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沈艺殊的夸奖,孙绍殷轻轻的笑了两声,随即又有些担忧的道:“只盼未来的岳母大人不要怪我不知礼数,我们的亲事,按理应该回秉大人,过了明路才——”
沈艺殊温声道:“这也不怪你。”说完,又忧心忡忡:“前日听太太提起,如今的上阳郡不太太平,说是城里许多人死了——”
“别担忧,总有法子解决。”孙绍殷连忙安慰她:“镇魔司也在想办法——”
沈艺殊听闻这话,更加不安了:“真的能想到办法吗?听说郡城如今越发严了,甚至颁布了法则,未婚女子不得出上阳郡。”
两人之间原本甜蜜的氛围仿佛因为谈及这样的话题而逐渐变得沉重。
孙绍殷有意转移话题:“城里流言纷纷,就算真有变动,我们即将成婚,到时婚后自然便能顺利离城。”
“那就好。”
沈艺殊点了点头。
她似是也有些害怕提及这些事,也有意配合孙绍殷转移这个话题:“绍殷,我还有几粒药糖,你吃不吃?”
不再说起上阳郡的事后,少女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温柔与开心:“我娘的手艺,里面的药材都是补气益血的——”她回忆道:“可惜事发突然,我走时身上只剩了二十来颗,分了两颗给珠珠姐姐,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
孙绍殷道:“吉人自有天相,你放心。”
“嗯。”得到了他回应的沈艺殊语气甜蜜,应了一声。
回忆到此为止。
纵使看不清那隐藏于红雾内的脸庞,可透过声音,孟婆依旧认出了自己的女儿。
这不是在船上时看到沈艺殊厉鬼复苏能比拟的。
红色薄雾中的沈艺殊更加的鲜活,仿佛还真的活着。
可惜孟婆已经不是早前对厉鬼一无所知的孟婆,她已经参与过鬼案,深知人死如灯灭,生前的种种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罢了。
纵使女儿的音容样貌再生动,那也只是她曾经留下的幻影。
她想到这里,眼中流出血泪,身上怨气更重。
……
“大人——”
武少春不知何时已经靠近了赵福生身边,轻轻的喊了一声。
他的目光落到了孟婆身上,眼中露出警张之色。
此时所有人心中那根名为‘紧张’的弦已经崩紧。
孟婆的情况不对,她此时已经不能再称之为‘人’了。
她的心脏处破开了一个可怕的血窟窿,窟窿内看不到内脏,空荡荡的,从后背能透过这大洞看到她身前的情景。
人无心不能活。
孟婆此时更像是介于死后厉鬼复苏的状态。
殷红的血液顺着她的前胸、后背往外流,再化为血烟冉冉升空,在她头顶上方汇聚成一轮殷红的月亮,照亮孙府。
血月缓缓升高,所到之处,一切开始发生改变。
孙府的围墙在血月的光辉下开始化为飞灰散开,孟婆心念所到之处,她女儿身前留下的足迹在月光下一一的被显现出来。
一双双小巧的足印在血红的光影中格外的醒目。
“完了、完了——不该进镇魔司的——”张传世抱着脑袋哀嚎。
孟婆的表情阴冷,眼中丧失了属于‘人’的温度,像是介于厉鬼复苏的架势。
“福生。”
背着棺材的刘义真也身体紧绷。
他原本棺材对准的方向是孙府,但不知不觉间,已经面向了孟婆。
孟婆的力量强悍,拥有非凡的血月,同时还有孟婆汤,饮汤的无论人、鬼,俱都会被这碗汤洗去一切。
“别急。”
赵福生的声音干涩。
她此时心中的防备已经升至顶级,可是并没有贸然行动。
孟婆虽说看上去已经像是厉鬼复苏,但此时一切还没有彻底乱套,血月没有失控。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赵福生留意到血月升起的高度恰好笼罩了孙府上空,并没有再继续上升,将整个金县包揽入领域之内——这细微的区别意味着孟婆还有一线理智在。
只要她还有理智,便证明她还不是彻底的厉鬼复苏。
孟婆对众人的谈论置若罔闻。
在她月光的照耀下,昔日孙府的一切浮现在她的眼前。
月光中,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养在府中的仆人、丫头,俱都一一显现。
贴在门窗上的大红‘喜’字,证明了这里曾经发生过的喜庆。
人人脸上流露出喜气,充满了希望与期盼。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红影开始缓缓显形。
这是丁大同等人心中的梦魇。
仅仅是看到那影子,便提不起与之对抗的勇气。
“沈艺殊!”
