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章 怒放与凋谢(七)

一头扎进黑漆秘道的金寒窗不知走出去多远,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却依旧估摸不到尽头。这条秘道建的已有些年头,栾家故去的老太爷栾克曾是威名赫赫的东海水师大都督,他于二十年前的社稷之变中拥立当今天子,立下汗马功劳,被颁以免死铁劵,但新朝立后栾克心中总觉不详,也自那时起栾府便暗地掘发了这条漫长的地道,地道中不知埋藏着多少诡变阴沉的谋思。

金寒窗用伞谨慎的探着方向。衣襟里尚有窃取高行天的火石,他没有冒险使用,照亮黑暗的同时也会暴露自身的存在,反正敌我都在黑暗中,谁怕谁呢。秘道中听不到其他声响,走了这么长都是一条道通向黑,金寒窗推算着栾照已逃出去极远,抑或早就出了秘道,可是他还不能毛躁,如果被人发现将他堵死在地道里,难逃窝囊一死,再说这秘道中有没有杀人的机关,很难说,虽然目前还未发现,但小心一些没有坏处,金寒窗不想做个勇为不成反被杀的冤魂。

因为秘道狭矮,金寒窗不得不猫着身子,走太久便感觉到腰背酸痛。秘道中充斥着闷霉腐气,他一道上都尽量不大口喘息,到这儿实在有些气虚,他用鼻子方使劲嗅了嗅,意外的闻到了一股焦灼气味,大概是有谁到这里忍不住,终于点了火,金寒窗提振了精神,又向前走了十数步,“咔哒”一声,锦瑟伞撞到了道壁上的什么东西,金寒窗凑上鼻子,闻着那未散尽的气味,确认了的确是一支火盏,由于年代久远,这火盏应是烧了一会就自行熄灭了。火盏虽然光明不在,但金寒窗却觉得密道中的黑暗开始变薄,变淡,他知道终于接近了秘道的出口,金寒窗更加注意掩息,直到看见不远方落进的一道夹杂着飞尘的灰暗光线,他的内心才激动起来,金寒窗猫行而至落光处,看着前方尚余的路径想了想,挺直身躯从头顶石壁分出的缝隙中钻了上去。

井。枯井。枯井底。

金寒窗换了一口新鲜空气,作为一只井底之蛙从望着头顶破陋的屋盖,他判断着,这是一座位于屋内的古井。秘道从接星台一直掘至此处的枯井,选址隐蔽,工程量巨大,而且似乎还有向下延伸的迹象,这就是当年风光无限的栾克暗埋的后路之一了。

枯井内缘的石块垒得参差不齐,井底散落着些烂掉的木柴,金寒窗悄无声息的攀到了三丈多高的井口,屋内和他料想的一样,是个柴房,屋子透光漏风,角落里堆满半人高的干柴。柴房外面是个荒芜小院,依稀能从缝隙中看到满园的野花杂草以及散落的石墩子、破架子。金寒窗把这失望的景色收进眼底,耳中却突然听到了令他惊喜的声音。

踏草之声。

孤月悬空,虽是近夏之夜,此时的夜风也渐凉了,小院位于这片院落的最后,夜风吹动杂草,显得有些凄清。那前方延展开来的院落倒是繁华,错落有致,一环扣着一环,其间更起了三座小楼,只是因为今夜特殊,灯火好像也并不怎么明亮。金寒窗看着此处院落格局,算着秘道的长度,判断此处已不是栾府。

金寒窗听到院子里嘈碎的脚步声,便脚踩手抓,附住凸出的石块,就那么攀在井口,他四肢用力,眼睛放光,动作像极了一只机敏的青蛙。

目光过处,先发现院中有两个人,一颗光头五花僧衣的史都,以及脱了外衣显出断发纹身模样的贾文,金寒窗瞅见这两个人就知道自己等的恶贼必定不远了,二人的身后,有个华裔男子不停的搓着两手。

就是他么?

不过,还有其他人。栾照的对面站着一名女子一名老妇。老妇隐在那女子身侧,金寒窗看不清楚,只觉瘦小,而那女子戴着一顶坠着面纱的斗笠,亦看不到面容,但其身姿曼妙,仪态端美,料也应是个可人儿。但如栾照、史都这类色中恶鬼却俱对女子持着敬畏的态度,尤其是栾照,看栾照的神情,似乎是在央求那女子什么。

金寒窗用心听清语句,栾照竟是在求救命。

只闻那女子柔声应道:“栾校尉,奴家就送到这了。”

不知怎的,金寒窗听这个声音再看那女子身段就觉得有几分熟悉感觉,来不及细想却听栾照震惊道:“你!相爷不能就这么把我栾照抛下,如今品无三在我府上疯狂屠杀,这世间的王法何在?还有没有地方能讲讲道理了!”

