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痴心无解

“月儿,你怕不怕?”

这是一个很大的宅子,空荡荡的,能够清清楚楚地听到说话时候的回声,而这问话,不是母亲的温和,也不是友好的亲切,是说给另一个女人听的。

孩子很小,才两岁半,她听不出大人语气里的异常,也看不出他们的眼睛里闪着的光芒,然而她却知道母亲的怀抱是最安全的,于是她缩进母亲的怀里,连小脑袋都不肯露出来。

“赏心妹妹,你看,月儿她害怕了。”女子着一身白色软烟罗,乍看起来美丽无害,可是那一双凤目里的凌厉却让人不寒而栗,她在笑,可是笑容却是冰冷的。

“你抓我们来做什么?”赏心蹲在地上,抱着楚月,轻轻拍着孩子的背,抬头问道,眉心的一点朱砂分外明艳。

顾姳烟凤目一眯,双手背在身后,站得笔直,那是军人才有的姿态:“我以为你明白,没想到你居然这么愚蠢。好,既然如此,现在就给清逸王府的小王妃写一封信,说你被挟持了,让她过来救你。”

赏心眉心紧拧着,摇头:“你要她来做什么?不,我不会写的。”

“呵呵”,顾姳烟嘲讽一笑:“你以为自己还有选择的余地吗?行,既然你这么喜欢做选择题,那我就成全你,要么就让她马上过来,要么就让楚萧和月儿为你陪葬。”说着一把上前扯住楚月的胳膊,赏心死死地抱住孩子的腰,然而顾姳烟用的力气太大了,楚月疼得哇哇大哭了起来,赏心条件反射般松了手,采苑的剑抵在了她的脖子上,眼睁睁看着孩子落到顾姳烟的手里。

顾姳烟冷笑,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游戏一旦开始

了,就不能再停下来。你看看,到底是做娘亲的心软,孩子一疼马上就放手了。不过可惜,我没有孩子,也不知道你的感受,所以,别和我耍花样,因为,你玩不过我的。”捏着楚月乱挣的胳膊,她还在笑,目光转冷:“别这么瞪着我,也别想求我,我不是楚萧,不会心疼你们母女的。像你这样的女人一直被男人保护着,什么都不懂,只想相夫教子,这种低级的愿望你不觉得很羞耻吗?再说,太子现在遇到了因难,古来成王败寇,你不应该去为他做些什么吗?比如说,把你的好朋友叫过来……”

“快去!要不然,我的手就更掌握不了分寸了,要是月儿疼得受不住,便是你这个做娘亲的太狠心了,见死不救……”顾姳烟低头望着楚月,孩子个子矮,一双小手不断地抓着她打着她,口中还念念有词地骂:“坏人!坏人!坏人……”声音嫩嫩的带着哭腔,手上一点力道都没有。

“月儿!你再调皮,可别怪我不客气了。”顾姳烟一声怒喝,一把将楚月丢到了赏心的怀里,扯了扯被她拉皱的衣服,厌恶地蹙眉,望着赏心,赏心抱着楚月,心疼地泪眼汪汪的,顾姳烟笑道:“收起你的眼泪!现在就去写信,让她一个人过来,不准带其他人,否则,我马上杀了月儿!不要怀疑我说的话,也许你不知道我以前杀过多少人,那么我可以立刻证明给你看”

“我……我写……”赏心摸了摸月儿的脸,为她擦去鼻涕,自己的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满面,小叶子,我背叛了你,只希望你也背叛我,这样,你就不会来了……,

这里是顾家的仓库,现模很大,顾姳烟出了宫,曾回顾府探望了已经过世的顾相,老人家躺在准备好的棺木里,却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顾姳烟的凤目盯着仓库的大门,没有落泪,只是眼眸黯淡,许久之后,大门打开,清逸王府的那个女人如约而至。

乔叶走得很平稳,没有半点慌张,没有人说话,倒是那个小家伙先开口了,冲乔叶喊道:“森森!”欣喜中带着害怕的哭腔,嗓子都哭哑了。

“月儿!”乔叶对她笑,赏心不敢看她的眼睛,低下头去,泪落如雨:“小叶子……”

“站住!”顾姳烟终于火了,用刿指着乔叶冷笑:“真没想到,你居然真的来送死了!为了两个不相干的人,值得吗?何况她还背叛了你,为了她的孩子让你来送死!我早就听说,相国府的四小姐蠢笨如猪,只是想不到换了一个身份之后脑子还是不好!”

