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义真问话时,下意识的看向蒯满周。
他爷还在世的时候,曾夸他聪明机慧,远胜于一般人太多。
刘义真也自认为自己反应敏锐,非愚蠢辈。
但与赵福生相识后,与她交谈时,却时常都有种无法跟上她思路,反应迟钝之感。
如果她的话题跳跃度过大,天马行空,让人摸不着头脑便也罢了,偏偏她的话细想又好似脉络相连,与她对话时刘义真觉得好像隔着雾气观花——隐约间好似能窥探得到事物的雏形,但却又看不大真切。
这种感觉并不美妙。
此时刘义真只希望有人与自己的感受相同,可惜他失望了。
蒯满周面无表情。
这小孩好像大多数时候对外人的存在并没有反应,仿佛只有赵福生喊她的时候,她才会给予互动。
几人面前有两口装盛了鬼的棺材,而她一言不发,除了先前赵福生想要碰触鬼棺时她有反应外,此时的蒯满周像是一个精致可爱的人偶,乖巧安静的站在一侧。
但刘义真可不敢因此而轻视了她,尤其是在亲眼目睹她施展了厉鬼的力量后。
他的眼神在蒯满周身上碰了壁,便只好奋发图强,极力猜测联想:
“你觉得,我爷在生时,看过红泉戏班?”
刘义真将注意力转移后,却并没有察觉在他的后方,有血雾涌动,汇聚成一粒小小的血珠。
血珠内隐藏了一颗迷你的小眼珠,在他后上空偷偷的观察着他一举一动。
他没意识到这一点,赵福生却注意到了。
她警告似的看了小丫头一眼,那血珠子就懂事的往夫子庙外退。
直到退出夫子庙的殿堂才停止。
蒯满周虽说听话的退出,但却仍有叛逆的一面。
血珠子一出夫子庙,随即分裂出十数粒,包围在庙堂上方,占据了夫子庙的每一处建筑缝隙。
每一颗血珠子中都隐藏着一只小小的眼睛,全都执着的盯着刘义真打量。
站在赵福生身旁面无表情的小孩抬起头来,挑起一侧眉梢,挑衅似的盯着赵福生看了一眼。
“……”赵福生对这丫头的逆反举动无语。
青年对这一大一小两人的互动毫无察觉。
他的心思都放在了与赵福生的谈话上,极力思索刘化成与红泉戏班之间的关联,以免在对话中落于下风,只能被赵福生牵着鼻子走。
赵福生先说刘化成与‘红’有缘,又问他生前喜不喜欢看戏,再结合鬼戏班的存在,赵福生应该是怀疑两者间有瓜葛。
但刘义真不明白:“虽然说这种可能性很大,但没有证据能说明这一点,如果仅凭猜测——”
话说了一半,他自己摇了摇头。
赵福生手指摩挲棺材石盖:
“不是可能性很大,我感觉他们之间十有八九有瓜葛。”
说完,她见刘义真欲言又止,就明白他心中所想,垂下了眼皮,笑着道: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有三个理由。”
“第一个理由肯定是红泉戏班成名已久,我祖父在世时富甲一方。”一个有名、一个有钱,两者之间产生过交集、纠葛,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刘义真觉得自己的思路也开始活跃。
他这话一说完,赵福生点了点头:
“这是其中一个理由。”
刘义真又道:
“那么第二个理由应该是跟纸人张有关了。”
“是。”赵福生说:
“纸人张行事疯狂,手段凶残,但他不是傻子。”
相反,他做事周密而谨慎。
细想之下,他插手的鬼案彼此之间相互联系,极具因果。
从最初的沈艺殊与同伴失踪案,牵扯到狗头村替身鬼案,再从替身鬼延伸至无头鬼以及与无头鬼有关的刘化成——如今再牵扯上红泉戏班,那么以此推断,红泉戏班与刘化成之间绝对有外人无法得知的因果。
作为事件核心的刘化成已经死了。
时间过去了数十年,后来的人已经无法再得知当年真相的具体细节,但却可以反向通过纸人张的行动揣测。
刘义真眼眸发亮,点了点头:
“这也是一个好方法,确实有可能。”
说完,他又问:
“那你说的第三个理由又是什么?”
