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有什么需要开解的?
始皇帝想失笑一声说出这句话,就如同在阿母,在盖聂,在夏无且,在章邯,在阿房,在芈楚面前时的那么随意得一笑而过,随口那么一说。
他笑不出来。
他说不出来。
他在疾驰三昼夜不敢休憩,以最快速度从千里之外的新郑披星戴月,顶日吸尘赶回咸阳的亲弟面前,苦涩一笑。
“朕是不是很失败?死了个欲杀我人,欲亡我国,已害我子的贼人。朕该欢喜才对,该痛快才是。怎么也不该闭锁章台,让你这竖子看了笑话。”
道理他都懂。
他能在所有人面前依旧是一副万事不萦心的模样,拍着手掌说赵高该死杀得好。他是威势无双的千古一帝,是一喜一怒引动风云变幻的天下之主,怎能因为一个贼子的死而悲伤?
但在夜深人静,四下无人,静谧黑暗的章台宫独处之时,他骗不过自己,不想骗亲弟。
在这个世上,他能完全信得过的人本来便没有几个。
“王,没有人比皇兄做得更好。”
这不是嬴成𫊸一家之言,而是华夏五千年历史的客观评价。
没有先知,不明前路。
靠一己之力力排众议,推出郡县代分封,定下书同文字,车同轨,行同伦,修建长城等一系列惠及千年的政令,创下第一个大一统帝国,为后世皇朝打下坚实基础的始皇帝。
是中华民族的奠基者。
没有始皇帝,或许还会有中国。但那一定不是拥有着广袤土地,囊括五十六个民族的中华民族。
明朝著名政治家,改革家张居正说:
“三代至秦,混沌之再辟者也,其创制立法,至今守之以为利,史称其‘得圣人之威’周王道穷也,其势必变而为秦,举前代之文制,一切铲除之,而独持之以法。西汉之治,简严近古,实赖秦之驱除也。惜乎扶苏仁懦,胡亥稚蒙,奸宄内发,六国余孽尚存。因天下之怨,而以秦为招,再传而蹙,此始皇之不幸也。”
弃医从文,执笔救国的鲁迅说:
“秦始皇实在冤枉得很,他的吃亏是在二世而亡,一班帮闲们都替新主子去讲他坏话了。不错,秦始皇烧过书,但他烧书是为了统一思想,且他没有烧掉农书和医书。他收罗许多别国的‘客卿’,并不专重‘秦的思想’,倒是博采各种思想的。”
没有六世秦王的余烈,始皇帝拿不下天下。
但大一统之后的路,没有经验可循,没有前典可依。是始皇帝摸着石头过河,硬生生靠着眼光,魄力而强趟出来的。
始皇帝从千余名臣大家的谏言中,选出了未来的华夏。
跨越了两千年历史与始皇帝成为兄弟,近距离接触,方能知始皇帝伟大。
嬴成𫊸有些不忍。
一个伟大的人伟大,必然克己。
盖聂送来的书信中,开头便写了“赵高已死”四个大字,后面是始皇帝最近所作所为。
若是将“赵高已死”四个字丢掉,嬴成𫊸根本不会回来,信中描述的始皇帝与赵高未死之前没有什么不同。
盖聂没有看出始皇帝的悲伤。
或者说悲伤的是嬴政,不是始皇帝。
始皇帝是秦国的王,他不能因私废公,也不会因私废公,他不能有私事。
“旁人吹捧也便罢了,你也来哄朕。哪个王,会因乱臣贼子的死而悲伤。”
始皇帝从怀中取出几块碎瓷片放在桌案上。
上一次始皇帝怒摔瓷器,言说瓷器代你赵高而死,赵高悉心收取放入怀中,至死没有离身。
“庄襄王三年四月十六日,朕随阿母归秦,赵不从者众,追者众,欲杀阿母与朕慑秦也,赵高遣门客持其令牌护送,见秦军,门客乃还。
“庄襄王五年七月三日,赵高离赵入秦,自言身体残缺无用之人,只愿留朕身边侍奉左右,天下再无公子高。
“庄襄王五年七月二十七日,利刃自车辕斩入车内,距朕不过三尺,赵高肘腋夹住钢刀掌毙刺客。
“庄襄王六年三月二日,朕随阿父于林苑之间狩猎,想要你为王的芈随,于朕背后暗放冷箭,赵高以身当,胸部中箭险死还生……”
始皇帝一桩桩地历数赵高救其性命的过往,这些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不是因为赵高救了他,而是他险些丢了命。
那一句轻描淡写“你救了朕不知多少次”的言语,背后是一段段触目惊心的生死危机,是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多么凶险的往事。
赵高之于嬴成𫊸,是一个致使大秦二世而亡的大奸臣。
赵高之于盖聂,是一个只会阿谀奉承,谄媚恭维的舔狗。
赵高之于蒙恬,是一个文不成武不就,全靠关系上位的幸进之臣。
赵高之于章邯,是一个知情,知趣,明辨事理,深得陛下信任的有识之士。
赵高之于赵姬,是一条好狗,是能够在某竖子眼下给她通风报信,保护政儿的忠犬。
当这样的赵高意图颠覆大秦帝国,意图对始皇帝不利,为始皇帝之弟,为始皇帝之臣,为始皇帝之阿母的众人会杀之而后快,认为其死不足惜。
若这些人知道始皇帝为赵高之死而感伤,不会有几人能相信。
死一个乱臣贼子,陛下怎么可能感伤?戏言耳!