丁大同手脚冰凉,低声惊呼。
“沈艺殊!”竟然真的是她。
鬼船上,沈艺殊现世时,随即支配全局。
血海之下隐藏着庞大的尸山,不甘的鬼伥爬行着,试图爬出尸山、血海的束缚,要将仍存活于世的人拉入这样的恐惧绝境中。
“我的天。”蒋县令、钱忠英哪里见过如此可怕的情景。
大汉朝的官员知道鬼祸的可怕,可许多人终其一生最多看到的是厉鬼行走过处留下的血腥场景,却很少有人能经历鬼物现世杀人的情景还活着。
这一刻蒋县令心中的恐惧压过了理智,身体的害怕胜过了思绪。
虽说他潜意识里还记着赵福生的叮嘱:鬼域之中,绝不可以随意后退。
但目睹了厉鬼显形后,巨大的惶恐将他淹没。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本能后退。
‘蹬蹬蹬’的脚步声中,他才刚退了数步,便僵在了原处。
蒋县令的额头处像是被马蜂蜇咬过,顷刻间便出现一个血泡。
血泡还没有成长,他的脚板随即弯弓。
一双小巧的血红绣鞋套上了他的脚。
蒋县令在额头阴寒的刹那,眼里闪过绝望。
但脚背一紧时,他大松了口气,脸颊肌肉因松驰之后微微颤抖——常三的前车之鉴在前,两鬼一达成平衡,他便能活。
常三都没死,他没道理还会死。
这样一想,他嘴角上扬,露出笑容。
不过那笑意刚一出现,随即僵在了他的脸上。
血红的绣鞋一套上,蒋县令的衣摆随即被血光染红。
一袭嫁衣套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脸庞惨白,眼珠在顷刻间失去了活力。
厉鬼借着他的身体而走,走入孙府内部。
此时的孙府老宅布满了沈艺殊在生时留下的脚印。
当年的孙绍殷有多喜欢她,陪她走过这老宅的每一处,待她厉鬼复苏后,这些留下的痕迹就成为了收割孙府的要命之物。
鬼物没有喜怒,丧失情感,在这偌大的府间穿梭。
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死于厉鬼手中,每一个人死流出的血液化为血河。
鬼伥沉入血海之内,哀嚎着颤抖,想要翻身爬出血海,却被困在此处游荡的新娘踩入血海之中。
血海生烟,与头顶的血月相辉映。
昔日温馨的府邸刹时间变成人间鬼域,厉鬼游走于领域之中。
……
“孟婆,该醒了。”
赵福生此时意识一分为二。
一半意念沉入封神榜内,随时准备召唤鬼差马面,而另一半意识则心系孟婆。
她总觉得情况还没有糟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孟婆还有一念尚存,不算完全的厉鬼复苏。
孟婆的表情阴冷,眼珠失去了光泽,血光与阴影在她脸上交相辉映,使她看起来格外的可怖。
“孟婆,这只是一梦。”
赵福生叹了一声,她说完,决定冒险行动。
她抱着蒯满周上前,此时蒯满周已经感应到了压力,庄四娘子现身于鬼域中。
厉鬼将小孩抱在怀里,赵福生抱着小丫头,便如将鬼也揽入怀中,仿佛抱了个阴寒至极的冰块一般。
“这不是她——”赵福生单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去拉孟婆的手:“你只是看到了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走过她曾经走过的路,你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弄明白,你不清楚她经历了什么事,不知道是谁将她拐走,你留给她的药糖她几时吃完,在哪些时候吃,你都不知道——”
赵福生去拉孟婆手时,一股强大的怨煞之力透过她的掌心钻入了她的胳膊中。
这股力量比庄四娘子更加强大,甚至把她抱鬼的怨力化解了。
孟婆的手僵冷,关节硬板,摸上去宛如死尸。
但随着赵福生的话一说出口,她的手指微微一动。
外涌的血液停滞,许久后,孟婆的手指轻轻下勾。
赵福生眼睛一亮:“孟婆,该醒了。”
“大人,你要小心——”武少春喉间发干,轻声提醒,同时已经施展厉鬼的力量,诡异的黑红灼烧纹已经爬满他的全身。
“大、大——”
孟婆张了张嘴,发出吃力的声音。
她一说话,四周的煞气凝滞。
血月之下,脚印开始一点一点的回收。
红色的月光开始由外往内收拢,将所有的怨煞气包裹在月光之中。
饱受鬼祸屠戮的孙府大宅仿佛被血光清扫,独留下穿了嫁衣的鬼影站在血泊之中。
……
丁大同本以为今夜将迎来一场恶战——他担忧孟婆厉鬼复苏之后不好对付。
却哪知柳暗花明,孟婆都已经这个样子了,竟然还没有厉鬼复苏。
‘呼——’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范必死缓过神来,身体微微颤抖,正要说话,随即看到沈艺殊的影子,他浑身一抖。
待定睛一看,他惊呼了一声:“大人,这不是蒋知县吗?”