“我曾在宝知县时与当时红泉戏班的班主柳春泉交谈过,他无意中提到过一桩陈年往事。”
赵福生将当初柳春泉提及他的岳父在数十年前进京,并受过当时一位京官的一两赏银的事说了出来。
“不过后面帝京发生鬼案,红泉戏班便只好避祸出京。”
他们走得十分仓促。
“事后柳春泉提及此事时,说他的岳父深以此为憾,临死前都在叹惜戏班欠了一个人情没还。”
赵福生补充道:
“据他说,戏班有个规则,欠了赏银得还这看客一场好戏,一旦破了规则,便不吉利。”
刘义真若有所思:
“你的意思是指,这个京官是我的祖父?”
赵福生神情变得耐人寻味:
“十有八九。”
她的性格就是这样。
有时异常果断,办事如快刀斩乱麻,甚至有些像儿戏;但有时与她说话却像是在猜哑谜,她不会将话说得肯定,而只是会给予线索、提示,让人自己去推断、猜测。
“唉。”
刘义真叹了口气:
“和你说话真是费劲,感觉像是我爷在生时训话我一样。”
“嘻嘻。”
安静的庙宇内,小女孩的轻笑声响起。
刘义真转头一看,蒯满周仍是冷着小脸,不像是在笑他的样子。
但是笑声却确实存在。
刘义真还以为她神游天外,没有在注意自己与赵福生的对话,看样子这小孩只是表面对一切漠不关心,实际仍在全神贯注留意周边动静。
想到这里,刘义真后背发寒。
一种被暗地里窥视的感觉瞬间游走他周身,他十分警惕的四处张望。
小孩的能力他有所耳闻,也亲眼目睹过,与细如丝发的鬼线组成的鬼网、鬼花有关……
此时他目光巡视四周,没有发现怪异之处,这才松了口气。
但他将视线收回时,有些忌惮的从蒯满周身上扫过。
刘义真的这防备松懈得太快,他没注意到自己放心的同时,小丫头的眼里飞快的闪过一道暗芒。
赵福生却捕捉到了这一点,露出头疼的神情。
刘义真再看向赵福生时,注意到她目光中流露出的怜悯。怜、怜悯……?
刘义真觉得身上鸡皮疙瘩乱蹿,他甚至生出一种想要立即施展力量,以金刚镇鬼之身蔓延及自己周身才能保护自己的冲动。
“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他问。
“……”赵福生摇了摇头:
“看你的可不是我。”
在场只有三个活人,三个厉鬼。
除了鬼外,刘义真检查过了,蒯满周克制了自己,没有施展厉鬼之力——“我看到你在看我。”刘义真面无表情的吐槽。
赵福生懒得与他鬼扯:
“你看走眼了。”
说完,将话题转回正轨:
“这个赏银的京官是谁,因为时间久远的原因,柳春泉也不清楚,在此之前我也无法肯定。”
刘义真的注意力被她的话转移,闻言就道:
“那你还这么说——”
“因为不是完全的无迹可寻。”赵福生解释:
“时间、地点都吻合。”
这件事发生的时间是在无头鬼死亡之前。
刘化成是因无头鬼案而遭贬谪,后辞官回乡,在此之前,他是一直留在帝京——从理论上讲,两者相遇,是完全有可能的。
“是有可能。”刘义真说这话时,却在摇头:
“但这样的理由比较牵强。”
“没办法。”赵福生扯了下嘴角:
“我们毕竟是后来者,没有出生在那个年代,许多东西无法亲眼目睹,只能连猜带蒙。”
说完,她话锋一转:
“但我们没有证据,却可以借其他人的行动来确认此事真伪。”
她这样一说,刘义真也反应了过来:
“纸人张?”
