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为了方便众人迅速集结, 巷中常年开启的迷阵轰然关闭,五行归位,如斗转星移, 国师府瞬间被打回原形, 举目望去, 学舍区域尽是寻常巷陌。
韩葳四下张望了一下, 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了, 只觉之前那个神秘莫测的国师府,突然间变成了一个小村庄似的。一时间,每个院落中的宗氏子弟都大步而出, 神情肃穆地朝国师府主殿摘星殿迅速汇聚。
宗阕与宗羲二人也不由加快了脚步,其他人见到二人, 神态很是恭敬, 有些匆匆行礼, 有些则默然朝二人点一下头,宗阕、宗羲无心寒暄, 渐渐走至群人之首,所过之处,人流不断在二人身后汇聚。一个个广袖白衣飘逸绝伦,无论是神情淡定还是略显凝重的,皆透着一股慷慨之气, 无声无息中驱散了夜的暗沉与阴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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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葳、黎晓跟在黎太白左右, 渐渐放慢脚步, 远远辍在人群之后。“师父, ”韩葳有些犹豫地小声问道:“我们可以跟去么?”
黎太白略一思忖, 微微颔首:“如此兴师动众地召会众人,理应不是什么机密之事。”其实黎太白也略有顾虑, 宗氏族人集会,他们几个外人旁观不太合适,但宗旷明显不想让他卷入其中,他总得自己了解形势,不能坐等人家来请自己帮忙。如果实在想不出能做什么,那他就打算带着二女下山,免得留在这里添乱。
摘星殿位于国师府正中央,近百层白玉石阶将主殿托向夜空,纯白色殿身简雅高华,明净无争,白瓦重檐的殿顶正中立着一只仙鹤玉雕,挺胸昂首,振翅似舞,仿若即将引颈长鸣,排云而去。
殿前是一个宏大广场,此时几乎站满了人,以男子居多,宗阕、宗羲站在众人之首,同他二人并排而立的,还有一位以轻纱遮面的女子,乃是宗旷唯一的一位女弟子,出身西蜀武醇王府的元宁郡主。
宗氏年轻一辈的子弟几乎尽聚于此,韩葳大略数了一下,差不多有三四百人,平日里并没见这么多白衣宗氏在国师府出没,想来很多人都是刚刚到此的。广场后方还有一班家将、护卫、仆从,秩序井然,毫无杂乱之声。
众人肃然静候,黎太白带着黎晓、韩葳退至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站到了一干家将仆从身后,饶是如此,国师宗旷从大殿内缓步而出时,还是一眼就看向了这边,几不可察地向黎太白点了下头,黎太白会意,微微一笑,宗旷便移开目光,负手走至众人前方中央。
宗旷目光缓缓扫过全场,似是觉得众人精气神还都不错,眼含笑意地点了下头。众人还以为他要发表什么激昂之语,却只听他语气轻飘飘地开口道:“这里不少人都是昼夜兼程而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召来,对不住大家了,呵呵……”
宗阕明白国师一副心有乾坤,稳如泰山的样子乃是为了安抚人心,当即上前一步,转身郑重一揖,高声向众人道:“诸位,我宗氏向来与人为善,不生事端,却从来都不是没有血性,软弱可欺!宗氏子弟保我西蜀臣民安康责无旁贷,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在场其他人纷纷高声附和道:“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宗旷端然朗笑,道:“西蜀立国近五百年,国师府也在此守了近三百年。大赵新军来势汹汹,我们虽不能轻敌,却也不必妄自菲薄。只是……”宗旷说着一顿,“诸位想必有不少是被家中父母逼迫而来,本座在此给诸位最后一次考虑的机会,是否决定留在此处抗御外敌?”
广场上个别人交头接耳了一阵,不过始终没人出列。“好!”宗旷收敛笑意,语气转为沉郁,“既如此,本座就要丑话说在前面了。国师府之所以立在这西竹山上,就是要保境安民,与宗氏西蜀共存亡,当此之时,无论你在国中爵位如何,京中地位如何,只要此刻在这西竹山国师府中,就要随本座应战,但有临阵退缩一步,或娇蛮不服从军令、扰乱我军士气者,不要怪本座拿他性命祭旗!”
此言一出,场内中人莫不倒吸一口凉气,“粉身碎骨、在所不辞”的口号喊起来容易,但若说让这些从未上阵过的年轻人勇往直前,毫不退缩,则谁也不敢保证,宗旷此言,却是代所有人都立下了军令状,场内一时静寂无言。
宗旷目光冷然扫视一圈,突然纵身一跃,飞上殿顶,众人讶然抬头,不解何意,只见宗旷袖中滑出一把短剑,一声清喝过后,剑刃出鞘,天地间一抹微光划过,殿顶那扬颈向天的白玉仙鹤颓然跌落,在广场正前方铮然破碎。
仙鹤乃西蜀祥瑞图腾,那白玉仙鹤还是国师府第一任国师亲手雕琢。一瞬间,所有在场的宗氏子弟都屏住了呼吸,片刻之前那点不可告人的犹豫也随之破碎,只剩一脸的坚定与凛然。
宗旷自殿顶而落,玉屑四散,撞击在殿前的白玉石阶上,声音冷冽清绝,有金铁肃杀之气。宗羲不禁动容,上前朗声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等宗氏子弟绝不退缩,但凭国师差遣。”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表态,高声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绝不退缩!”
