心白他一眼,“那你拽得我这么用力?我的手会痛的大侠。”
她以平常口吻提及俩人的握手,仿佛这是平常无奇的举动,好比见面说你好,离开就道别,寻常得她没半点心动。
寻常得郭宰没了冲劲,一点点松开她的手。
程心揉着确实被他握得有些酸楚的手掌,苦笑问:“真要下遣返令了,怎么办?”
郭宰屈膝而坐,双手抱腿,头侧枕在膝上,脸朝另一边,留程心一个后脑勺。
他没聊天意欲,随口道:“不管。”
程心不再细问。
她学着郭宰那般坐姿,枕在膝上的脸看着他那边,看着他的黑发脑勺,不知不觉睡着了。
昨天得知郭宰今日要来示威,她提出同行,郭宰不答应,她也没多求,自行一大早赶到喜兰印刷,候着他出没。
她昨晚一夜无眠。
根本没有安睡的理由。
意识半睡半醒之际,有人拿什么轻轻搭在她肩膀上,驱走了凉意。
又有人影在自己身侧走动说话。
程心眼皮睁不开,耳朵倒能听几分。
“她是你朋友?”
“对。她不舒服。”
“我们有药,给你一些?”
“好,她晕车,又……那个痛。”
“那个痛?”
“嗯……那个,你们女的每月一次那个。”
“哦哦,我明我明,我去看看有没有相关的药。”
静了一会,那声音又来:“我们有这种药,适合她吃的。另外有一张小毛毯,拿这个给她盖吧,你不要光着上身了,不然你也会感冒的。”
“多谢。”
“还要三文治吗?”
“不了多谢。”
之后安静了许久许久,那女声再没出现。
程心听得出,在她身侧与郭宰说了好一阵话的是个年轻的女生。
一个能给他提供药、毛毯和三文治的温柔女生,说话低低柔柔,语气轻细,估计是个善良体贴的孩子。
郭宰在香港认识朋友了,还是年轻的性格不俗的女性朋友。
好事,好事。
沉睡指数只有三成的程心一边闭眼睡,一边忙分析。
睡醒时,她额头枕出一排红印,丑得惊天动地。
程心为此烦躁,拿手捂着额头,坚决不放下。
郭宰递给她一份硬纸包装的三文治,“吃吧,之前呕得这么厉害,该饿了。”
程心拿眼斜他:“你吃了吗?”
郭宰说:“吃过了,你睡的时候吃的。”
实情他没吃,但怕程心学着不吃,便撒了谎。
程心“哦”了声,心想:她给他食物,他推三推四不肯要,那女生给的他就哈巴哈巴吃了,双标。
结果程心拿着三文治,也一直没吃。
郭宰劝了她几次,她口头上应好,却到底没吃。
俩人闷闷呆坐,无聊至极。
在新一波口号后,有个阿叔过来聊郭宰:“后生仔!”
郭宰不认识他。
对方雄心壮志地低声道:“在这里示威无鬼用的!根本无人理无人听,看看,今天还出遣返令了。我们打算过两天直接去入境处搞事,搞到他们怕为止!到时话不定优先处理我们的个案,甚至放水处理。我们已经凑了八个人,还差两个,你要不要加入?要就马上报名,人数凑够就不招的了。因为人多他们会嫌麻烦,不想管,人少了他们才好偷鸡。”
郭宰不明所以,“根叔安排的?”
对方:“根什么叔!他有那个智商,就不会带我们游了几个月花园,结果连个吉都无!”
此时程心插话:“他不去。”
对方看看程心,又看郭宰。
郭宰点头:“她对,我不去。”
“叼!运吉的!”阿叔骂了声,走了。
程心这问郭宰:“帮你自作主张了,不生气吧?”
郭宰:“生什么气,我正要拒绝。”
他说:“如果少数人去搞事就给开后门,这不变相鼓励搞事?入境处无那么蠢。”
程心笑笑,郭宰也不蠢。
坐了一会,他又自言自语:“虽然不支持,但他们这种破釜沉舟的死撑精神,我是配不上的。”
他之所以留在香港,只是因为乡下没有人接纳他,而不是他的留港意欲有多热烈。
与身心坚持死撑的示威者相比,郭宰自认两头不到岸,没有激/情留港,也没有勇气离港。
他对将来已经没什么期盼,留在香港帮郭父打理帖铺,管一日三餐有瓦遮头,没所谓了。
“没所谓”这三个字,击败所有意念,令人生之无味,死之可惜。
程心挑了句不痛不痒的话去接:“天无绝人之路,乐观些。”
静坐到傍晚,根叔宣布散场。
程心与郭宰沿着海旁返去湾仔。
夕阳已下,华灯初上,比日头更精彩的夜生活悄悄开幕。
路上,程心说:“我明天就走了。”
三天团到期了。
“啊?”之前不知道的郭宰怔了怔,然后扯了个笑:“那路上注意安全。”
又道:“帮我问候程愿程意和孖仔。”
他没说送她,程心也不用他送,她说:“有时间的话,电话联系。”
她不敢叫他定时联系了。
郭宰没应话,眼睛看地缓缓走着。
程心也没追问。
过了会,他说要请她吃晚饭,“答应过的,一直没机会。”
那年他答应过,去完香港过年,回乡下就请她吃M记。
后来他没请,程心要他加倍补偿。
昨天的午饭是程心买的单,下午她与他在小公园坐了一个小时,回到帖铺,郭父骂他骂得最响亮之前,程心悄悄走了。
今天她陪他去示威,却连正经饭都没吃上一顿。
明天她要走了,今晚的晚饭一定要他请吧。
程心拒绝:“不了,不舒服,无胃口,想快点回去睡觉。”
郭宰:“……”
她笑道:“你就一直欠着吧。来日方长。”
她要坐车去九龙,入住旅行团安排的酒店,郭宰将她领到巴士站。
程心上车,转身与郭宰道别。
“拜拜。”
“拜拜。”
俩人早已摘下口罩,两张脸赤然相对,却都无甚表情,淡漠地看车门机械地关闭。
外人会以为他俩明天后天大后天,将继续相见,所以现在的小分离一点都不用难过,不用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