“对。”赵福生点头:
“我本来只是猜测,但纸人张将红泉戏班引来夫子庙,倒让我对此事有八成把握。”
她的性格矛盾,既是胆大莽撞,却又有极度谨慎的一面。
这会儿说是‘八成’把握,听在刘义真耳中,却与十足把握差不多。
两人说到这里,他心中已是信了。
赵福生又笑道:
“我有个猜想,如果能证实——”
刘义真初时还没明白她所说的猜想,但他看赵福生眼神幽暗,嘴角边的笑意透出一丝危险的味道。
兴许是与她打交道多了,他逐渐摸清了赵福生的说话风格,一个奇怪的念头涌入他的脑海,他想起了一个事:
“你说纸人张引来鬼戏班后为了全身而退压制了一个鬼——”刘义真说话时盯着赵福生看:
“你觉得,他是压制了哪个鬼?”
他这话一说完,就见赵福生眉眼舒展,笑了起来。
刘义真就知道自己是猜对了。
一种愉悦之感涌上他的心头,虽说他还没猜到纸人张是如何在他眼皮子底下动手,且对哪个鬼动了手,但能在此时的对话中与赵福生的思路保持一致,这已经让刘义真感到很是开心了。
赵福生却见不得他这样快乐。
她想起刘义真先前说过的一句话,眼里露出狡黠之色,故意挤出慈祥之色,老气横秋的喊道:
“义真啊,你果然聪明绝顶。”
说完,脸上露出一种令刘义真隐约觉得不大对劲儿的笑容——像是有些欣慰,有些感慨……
“嘻嘻。”
小女孩的笑声又响起来了。
一根细细的鬼线缠住了刘义真的手指头。
他心脏重重一缩,正要将线扯断,低头一看,蒯满周正看着他:
“她想当你爷爷。”
小孩提醒。
刘义真恼羞成怒:
“说鬼案就说鬼案——”
“哈哈哈哈哈。”赵福生大笑。
夫子庙内阴森诡厉的气氛因三人的对话瞬间又散了许多。
刘义真紧绷的身躯在这种氛围下不自觉的舒展开来,他开始还有些生气,后见赵福生大笑,又有些无语。
“你真是——”
他想要吐槽,却又想起赵福生实力强、脸皮厚,完全拿她没有办法,最后自己也忍不住想笑,却板着脸问:
“纸人张对哪个鬼动手了?”
赵福生开玩笑点到即止,闻言立即将笑容一收:
“你爷。”
“是因为你怀疑他们有前缘牵扯?”
刘义真虽说仍在问话,但他对赵福生的判断颇为相信,因此说话时已经迈动双腿,走到了那口殷红如血的棺材旁。
“你爷去世之后,你开棺检查过吗?”赵福生也知道他心中恐怕是有些紧张,只是想找个借口说话以排解内心的忐忑,便也问了他一句。
他摇了摇头:
“人死之后应该入土为安。”
刘化成注定是无法得到这份长久的安宁的。
但作为他的后辈子嗣,刘义真没有办法让他入土,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让他在这口红棺之中暂时的安眠,不打扰他清静。
“你不打扰,会有其他人打扰。”
赵福生道:
“这个世界上,太多人不懂礼数。”
“是。”
刘义真眼里露出狠色:
“如果他真的冒犯我爷,将来遇到,我要找他好好算账的。”
说完,他将手搭在了红棺之上。
在赵福生与蒯满周二人注视下,他的手指化为金色,宛如纯金所铸,搭在了红棺的一角。
‘喀、喀’。
两声掰折声中,殷红的棺角应声而裂。
刘义真动作粗暴的将钉死的棺盖揭开,‘嗡——’
三人耳畔好似不约而同的都听到了有气雾炸开的声响。
一团红云好似在赵福生面前爆开,形成一朵红色蘑菇状的气流,从红棺的上方冉冉升起。
无数细碎的木屑颗粒夹杂在这红云之中,挟带着厉鬼的气息飞溅开来,‘嗖嗖嗖’的溅落到四处。
刘化成的煞气太重了。
他死后虽然没来得及杀人,但他生前却害人无数,造下杀孽,死后化鬼便成为万中无一的可怕鬼物。
在开棺的那一刻,哪怕它处于沉睡状态,可属于灾级厉鬼的煞气却仍冲击着红棺,将红色的棺材冲击得粉碎,化为尘沫。
惨白的灯光照耀下,如果三人并非一般人,冷不妨看到这些溅开的红雾,恐怕还要以为是血液飙溅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