众人先前被孟婆的异状吸引住全部心神,一时倒对蒋知县、钱忠英二人疏忽了。
丁大同反应过来,脸色‘刷’的变得惨白。
赵福生之前叮嘱过他,让他将几个普通人看住。
而蒋县令在他眼皮底下,竟不知何时被厉鬼杀死,这已经算是失职了。
“大人,是我的错。”丁大同愧疚道。
“不是追究这些事的时候。”
赵福生没有看他,皱眉道:“先将鬼祸解决了再说。”
丁大同惴惴不安的点头。
孟婆的眼珠缓缓的转动,属于‘人性’的一面开始在她身上复苏。
她往穿了红色嫁衣的蒋县令缓缓走去,蒋县令的双手交迭在胸前,他那张苍老的面容下,迭加了另一张苍白、秀美的脸。
女鬼的影子与他相重迭。
孙家被血洗后形成的血泊被月光的力量压缩,形成一块方寸之地,出现在厉鬼的足下。
待到孟婆走近时,向她伸出了手:“艺殊——”
血月下沉,欲将血洼连带着沈艺殊一并罩入。
但孟婆伸出去抓鬼的手碰到了蒋县令的身体,拍起阵阵荡漾的红雾。
雾气散逸开来,穿着红嫁衣的鬼身在刹时间化为幻影,被拍散开来。
蒋县令已经气绝的尸身被孟婆一拍,‘扑通’栽倒在地上。
血雾散开。
红色的月亮沉了下来,缓缓沉入孟婆的身体中。
众人如经历了一场离奇的大梦。
不知何时起,本来已经暗下来的天色重新又变亮。
“天、天亮了——”姜英惊魂未定的道。
红雾散开,取而代之的是众人先到吴家时那青绿色的薄雾,雾气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淡粉色红色絮状云丝——仿佛先前的一切只是众人的幻觉,沈艺殊没有出现,鬼祸也没有发生。
可惜蒋县令、刘三爷的尸体滚倒在烂泥中,地面残留着密集的脚印,比之前好似还要多了许多,昭示着一切并不寻常。
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洞穿了孟婆的胸口,残留的血迹将她的衣裳染红。
这样致命的伤势下,她还没有死,除了脸色略微发白外,仿佛并没有哪里不适应的。
“大人,看来我阳寿未尽啊。”
孟婆惨笑了一声,看着赵福生的目光温和:“多谢大人将我唤醒,否则要铸成大错。”
赵福生摇了摇头,看了她胸前的洞一眼,眼里带着担忧。
孟婆见此情景,伸手将胸口捂住。
可惜她捂得了前胸,却捂不了后背,仅只是这一幕已经足以将常三、常四吓得瑟瑟发抖。
“痛不痛?”赵福生叹了口气,问了她一声。
“不痛。”孟婆摇头:“无心之人,该痛的,早在这几十年间痛过了。赵福生点了点头,又看着她:“你还好吗?”
“好的。”孟婆点了点头:“我本来早该死了,只是还有余愿未了——”她初至吴家,血书的内容被此地的厉鬼力量激活,意外‘看’到了过去的片段,见到了女儿曾经生前的影像,知道了一些沈艺殊过往,对孟婆来说也算是一种极大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