乔叶停住脚,眉头蹙起,毫不躲闪地望着顾姳烟:“你真是可笑,我来了,不正是你所期望的吗?是,我是愚蠢,在你们这些聪明人眼里,谁不是愚蠢的?可是你既然这么聪明,为什么还要利用孩子来威胁母亲呢?”她的手不经意地放在小腹处,她现在也是母亲,知道另一个母亲的痛苦。

悄悄打量四周,没有多少人,暗处的夜风应该都可以解决,至于顾姳烟,想在她的银针下占到便宜,是不可能的,这一次,全部都是淬了毒的。当务之急,是把赏心和月儿保护好,楚萧做不了皇帝,她已经亏欠赏心太多了,当然,也不能再给楚慕添麻烦

,这样的事情,她必须得自己解决。

“母亲?”顾姳烟听完嗤笑出声:“有人告诉我,这个世界上只存在可利用与不可利用两种人,从来没有什么孩子、母亲的分别,你跟我说这些,不觉得太可笑了吗?”顾姳烟从小丧父丧母,唯一的亲人不过是爷爷。

原来有些人根本不与你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因此语言不通。乔叶没有再理她,慢慢地举步往赏心身边走:“赏心,你有没有受伤?”

“我……”赏心抬头望着她,正要回答,顾姳烟却闪身上前,迅即地将楚月从赏心怀里拽走。

“月儿!”赏心扑过去想夺。

乔叶停住脚,努力镇定道:“你抓月儿做什么?她只是个孩子,有什么可利用的?”

顾姳烟随手一扔,将楚月丢到了采苑手上,喝道:“看好她!不准她再哭!”转而望着乔叶:“小丫头,想跟我耍花招,你还嫩了一点!我在战场上带兵的时候,你只是个愚蠢肮脏的傻子,是整个楚都人的笑柄!凭什么和我斗?可是我努力了这么久,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做到的事情,你却凭着你的好运气通通做到了!难道这就很公平吗?别做出一副圣人的模样,你以为你能救得了谁?楚慕?还是楚离?”

“你见过楚慕?!”乔叶失去了镇定,睁大了眼睛,“你把他怎么样了?!”

“呵呵,担心了?”顾姳烟冷笑,凤目凌厉如刀:“怎么忘了问楚离?上次不是还叫嚣着说不会放弃他了吗?这么快就不记得了?嗯?你这个女人,真是虚伪。”

乔叶松了口气,微微一笑:“你之所以这么挑拨,不过是因为楚慕没事,就凭你也想抓住他,简直是笑话。至于七哥,他也不会有事的。”她慢慢将哭泣的赏心扶了起来,拍了拍她的背安抚着。

顾姳烟越发生气了:“你对自己的丈夫就这么有信心?呵呵,七哥?叫得可真是亲热,楚离现在是没事,待会儿就不知道有没有事了!我警告你云苏,不要给我耍花样,要不然我就杀了楚月!我不是什么母亲,我也不懂你们所谓的骨肉亲情,我现在连亲人都没有了,就算是小孩子,我也不会手下留情的!”说完,瞥了采苑怀中的楚月一眼,果然不再吵闹,哭声都停止了。

“你找我来这里,不是来聊天的吧?”乔叶一只手扶着赏心,另一只手在衣袖内捏紧了银针,外面下着雪,她又有李,披着御寒的狐裘还是觉得冷,长时间地站着,有些站不住了,再这样下去,情况就很被动了,可是,月儿在她们的手里。

“不如这样,你放了她们,我留下来陪你说说话。”乔叶道。

“不!小叶子……”赏心拉住乔叶的手,摇摇头,眉头拧得紧紧的,美丽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别在我面前炫耀你们那可笑的姐妹情谊!”顾姳烟嗤笑:“赏心,你都已经背叛了她,为何不背叛得更彻底一点呢?”她的凤目变得森冷,盯着乔叶一字一句道:“杀了这个女人,我就放你们母女离开。”

“不!”赏心松开乔叶的手,往一旁退去:“我不会杀她的!”