“王法?栾校尉竟也知道王法了。栾校尉若依着王法,听相爷所言,何至于落到如此下场呢。就迎顾铁心入暮望又如何,等居右禅、品无三一走,这暮望不还是你栾家的?顾铁心清廉无私,可水至清则无鱼,他手下没有暗力相助,单凭一人耿直怎能斗得过你,届时你动动手脚,顾铁心也坐不稳这郡守的位子,相爷再于朝中给你提点一下,你当可得偿所愿,可惜你……可惜你被西北王说动,妄自挑开局面,成了恭王爷试探朝廷态度的一颗弃子。”那女子讽刺地说道:“现在校尉才想握住相爷的手,不嫌晚了么。”

“我有免死铁券在身,只要相爷这次能保住我的官爵,栾某必当感恩戴德,甘做相爷门下忠犬。”

那女子生出深深的厌恶之心,心想你犯下何等大事竟然还幻想着讲道理、保官,于是只说了一句,“品无三若认免死铁券,那些年间怎会死了那么多朝中老人。”

“不同,不同,这不相同,这张铁券乃是当今皇上亲手颁赐予我祖父,免己身死罪,更可免子孙后代死罪,此券与那些贼老逆臣所持旧朝的东西可不一样。”栾照咬牙切齿的道:“券上明明白白写着‘若犯死罪,罚禄米永’,我即使犯了事,也应是免了我的俸禄,顶多罚没些家产,可品无三一声不吭就杀上门来,这天赐的皇命难道是空口白字吗?”

“对,这就是空口白字。品无三既来之,敢杀之,他早怀着将青州之事办成铁案的决心,你这铁券可不就是废铁一片,你即使拿出,恐怕他看都不会看上一眼。”

“品无三不过区区一个四品御前带刀,却也敢仗着钦差之名行霸道事,相爷就放任他这般胡为吗?”

“暮望这件事嘛,你没做之前,相爷可以插手,暗中提携点拨校尉。可现在你做了,还做得如此之大,唯恐天下人不晓,怎么收场,相爷就是说动皇上也保不住你啊。”女子见栾照仍不知所以,无奈说道:“校尉难道忘记了品无三入侍之前的身份了吗?”

“武陵山庄……”脱口而出的四字,栾照意识到这四字时,终于明白了心中那无法摆脱的绝望是来自何处,他怔怔的道:“大司马早已不问朝事,现今的政事不都是皇上点头,相爷打点吗?”

女子叹了口气,看着灰蒙蒙的天际,幽幽道:“一个人站得太过高远,不是说下来就能下来的。何况谁又晓得他是不是真心要退下来。”

栾照面上一片灰暗,青州镇逆若是大司马授意,那么丞相府这条路子也是走不通的,可是连朱相都不能依靠,这天下还有谁能救得了自己?武陵山庄这四个字一出口,栾照呼吸都暂时的停止了。

要知司马穷途不仅在江湖中坐着天下第一的宝座,其在庙堂之上也是独一无二的圣裁者,他掌大司马之权,领太傅之衔,位列三公之首,天子侧旁有一席之地,并免一切俗礼,他在二十多年前的动乱中确立了新朝的根基,他一手扶持了更化改制的革新之策,他赫阻了无数来自中原四夷刺杀皇帝的行动,如果没有这个人,太极殿龙椅坐着的绝不会是当今的这位,几十年间的天下亦不会是现在的模样。

栾照想到这个近乎伟大不败象征的存在,揉搓的双掌开始发抖,此刻他才将死亡与自身真正联系起来,颤声问道:“董袭与赵竟都被杀了吗?”

“董袭已经枭首示众,赵竟死牢收押,要办成铁案当然要留一个活口。校尉唯一活下来的希望就是成为活口,不过看来赵竟已经占了位置,而品无三也似乎没有多留一个的意思。”那女子指着柴屋,无情的道:“没有人能够帮你,你从那里来,那么就回那去里罢,相爷给你的恩情就只有这些了。”

栾照向那女子瞪着眼睛,道:“家里的老人们一去,相爷对我家的态度是大不同了,出了事情更要与栾家撇清关系了,不过你以为我栾照真的无路可去吗?”

那女子似是听不到栾照隐含威胁的语句,微带几分嘲讽的道:“奴家并无此意,奴家的确是帮不上校尉呀。”

栾照看着那女子的面纱,心中恐惧与愤怒一起在翻滚,他恶狠道:“好好好,虽然我一直好奇你这神神秘秘的骚货是谁,不过你既埋名在这楼里,大约不小心我也睡过你几次过吧,你这婊子有什么得意的。”

“小姐……”那一直隐立在女子身旁的老妇忽然开了口,她头发花白,应是到了不饶人的年岁,可面部的皱纹却没有几道,她低头抚了抚头上的长簪,簪是铁的,尾角尖锐,闪着寒光。

“骂就骂吧,关姨,不需要和疯狗一般见识。”那女子淡淡道。

忽然风起,栾照背后的史都也不发话,倏然一掌扇向那女子脸面。他和栾照混得久了,对栾照的心思往往猜的是八九不离十,心想既然和相府的人谈掰了,抽这女人一巴掌也不算个啥,听校尉的口气已是不想回头,那也甚好,大不了大家就一起去那逍遥的去处。