他们没有数十次在始皇帝刀剑临身时站在始皇帝面前,就不会理解这份情感。
始皇帝的赵高的信任,是一次次生死徘徊中定下来的,两人是数十次的生死之交。赵高对于始皇帝,远远不是一个臣那么简单,亦良师、亦挚友、亦贤臣、亦护卫、亦心腹、亦童伴……
蜡烛一点点缩小,少了一小半,始皇帝摆弄着瓷片,说完了那数十次被刺经历。
抬头,看着亲弟强打精神认真倾听的面庞,展颜一笑。
“成𫊸啊,十年前你便不让哥信赵高,哥没听你的,哥错了。可哥想问问你,哥若是不信救了哥数十次命的赵高,哥还能信谁呢?真便是像盖聂所说,一个人都不能信?你说,哥要怎么办呢?”
嬴成𫊸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异位处之,以身代入。没有了历史先知,他并不能比始皇帝做得更好,他大概率会比始皇帝更加信任赵高。
“自幼与我相识,认识了三十多年,救了我数十次的命。
“懂我所思,知我所想,好些事不需要我说的太过明白,甚至都不需要我说。他会想到我前面,把事办的漂漂亮亮,完美至极。
“三十多年如一日得将我的利益排在第一位,能为我挡刀挡枪挡箭,能为我跋山涉水做事而不叫苦,无论何时随叫随到。
“闲适时能哄我欢喜,开心,时能提供最权威的谏言,这样的人,我信不信呢?”
赵高不仅写的一手好字,还能够背下整部秦律,出生赵国王室的他政治思维也是不差。
嬴成𫊸捂着脑袋,叹口气。
“难办,看着答案做题我都可能做错。”
他若是始皇帝,虽然知道真实历史,但依然不敢肯定能力斩赵高,他大概率会认为这一世的赵高和历史上不同。
用力拍拍脸,清醒一下,略微拍散些困意。
“赵高救皇兄数十次性命为真,要害皇兄性命要亡大秦也不假,秦国功过不相抵。皇兄杀他无错,感怀一下也无错,这并不有损皇兄形象。”
“你以为朕自关在章台宫是为了感怀那贼子,像野兽趴在暗处独自舔舐伤口,怕被他人所见乎?”
两手一摊,嬴成𫊸无奈道:
“不然呢?皇兄,这时候就不要嘴硬了罢。”
“并不全是这样。”
始皇帝略有迷惘。
“朕给予了赵高最大的信任,他却背叛了朕。这些年,他在朕面前的所作所为都是装的?那章邯会不会也是装的?盖聂会不会也是装的?
“还有夏无且,李斯,王绾,屠睢,赵佗,王翦,王贲,蒙恬,蒙毅……他们会不会都是装的?
“赵高一个宦官反叛,危害不会太大。可若是王翦王贲父子反叛,欲自立为王,那便是大难。朕是否要未雨绸缪,扼杀这些危难于萌芽?”
嬴成𫊸听的浑身冷汗直冒,不需要拍巴掌困意就去了大半。
本以为你就是因为挚友死亡而迷茫伤心,没想到你是想着偷摸刀人,你个浓眉大眼的嬴政现在也想着杀功臣了是罢?