“那我就杀了你的女儿。”顾姳烟冷笑:“二选一。”

“你……”赏心泪如雨下。

乔叶一动也不动,她想不到顾姳烟变态到了这样的地步,正在思量如何是好,却突然听得一声尖叫,那个叫采苑的女子一把将怀中的楚月丢开,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远:“小姐,孩子她……”

小小的孩子像个布娃娃似的猝在地上,脸色苍白,小手摊开,一动也不动了。

“月儿!”赏心扑过去,撕心裂肺般地叫道。

“月儿……”乔叶急急地上前去,蹲下来,按着孩子的胸口做着急救,可是孩子没有一丁点的反应,颤抖着手探了探孩子的鼻头,已经没有气了……”圆嘟嘟的脸颊慢慢变得僵冷……乔叶呆住,泪水夺眶而出:“赏心,月儿她……”

她说不出来,话语哽咽。

“月儿,我的孩子……月儿,你别吓娘亲……月儿,醒醒,娘亲带你去看花花……别睡,我的孩子……”赏心哭得浑身发抖,手却在摇着孩子的身子,拍着她的小脸,搓着她的小手不让她变冷,人世间最惨烈的事情不过是孩子在母亲的面前死去,而母亲无能为力。

顾姳烟显然也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变故,望向采苑,采苑虽然也杀过不少人,却从来没有杀过孩子,这会儿也被吓得不轻,摇摇头:“小姐,我也不知道,你说不让她出声,我就捂住了她的嘴……”

孩子是被闷死的。

“月儿,别睡,乖,别睡……”睁开眼睛,跟娘亲说说话……”赏心仍旧在做着徒劳的动作,重复着叫孩子的名字,嗓子都已经哭哑了。

乔叶的手放在小腹,慢慢地握紧,泪水划过脸颊,在寒冬的天气里,渐渐变得冰冷,可是,要怎么去安慰赏心?要怎么才能让她别哭了?要怎么才能让月儿活过来?月儿还那么小,那么可爱,圆溜溜的眼睛好像两颗黑水银,肉嘟嘟的小手抓着芙蓉卷酥,奶声奶气地叫她:“森森,吃……”

她太小了,还有那么多美好的日子啊!

“够了!别再哭了!”顾姳烟喝道,“现在只刺下你们两个人了,那就更好办了。我只会放了你们其中一人,另一个必须得死!要么就杀死对方,要么就杀死自己!”

乔叶转头,愤恨地盯着她,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人恶毒到这种地步,把所有的生命踩在脚下,用力地践踏,到底有多少恨意?非得恨到泯灭了所有的人性?

不,她不能死,赏心也不能死,再不能死人了……

淬了毒的银针正要射出去,却听得耳边赏心在叫她:“小叶子……”

声音很轻。

乔叶回头望着赏心,她的脸色苍白苍白,眉心的一点朱砂便更鲜艳明亮了,她温和地乔叶笑,与四年前一模一样:“在我的心里,你一直是很重要的人,我爱他,我也爱你,可是多了一个月儿,我就只能偏向她,所以才背叛了你。现在不会了,月儿不在了,我不会再背叛你,不会……”

乔叶顺着她的手望去,这才注意到插入腹中的一把匕首,腹部血流如注,将她的鹅黄衣衫染成大片的红色,那血蔓延开来,将冰冷的地板也染红。

“赏……赏心!”怔了半晌,乔叶才颤抖着喊出来,跪在地上去扶赏心要倒下的身子:“不要,我不怪你,我从来没有怪你……你是母亲,我明白,你没有做错,你做得很对,她是你的孩子……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千百种感情,可是最纯净的永远只有母爱。

赏心抓住她的手,血淋淋的,她的眼神渐渐变得涣散,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淡:“小叶子,你……你替我告诉楚萧,来世,再陪他去和梅……三弄……不负……我心……”

她的身子倒下去,乔叶托不住,两个一直想要保护的人就死在面前,任她再自诩冷静也无法再冷静下去,失声痛哭,伸手按住赏心的伤口处不断往外流着的鲜血,已经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忽地身上一麻,顾姳烟出手点了她的穴道,冷笑道:“真是让人感动,好一对姐妹情深!她居然会愿意为了你而死,云苏,就算你现在死了,也该知足了。不过你放心,你现在还不能死,你若是死了,我这戏还怎么唱下去呢?不管你在暗处有没有帮手,他们要是想看到你死,就轻举妄动试试看!