声入云霄,云破月出,连残月都应景地抖擞一新。宗氏弟子平日里以循谨自持者居多,此刻一任满腔意气悉数喷发,其风度气概确实不负当世“白衣宗氏,英杰一族”的美名。
此情此景,韩葳心中慨叹不已,西蜀立国数百年,邻国政权已经几经更迭,宗氏却得以保泰持盈,丝毫不显颓势,各中原因不言而喻。
淡淡月华如水似幻,摘星殿与广场众人皆沐浴在冲淡的白玉幽光之中,韩葳一时间犹在梦里,思绪杂乱不明。她舍不得离开国师府,因为在这里,她若即若离地保有与过往人生的一丝联系,以提醒自己并非一缕游魂。但此刻,她心情又百般复杂,赵军压境,会有她的旧识吗?她要如何自处?
就在韩葳不禁怅惘之时,广场众人已陆续散去,黎晓拉着浑浑噩噩的韩葳进入了摘星殿。殿中灯火通明,将韩葳陡然拉回现实,原来宗旷将宗羲和宗阕留下单独议事,黎太白也受邀入殿。黎晓与韩葳并没有凑到近前,只远远站着,不过殿内通敞寂静,几人谈话都一句不漏地传入了二人耳中。
“山下百姓疏散了吗?”宗旷一改方才在众人之前的从容,语气疲惫无力。
“师父放心,”宗阕道,“上山之前我已派人通知百姓了,相邻三州的地方官府会妥善接应。九皇叔已带兵扎营山口,各处布防也已完成。”
“归水渡口呢?”宗旷又问。
宗阕答道:“归水河渡不了大军,弟子认为交给九夷义兵把守即可。”
宗旷略一思忖,点头道:“九夷兵守归水河正好,量赵军在那些地头蛇面前也占不到什么便宜。共招募了多少九夷义兵?”
“八千,已经是极限了。”
“八千足矣,”宗旷想了想,一抬手又道:“用不了八千,可以拨两千过来,协助你大师兄筹备调度军需。”
宗羲与宗阕双双一揖应下。旁边的黎太白忍不住开口道:“可否冒昧问一句,大赵以何理由突然发兵?”
宗旷一声冷哼:“那位小皇帝胃口一向不小,指责我西蜀收容红巾贼匪,说到底,还不是觊觎我蜀地富庶。”
大殿角落的黎晓悄声问身旁的韩葳道:“红巾军不是投了小肃王么?”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找几个人冒充‘红巾军’进入蜀地又有何难。”韩葳道。
黎晓瞪大了眼睛:“这就有人信?”
韩葳失笑:“信不信又有什么关系?不过制造个由头罢了。”
黎晓二人悄声耳语,另外几人也没在意,宗阕继续道:“师父可有收到线报,赵军统帅是何人?”
“宋志博,大赵前御史大夫宋良铮的族侄,”宗旷道,“目前我们对此人了解得不多。”
“姓宋……”宗阕喃喃自语,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韩葳。
宗旷没注意到宗阕的眼神,重重一叹,忧心忡忡道:“对方号称二十万大军,不知这一路兵力几何,我们目前能调度的官军最多五万,义军虽然还在招募中,但估计对局势影响不大,接下来千万要打起精神来,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宗羲道:“这一带地形,兵力多寡其实影响不大,西蜀哪一次抵御外敌不是以少抗多?更何况大赵新军刚刚组建不到一年,让我说,防守足矣。”
“切勿轻敌,”宗旷断然道,“赵灵昭还未做太子时就已经在酝酿组建新军了,大赵新军怎可小觑?而我西蜀又早就是他的眼中钉。若韩平川还在大赵朝中……”宗旷说着摇了摇头,声音渐息。
韩葳闻言又是一阵恍惚,接下来的话竟是一句也没听进去。过了一会儿,黎晓轻轻拉了韩葳一下,韩葳回过神来,见黎太白与宗旷并肩走出了摘星殿,连忙跟上。
宗阕在后唤了她一声,韩葳回头,只见宗阕微微一笑:“小黎师妹,我有些事想和小五姑娘单独聊聊。”
黎晓看了眼韩葳,快步跟上了黎太白,留下韩葳独自面对宗阕。宗阕低声道:“你应该认识宋志博吧?”
韩葳没料到他问得这么直接,愣了一瞬,而后默然摇头。
宗阕眼含深意地盯着她半晌,韩葳几要招架不住,干脆转身打算离开,却闻宗阕在后低声道:“你的来历我一清二楚,我若想证实你的身份也很容易,但那样做对我又没甚好处,我本意只是想交你这个朋友而已,你自己扪心自问,这段时日我对你是否诚心以待?”
韩葳听他一本正经的语气,有点不好意思,无奈转身道:“殿下,宋志博是我表兄,但宋家家风甚严,他自小不与我们玩在一处。我知道他不爱吃鱼、擅柳体字、惯使长刀……但这些对于你而言有什么用么?我只认识我的宋表兄,并不了解大赵新军宋元帅,实在无可奉告。”
“他习柳体字?”宗阕若有所思地问道。
韩葳略感愕然,她只是随口说了些有关宋志博的事,没料到宗阕突然对这个感兴趣:“那又怎样?”
宗阕一笑:“了解一下对手总是好的,至于有用没用,现在也无法下定论。”
韩葳眉头微皱,不解道:“殿下如何就能确定,来西竹山的就一定是我宋表兄这一路主力军?”
宗阕得意道:“我西蜀皇族年轻一辈的子弟几乎都在这里了,难道还引不来赵军主力么?”
韩葳闻言心中一震,看来宗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口号真不是随便说说的,西竹山一带在西蜀边境中最是易守难攻,宗氏子弟倾巢而出赶赴国师府,意图竟是引来赵军主力,为另两处关隘缓解压力。宋志博本意或许不会冒然而来,但赵灵昭却会属意这里作为突破口,以便以最快的速度一举荡平宗氏势力。
“希望你们不是送羊入虎口。”韩葳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转身追赶黎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