掌风拂乱了那女子的面纱,露出了晶莹的下颔,轻抿的红唇,她不知是由于不会武功还是根本反应不过来,竟没有动,眼看是躲不开史都这一记暗含金刚掌力的巴掌。霎时间,那女子身边被称做“关姨”的老妇突地跃起,缩掌如鸟喙,骤然在史都的掌心敲了一记,然后那老妇便接着反挫之力弹回了原地,垂着手,仿佛没有动过一般。

史都只觉掌心似被一块火红的烙铁印了一下,剧痛入骨,整条臂膀搭了下来,一时间酸软使不上力,汗珠子从秃头上滚滚冒出。栾照见状知道史都吃了大亏,他恨意无处发,闷着嗓子低吼着:“废物!”然后转身领着贾文就走,史都只得狼狈跟着。

关姨轻声对那女子道:“小姐,任他们走,合适吗?”她隐隐觉得这件事情既然沾上了,就应该做的彻底些,不过她最近才从相府调来,暂替这护卫之职,而朱相已经吩咐暮望万事皆听身边这位女子的吩咐,所以她只是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品无三疑心太大,这时候拿下栾照送官,时机不好,而且我们也没有必要向那把狂刀献媚。若杀了,倒显得咱们真有多么不干不净似的。相爷没有明示,我们不宜动。”那女子冷静的分析着,明眸看着栾照的背影,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个人来,但口上却所问非所想的道:“那个小孩走了吗?”

“走了。身边还带着一个大活人。”

“小时候就这么毒,长大还得了。那小孩毒是毒,但我仍很好奇‘星罗棋布’怎么放心让一个小孩看着李纯一,想弄走一个大活人又不愿意依靠我们,看来西北王的触角比我们想象的要长。”

“他们也并非想立刻遁走,我看是大罗教已经对我们有所警惕,他们在暮望的人手肯定不够,否则怎么会和我们联手,青凉两州相隔遥远,西北王匆匆经营,怎及朱相眼光长量,布局深远。”

“所以我们就静静看着,该走的走,该去的去。有人防着我,我也防着他。‘星罗棋布’连李纯一都能出卖,又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我看要不是李纯一和西北王竟隔着那一层关系,‘星罗棋布’定然一不做,二不休,杀了李纯一。这些王侯世家,真是污秽得很。”那女子娴静说着,看着入了柴屋的栾照一行人,道:“待会找几个人把井填了。这楼子也有些年月了,本是栾家老爷子送给相爷的厚礼,不过楼子将秘道保存了这么多年,也算对得起栾家,不欠他们什么。”

两人低语着。两人也本想今夜就到此为止,撇开与栾家的关系,抛开与大罗教的瓜葛,暮望之事也就此平静下来。青州之事已经证明了那位圣者还在幕后控制着一切,既然如此,冷观时势才是上策。

可是这世间事物一旦扯上联系,岂是那么容易平静下来的。

栾照等人进了柴屋,那屋内忽然间呼啸声大作,惊呼加上闷叫,柴屋的一面板碎裂出一个大窟窿,碎木烂屑四处乱飞,有两人慌不择路地从柴屋中闯了出来。

那女子眯着眼睛,隔纱看夜景本就吃力,并且她还只是个普通人,身上并无一丝真气相助。女子运足了目力,才看清从柴屋退出来的是栾照与贾文,她心中不断的盘算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关姨则眼皮一翻,老眼略向柴屋瞅了瞅,然后就没了兴趣,仍旧垂手立在女子身旁,轻轻提示了两句。

随着栾照贾文出来的人不是史都,史都壮硕的身躯卡在枯井底部缝隙中,胸脖处戳着十数根锦瑟伞发出的骨刺,鲜血从创口汩汩地涌出,其身躯间歇的抽搐几下,眼看不能活了。他绝想不到枯井下等待他们的是一把致命黑伞,他更做梦也想不到栾照会在他后背一拍,以他做盾挡了那攒射的骨刺。

一位老者提着一把黑伞,一丝不苟的从柴屋中踏板而出。

栾照睹见那老者审判一般的怒目,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他不认得这个人,因为没底,所以他更加惊慌,栾照一边连连倒退,一边口中喝道:“你是谁?”

金寒窗在秘道中一路摸黑,什么霉灰尘垢都叫他给蹭上了,整个人看起来脏兮兮的如同破板道里中最腌臜的破落户。他祭起“清明时节”击杀栾祥光一役,栾照并不在场,自是认不出他,而贾文却是在的。那一天栾府出动的高手几乎全灭,唯有几人及时躲进人群才免得一死,这其中就有贾文一个。那一天的阴森鬼雨永远铭刻在贾文的脑子里,而那少年提着的诡异黑伞也是叫他记忆深刻,他感觉到了金寒窗,可是面前之人却对不上相貌。而且两个人的气质也不一样。那日的少年看似出手无情,骨子里却很多情。此间的老者则是从头到脚的沉默愤怒,以至于阴郁。现在的金寒窗不要说贾文认不出,就是唐棠来了,也会吃惊。

金寒窗在井中出手的那一刻,就变了。为能杀死栾照,即使再卑鄙的手段他都会用上。

今夜。此处。他一定要将栾照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或许园中只有一个人识得了金寒窗的身份。那女子面纱下的面容有了一丝无人能察觉的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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