乔叶的眼睛盯着前方,也许是因为有孕的缘故,对于自己的身休特别地敏感,此刻她的腿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抽搐般地痛。鼻端是浓郁的血腥味,两个原本活生生的人不过一转眼间就失去了生命,她们再也听不见她说话了,再也不会睁开眼应她一句了,再也不会有中秋夜的团圆了”””

“哭吧,好好地哭一场!”顾姳烟走上前去,一把扯落她头上的发簪,扔给了采苑:“现在大明军应该已经进了城,你把这个交给楚离,告诉他,人在我的手上,他要是不想看到她的尸体就来这里见我!”

“你!”乔叶不能动,只能骂:“你是不是疯了?!到底想做什么?!”

“或者,你是想见到楚慕?”顾姳烟嗤笑:“行啊,让他来这里也可以。”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乔叶气极,小腹有些坠痛,她的声音缓下来:“顾姳烟,你最好杀了我,否则,他日我必定将你千刀万剐!”

“哼,痴人说梦。”顾姳烟嘲讽一笑,对采苑摆捶手:“快去,让他最好快一点过来,我可不喜欢等人,要是缺了胳膊少了腿,那就好看了。”

“是,小姐。”采苑望了望地上的两具尸体,眉头微微蹙起,转身退了出去。

“别着急,好戏还在后头呢。”顾姳烟走到一旁特意放置的软榻上坐下……你可别像这个女人那么傻咬舌自尽,当然,我一点都不介意你死还是不死。”

乔叶不做声。

夜风候在暗处,手在腰侧捏紧了洞萧,他的唇抿得紧紧的,却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三个身穿劲装的女子手中执着剑,剑尖都指着坐在地上的她。他不能动,只能静观其变。

忽地,一个白色的小东西从小小的地洞里钻出来,停在他的脚边。

夜风低头一看,欲拔剑的手又顿住。

深冬季节,天黑得很早,大明军入城的时候,天已经有些黑了,只是因为冰雪的缘故,仍旧能够看得清不远处的景物。百姓们关门也很早,而且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军队在擦黑的时候进城的,于是一个个都关紧了大门,不敢探头。

楚离一身白色长袍端坐在马背上,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那双紫色的瞳眸冰冷如寒潭,一切都无法到达眼底,他现在想做的事情很直接——造反。傅婉莹想要的东西,他现在可以清清楚楚地告诉她,她永远也不可能得到了。十年的时间,终于让他成长为一个有足够的力量去复仇的人。

军队浩浩荡荡地前进着,兵分四路,一步一步逼近皇宫,楚离站在西华门前,望着那些御林军,嘴角微微勾起,再厉害的皇宫守卫,在久经沙场、训练有素的大明军面前,根本不堪一击。他站得笔直,耳边刀剑声嚯嚅,面前血肉纷飞,他连眼皮都没有眨,十年的时间,到底杀了多少人,已经完全麻木了。

忽地,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响动,两个大明军的士兵押着一个劲装的女子上前来,楚离的紫瞳微微一眯,那个女子居然很有胆识地望向他,道:“离王殿下,我家小姐有东西要交给你。”

楚离虽然不记得她,可是她的话何其嚣张,他一个眼神示意,士兵松开了她,那女子上前来,手摊开,笑道:“殿下,我家小姐说了,若是殿下对这支玉簪有印象,那就随采苑走吧。若是不记得,那就算了。”

在看到那支玉簪的同时,楚离的紫瞳一瞬间变了色,他当然记得这是什么东西,这是她的玉簪,一直都是碧绿的叶子形状,她身上的每一件东西,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不需要再问什么了,也不去管顾姳烟到底想做什么,楚离从她手里拿过玉簪,放在眼前端详了一会儿,紫色的瞳眸盯着她:“带本王去看看。”

采苑一笑:“殿下请——”

起初,楚离是镇定的,可是一入空荡荡的仓库,见到她坐在一滩血迹中一动也不动,他的紫瞳睁大,心里一下子慌了,连带着脚步也急促起来,朝她的方向奔过去:“小乔!”

