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 恰巧孟氏带着几个家人一起到椿树胡同附近打听石家的事儿。正好逢上石家敲锣打鼓办喜事。
孟氏命人打听,却听说这是石家嫁个有头有脸的大丫鬟出门子。孟氏登时觉得这石家牛心古怪, 连嫁个丫鬟都费这么大劲头。她知道石家现在人口不多, 人手也未必够用, 若是嫁人, 最好还是嫁管事配小厮。石家偏让人嫁到外头去,就算是个丫头,也多少得陪送几两银子, 何苦来?
孟氏却不知, 这回出嫁的是如英身边的大丫头望晴,另一头则是同仁堂的大夫, 靳大夫。早先如英产育, 靳大夫时常过来,一来二去, 就与望晴看对了眼儿。那边靳大夫就委托乐凤鸣帮着从中说合。
如英原有顾虑, 生怕靳大夫觉得门不当户不对。但是据乐凤鸣转述, 靳大夫说了,自己当初就是个铃医,得乐凤鸣照应才得了个稳定的差事安顿下来, 论出身, 与望晴姑娘没什么配不上的。再者他也听过那“宁娶大家婢,不娶小户女”的说法,知道望晴识文断字,礼数周到, 性子却爽利直接,很对他的胃口。
望晴这边也自点了头。石咏与如英便没有什么不同意的。如英还私下里与望晴说话,说她若是当初勉强了另一个,今日就没有这一个,也就不会有这般嫁出去做好人家当家奶奶的机会。
望晴想想也是,好赖当初李寿说得清楚,两面从不曾掰扯,甚至李寿从不知道望晴的事儿,如今她才有机会嫁个更好的。她甚至有些暗暗感激李寿,更加感激自家小姐与姑爷。
石咏听说靳大夫要娶望晴,便笑说人家好歹是位专业人士,往后望晴生计铁定是不愁的。靳大夫专研妇产科疑难杂症十余年,医术高明,以后望晴的健康也一定有保证。且他们两人是互相看对了眼,将来势必感情和睦。这是一门好亲。此外,石家也乐见靳大夫日后与石家走得更近,毕竟人脉里有个精擅妇科的大夫,也是非常重要的。
于是石家决意陪送望晴嫁妆,送她风风光光地出嫁。望晴却坚持要看着姐儿满周岁,如英身边的新人能接下她的责任再走。这才拖延到了今日。
今日椿树胡同里的老邻居都知道,石家奶奶身边的望晴姑娘风光大嫁。然而孟氏却有点儿郁闷,怎么感觉每回要与石家打交道的时候,都会遇上些什么事儿。
不过孟氏自矜身份,不愿在一个丫头出嫁的时候上门相扰,便自己先回住处,回头打发了孟大过来给椿树胡同石家人传话,只说是石宏武膝下的一儿一女,奉父命从川中回京,请石家帮着安顿收拾住下。孟氏还特地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命孟大告诉石家人,过一会儿人就来了。
孟氏最大的问题就是太过自信。她一早就认定了,石家有这个义务接受她膝下的一儿一女,毕竟哥儿姐儿是石宏武的亲生儿女。而且她至今依旧认定,早先石家长房也受了她的礼,回头只消见了面,石大娘多少会顾念她一二。毕竟她们又是女眷又是孩子的,在外也不容易。
虽然孟大也觉得自家主母这么做有些拿大,但是他别无选择,只能按照孟氏所说,到椿树胡同敲了门,将话带到。
很快,石大娘便也回了话。话很长,是李寿传的。李寿让孟大复述了两遍无误,才让孟大回去的。
按照孟大的转述,石大娘的回复是,这个真的对不住。石家现在在椿树胡同的院子,其实也和二叔石宏武没有什么关系。
石家在椿树胡同的小院,原本只有一个两进的院子,后来买了邻居家一座格局一样的,才有了今天的规模。用来买邻居家的院子,主要是石大娘从织金所得来的粉红,与石咏尚且没什么关系,更别提石家二叔石宏武了。
而石家原本那处院子,是用红线胡同的旧院子与邻居置换的,所以也与石二叔毫不相干。
“那红线胡同的旧院子呢?”孟氏急了,提高了声音问孟大。
孟大硬着头皮答:“那处旧院子,当年有一半儿是用石家长房太太的嫁妆买的,一半儿是咱们老爷和先大老爷从伯府分出来的时候,分到的那点儿子出户银子买的。所以旧院子咱们老爷和先大老爷只占了一半儿,咱们老爷和先大老爷之间再分,只得一半儿的一半儿。所以长房太太说了,若是要论起来,椿树胡同只有东院的一半儿算是咱们老爷和先大老爷该得的。若是咱们实在要急着落脚,要不先在头进里先挤挤?”