“皇兄啊,盖聂他懂个屁啊。他除了剑一窍不通,你不能被他所蛊惑啊。人罢,该信还是要信的,你把这些危难扼杀了,会催生出更多危难的。”
“朕信任赵高,朕让他这个中人当上九卿中的车府令,朕给赵高金钱,朕给赵高吃食,朕让他活得很好,朕甚至还想让高娶其女为细君,朕让其为胡亥老师。他是如何回报朕的呢?他丝毫不顾及如此多年情分,不,如此多年情分分明就是他蓄意伪装,朕与他之间就没有情分!他伤胡亥,杀胡妃,亡朕的大秦,他反了朕。赵高如此,他人尚何呢?”
嬴成𫊸听明白了,他的兄长因为赵高的死有了应激反应。
就如同为情所伤的人再也不相信爱情,被最信任的赵高毫不留情地捅了一刀,始皇帝现在看谁都像要亡他大秦的刁民。
“盖聂的书信中说,赵高想要灭亡秦国,却不想要复赵。你我一直都陷入定势思维,以为这些六国余孽都是以复国为目的。是谁跳出了定势思维,判断出赵高意图的?”
“那贼子亲口说的。夏无且以秘法,金银二色针插其头,要其说了实话。”
嬴成𫊸面露古怪之色。
“你知道我试探赵高多少次乎?”
始皇帝记得是三十余次次,但听亲弟这么一问,知道数目应该不止三十,试探道:
“五十?八十?”
嬴成𫊸比出三根手指。
“你这竖子,又来逗朕,你郑重其事得那么一说,朕还以为你私下瞒着朕多加试探,原来没有,就是三十余次。”
“不是三十余次,是三百余次。三百余次,我都没有试探出赵高意图谋反,对你不利。皇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乎?”
“这贼子藏的好深!”
“不错,正是如此。皇兄思量一下,我三百余次都没有让赵高露出马脚,有如此隐忍心性的人,真的会中什么迷失心智的秘法?”
这种迷失心智的秘法类似催眠,对心智不坚定的人才能见效,例如嬴胡亥。
假使从内心深处便抗拒秘法,不惧疼痛,心理防线不被攻破,那就算脑子坏掉了也不会吐露一个字。
始皇帝盯着桌上的碎瓷片,想到阿母说过的话。
“去势之人,身体残缺,欲望较寻常人更为炽盛。我曾对赵高全力施为,他毫无反应……”
想起夏无且诊出幼子中了秘术时说的话。
“此阴毒之法,通常用于心志不坚定的死士身上……”
笃笃笃~
始皇帝手指敲打着桌案,眯起双眼。
“瞒得过你,不受阿母魅惑,心志不坚定……这贼子没有中术,他是故意与朕相说的。”
“我猜也是如此。死到临头,他为何要将计划与皇兄和盘托出呢?
“若我是赵高,恨皇兄入骨,我不会说出一个字。只要我不说计划,皇兄便猜不到,猜不到便会乱想,会想我是否还有同党。
“会大索,会拿下那些国之重臣,自为秦国掘坟墓。至不济,也能让皇兄睡不好觉,皇兄不顺遂,我便死得瞑目。”
食指敲打的频率变慢了,始皇帝在长思,在思考赵高这么做的目的。他已经想到了,但他有些不相信。
“赵高在报恩,报皇兄的恩情。他生为赵国公子,他为了他的国,他的家,他没得选。以身殉赵,临死之前,他选择了皇兄。”
始皇帝冷笑一声,食指定在桌案上。
“他选择了朕?笑话,这都是你的猜测罢了,做不得数!你不是赵高,你怎么知道赵高最后在想什么?”
“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赵高最后在想什么?”
嬴成𫊸起身,抻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向着殿内走去,依次点亮宫中的八根长烛。
漆黑的深夜,章台宫烛火通明。
烛火光耀下,始皇帝不怒自威。
“竖子,你去做甚?”
“睡觉啊,我要困死了!”
嬴成𫊸迷迷糊糊的声音遥遥传来。
“你这竖子还知道困?”
始皇帝小声嘟囔一句,不由自主也打了个呵欠。
“被这竖子一带,朕也有些乏了。”
章台宫外。
守候的章邯感受着殿内两道悠长,匀称的气息,长出了口气,靠着黑色大圆柱仰望天空上的白玉盘,也有些困,站定补眠。
殿内人睡。
殿外人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