可是毕竟隔得远,顾姳烟起身,夺过侍女手中的长剑,不慌不忙地抵在了乔叶的脖子上,凤目盯着楚离,冷笑道:“离王殿下,你终于来了!再往前走两步试试看?我马上就害断她的喉咙……”

“放下你的剑!”楚离怒喝出声,脚步却生生地顿住了,因为乔叶抬起了头,往日黑亮的眼睛哭得红肿,见是他,挤出一丝笑容来,道:“七哥,你快走,别管我。”

这时候楚离才看清,原来地上那些血不是她的,心里才稍稍松了一点,她还愿意叫他七哥,这已经是莫大的奢侈,他居然也朝她笑了:“小乔,别哭了。”她在这里,他怎么可能会走呢?

顾姳烟的火却越烧越旺:“楚离!别在这里肉麻兮兮的!别忘了,人在我的手上!”她的手一用力,剑尖抵着乔叶的脖颈,白皙的皮肤上已经有鲜艳的血珠滚下来,将白色的狐裘玷污了。

那一瞬间,因为疼痛,乔叶的眉头不自觉蹙了蹙,楚离望着那鲜红的血珠,紫色瞳眸急遽收缩,他的薄唇微抿:“你想对付的人是我,放了她。”没有其他的想法,只是知道再不能让她闻到鲜血的味道了,再不能让她身陷危难之中,再不能让她有一丁点的危险,对他来说,这天地间最重要的东西啊,只有到将死的这一刻才会明白吧?

顾姳烟低头忘了一眼乔叶,又重新看向楚离,对上他的紫色瞳眸,依旧在冷笑:“放了她,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你想要我做什么?”楚离沉声问道。

顾姳烟盯着乔叶,哈哈大笑起来道:“离王殿下真是爽快!采苑,帮我为离王殿下准备的药物送过去,呵呵,离王殿下,你可要想清楚了,这是穿肠毒药,却不会致死,可是一旦喝了下去,以后的日子里就会生不如死。楚离,你敢喝吗?”刻尖又刺入了几分,血珠滚得更多了。

“七哥,不要……”乔叶无法摇头,嗓子干涩,眼睛也肿的厉害,再哭不出来了,今天注定是个煎熬,已经有两个人死在了她的面前,她不想再看到更多的人丧命,更何况是一直想保护的他呢?他若是死了,楚慕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楚慕,楚慕,她现在多么希望他像个超人一样出现在眼前,然后告诉她,这个世界没有悬崖,就算有,他也会陪着她一起跳……可是,他不在,眼前的一切比悬崖更可怕,因为它是血淋淋的。

“我喝。”楚离望了望乔叶,面无表情地才能够采苑手中接过蓝色的药瓶,微一仰头,全部喝了下去。他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了。

“七哥……”乔叶哭出声,她不需要他为她做到这个地步,真的不需要。

顾姳烟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见楚离把整瓶的毒药喝了下去,她轻轻笑出声,凤目里似是染了无限的悲伤,然而,不过一转眼她放下了架在乔叶脖子上的刻,又重新冷笑道:“好了,楚离,你现在已经中了毒,内功尽失,耍不了花样了。”

把剑重新扔给了侍女:“采苑,你带着楚离跟我一起出来,其余的人留下看着这个女人,她被点了穴,动不了的。”

生平从来没有受过挟持的大辱,楚离面色却十分从容,他回头望着乔叶,道:“小乔,别哭。”宛如四年前在居延亭里看夕阳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容一模一样,淡淡的,却很暖,他问她,小乔,你喜欢什么?小鹿还是小兔子?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啊七哥,时间已经不再是四年前了,她也已经不再是凌乔叶,而他,更不是那个时候的七皇子了,又何必为了她做到这个地步呢?然而,她一句话都不能说,毒药都已经喝了,她还能说什么场面话呢?