孟氏听得险些昏倒——这么绕!她这才明白为什么李寿非得逼迫孟大重复好几遍才放他回来。
“石家东院的头进……如何?”孟氏没办法了,想着要不先凑合着住。孟大却着急了说:“石家东院的头进,只盖了半拉房子,眼下怕都是仆下住着。咱们哥儿姐儿过去住着也是委屈,而咱们这些下人,依旧没地方住啊!”
孟氏一下子伸手在自己前额重重拍了一下,苦笑道:“石家还真是只给咱们划拉一半儿的一半儿呀!”
孟大犹犹豫豫,将石大娘的最后一句话转述出口:“长房太太说了,这么些年,都是她们妯娌两个守着寡的,把孩子拉扯大的。寡妇失业的,着实不容易,当年那苦日子直是咬着牙熬过来的。若是咱们老爷一句话都没交代,直接让哥儿姐儿就这么住过去,那咱们老爷许是又糊涂了,又将前事都给忘了!”
这话说出口,孟氏一下子全明白了。
石大娘这并不是在怨着她们这些妇孺,而是在怨石宏武呢!
这件事,坏就坏在她从四川出发之前,没有和丈夫石宏武好生沟通过。石宏武只道她会上京,也知道她手里有足够的财帛,又想着京里有富达礼石咏等人可以照顾,便放心地让孟氏去,却忘了提醒孟氏,石大娘和王氏,对他多少是怀有一股子怨气的。
如今孟氏一到京里,就大喇喇地要求石大娘安排她们母子登堂入室,只觉得石家长房照应二房乃是天经地义,却没有想到石大娘如今是寡居。石宏武这个大男人都没有好生安排孟氏她们入京的事宜,石大娘只是伯母,而且是守寡的伯母,她又有什么义务关照收留她们这些人?
想通了这一点,孟氏立时觉得自己早先的做法确实是莽撞了,没有将石大娘等人的心事都揣摩透,估计也是那时被喻哥儿中举的消息扰乱了心神,所以才连出昏招。
此外她也深深埋怨丈夫石宏武,觉得石宏武什么都没有跟她说清楚,什么红线胡同的旧宅,也有一半儿是嫂子的嫁妆买的,这些石宏武从来都没有与她说过,她吃亏就吃亏在对石家的旧事了解得太少。
孟氏丝毫没有嫁给了一个失忆人士的自觉,但是经历过两次挫折之后,她倒是终于耐下性子,不骄不躁,认认真真地调整她准备在京中扎根的方略。
恰于此时传来了石喻通过覆试的消息,孟大带着些忧心将这消息告知孟氏,孟氏却跟没事人一样,只淡淡说一声,知道了,便再也没管此事,也再不对石家二房的哥儿越级中举之事品头论足了。
这日丹济家办洗三宴。石家女眷一起出门,为迎春刚添的小哥儿“添盆”。
待从丹济家中出来,石大娘与王氏等一起上车,车驾鱼贯而行,石大娘所乘车驾落在最后。
车行半路,石大娘坐在车中闭目沉思,忽然觉出车驾一震,随即向旁一靠,停了下来。外头车夫又急又气,大声斥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石大娘身体一晃,心道这莫不是与旁人撞上了?她赶紧一掀车帘,先问那车夫:“有没有人受伤?”
石家雇的车夫还未来得及出言回答,已经有人隔着车帘唤了一声:“大嫂!”
石大娘心里“咯噔”一声,便知当街拦下她的必是孟氏无疑,只听那女声低沉沙哑,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石大娘偏头一看,见对方的车驾就泊在自家大车左前方,两车距离极近,若不是石家车夫反应快,可能真会直接撞上或是蹭上对方的车驾。而前面王氏与如英的车驾已经去得远了,应当是没留意到这边的动静。
石大娘“刷”的一声,放下了车帘,坐回车中,待要吩咐车夫重新上路,却又迟疑了片刻。只听那边依旧低低地道:“大嫂,妾身方便过来片刻,说几句话么?”
石大娘沉默片刻,心肠一软,终于点了点头,说:“夫人请过来这边车驾说话。”
随即两座车驾一起泊到路边去。少时孟氏过来,上车之后,便膝行至石大娘面前,深深拜倒,说:“妾身拜见大嫂!”
石大娘见孟氏颇有憔悴之色,心肠早已是软了,但前阵子的事儿多少让她有些余怒未消,此刻故意板着脸,说:“先父只有一个亲弟弟,这位兄弟,也只娶过一房妻室,就坐在前面的车架上。这位夫人莫不是认错人了?”
孟氏早料到石大娘会如此,脸色丝毫未变,继续拜下去说:“妾身本是无知妇人,刚到京中的时候,行事的确多有欠考虑。这一切……只是因为妾身从川中出发之时,宏武正忙于战事,随时随地可能要亲自上阵拼杀,竟没有半点功夫嘱托教导妾身,进京之后该如何做……”
她说到这里,石大娘早已忍不住唏嘘。早先石宏武就给石大娘来过信,隐隐有托孤之意,此刻亲耳听见孟氏如此说,石大娘纵使原先是满腔怒气,听到这里,便也难再责难孟氏,只觉得她此前是情有可原。
“妾身只想着京城总比川中前线安稳些,又拖着两个孩子,所以一心只想着投奔大嫂,竟不晓得大嫂那边并不方便让我等暂住。这是妾身想得不周,得罪了大嫂。请大嫂看在哥儿和姐儿的面儿上,原宥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知妇人,这一概都是妾身的错儿……”
孟氏始终拜倒在石大娘面前,额头紧紧贴着车厢的底板,一番话说得哀婉动人,已是带上了哭腔。
但其实孟氏早先一直住在成都,成都天府之国,距离前线尚有不少距离,孟氏等人是稳稳地居于大后方,压根儿没有兵祸之虞。这次上京,是孟氏为了让哥儿姐儿在京中教养,才自作主张进京的。
“你……你千万别这样,赶紧起来吧!”石大娘见状,心里哪儿受得住,赶紧上前,扶起孟氏,往她手里塞了一幅帕子。
孟氏觉得那帕子又滑又重,知道是好料子,也晓得大嫂是个有钱人,当下用帕子捂着脸,继续哭道:“请大嫂原宥则个,妾身着实是再也忍受不住了。这些时日,妾身日夜为宏武忧心,却丝毫不敢在儿女面前稍露痕迹,憋了这些日……妾身只有在大嫂这里才能稍许将心事诉说一二。”
说着孟氏嘤嘤嘤地哭了一阵,石大娘全不知如何劝慰。她早年间也经历过一样的事,丈夫身故的消息送至,她满心悲苦,却又不敢在自家幼儿面前稍露,唯恐石咏经受与自己一般的苦楚。石大娘一念及此,一颗心已经全部软化下来,忍不住伸手拍拍孟氏的肩膀,以示安慰。
“……请大嫂原谅妾身……”孟氏泣不成声。
“走,一起去上我们那儿坐坐去。我没见过哥儿姐儿,早先宏武来信说起过,说哥儿聪明,姐儿伶俐。既然都是骨肉,好歹也让我见见。”石大娘柔声安慰,并且吩咐让两座大车的车驾稍后一起动身,往椿树胡同小院过去。
孟氏赶紧擦眼泪,强笑着谢过石大娘。她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粉盒,匆匆往脸上扑了些粉,将哭过的痕迹一一掩饰,这才掀了帘子,对外面车中坐着的哥儿姐儿吩咐,只说母亲这边没事,马上过来,一会儿带他们去拜见伯娘。
这边孟氏下了石大娘的车,石大娘独自坐在车中忍不住唏嘘。
石宏武的这一对儿女,对石大娘来说,一直是一块心病。她知道,即便她下定了决心要维护王氏,但是这一对儿女毕竟是石家血脉,不能流落在外。如果她死撑着不认对方,族里会有风言风语不说,石家列祖列宗,只怕也要怪她。如今孟氏已经放低了身段,亲身向石大娘道歉了。石大娘便也没有理由再这样端着架子,只能表示她愿意见一见石家的另外两个儿女。
一时石大娘的车驾便引着孟氏母子三人的车驾,一起往椿树胡同过去。
石咏下衙回来的时候,是如英抢先迎了出来,三言两语将婆母今日在路上的“偶遇”经历给说了。石咏一听就知道自己娘耳根比较软,一听人哭诉苦求,多少生出同情,将以前生过的气都抛在了脑后。
但是如英一直知道丈夫的想法,所以才会特特迎出来,提醒一下丈夫。
石咏心中有数,当即来到石家西院的正厅里,果然见石大娘、王氏和孟氏,三位女眷一起坐着,厅内气氛那叫一个尴尬。
石咏也不知这事情怎么竟会发展成这样的,他反正也不知该如何与孟氏见礼,只得进去,问了几句丹济家今日洗三的情形,又见到孟氏身后立着一对少年,便道:“这想必是唯哥儿与真姐儿吧!快来让大哥见见!”
遂完美跳过孟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