大门从外面被轰得一声关上,他的白色衣袍消失

不见,乔叶紧紧闭上眼睛,不想看了,也不能想了,顾姳烟到底想做什么呢?她会杀了他吗?突然猛地睁开眼睛,如果是这样,如果这一切这么困难,如果皇位之下必然踩着数不清的尸体,那么楚慕呢?他会怎么样?他会不会受伤?会不会也一样危险?如果知道她在这里,他肯定会急疯的!为什么她想做的事情,到最后都会被弄得一团糟?她以为来了这里就可以救赏心和月儿了,她以为她来了什么麻烦

都会过去了,可是她错了,大错特错了……”

动不了,好冷,腹中的宝宝是不是也觉得不舒服呢?忽地,一只白色的小东西从窗口猛地向她扑了过来,快如闪电……

顾姳烟手中提着剑,与楚离并排而行,然而和想象中不一样的是,楚离并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完全像是认命了似的。

接近西华门的时候,白芷明净见到这个情形都大吃一惊,要上去却又不敢,只能站在原地不动。

顾姳烟用剑指着楚离,喝道:“告诉你的属下你的死士,让他们全部放下武器,解除对皇宫的包围,现在那些大臣们都在正殿候着,你去告诉他们,你要拥戴楚萧为皇帝。”

楚离的面色一片平静,站姿依旧挺拔,高贵如同天神,好像就算他今天败了,也仍旧是不倒的战神:“白芷,传我的命令,大明军全部放下武器,撤离皇宫。”

“主子!”白芷、明净不敢相信,等了这么久是事情,难道只是因为一个人的一句话就全部放弃吗?

顾姳烟摇摇头,眉头蹙紧,凤目含着慢慢的恨意,她的刻稍稍用了些力道,已经刺入了楚离的胸口,楚离只是闷哼了一声,纹丝不动。

“不,楚离,不是这样的,你不该是这样的!为什么不求我?你求我,我就把皇位还给你,我就去杀了楚萧杀了傅婉莹杀了所有阻挡你皇位的人,只要你开口求我……”顾姳烟大声吼道,发了疯似的。

楚离的心情很平静,也许人只有在将死的时候才会明白什么最珍贵。这一辈子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充实过,即使中了毒、受了伤、流了血,心里也是无比满足的,不用把仇恨放在心里,只因为一个爱着的人而付出生命,这是一种难得的幸运。前半生,他没有这样的幸运,一次又一次地让她从身边走丢,现在,他再不会如此了,第一次允许自己任性一回。

他的紫瞳深深,望着看不清的远方,白色的雪落在他白色的长袍上,分不清哪里才是白色,淡淡笑道:“如果我求你,你会放了她吗?”

“放了她?”顾姳烟呆了呆,旋即冷笑,“永远不可能!不过,我现在也不会杀了她,我要好好地折磨她,看一看堂堂离王殿下能够为了一个女人做到什么地步。皇位不要了,性命不要了,你还有什么能不要的?尊严?你居然为了她求我?哈哈哈,真是好笑!放心吧,就算是死,我也不会让你们死在一起的。”

楚离微微勾起唇角,不再说话,他没有觉得丢脸,为了她去求她,为了她而丢了尊严,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他现在一无所有了,什么都不能给她,连她的安全都保护不了。

顾姳烟望着那些大明军的士兵都放下了兵器,被御林军团团围住,凤目却变得黯淡无光,就算楚萧做了皇帝,她也依旧得不到想要的,顾家已经败了,楚离宁愿死也不肯求她“,”

不,她不能忍受这样的失败!她一定要逼得楚离在所有人的面前求她!一定要逼得楚离承认他错了,他不该爱上那个女人!

“采苑,你看着他!”顾姳烟眼眸中都在冒火,盯着楚离道:“楚离,我警告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要是你敢挪动一步,我马上就杀了那个丫头……”

楚离抿着唇,身子伫立不动,如同一尊高大的雕像。

顾姳烟不知道该怎么笑了,是冷嘲还是热讽:“真是听话!为了一个女人听话到这样的地步!放心吧,楚皇的遗诏上立的皇储不是你,大明令一出,暗夜军很快就会出动,而且没有了大明军为你效力,楚离,你现在根本就已经一无所有!记住,这就是你爱上她的代价!你等着,等我把她带到你的面前来,我看看你是求我还是不求我!”

能伤害多深,便伤害多深。与其让我一个人痛,倒不如大家一起痛,得不到我想要的,就毁了他!这,就是顾姳烟的处世之道。

顾姳烟的贴身侍女采苑算是训练有素的副将,然而独自一人站在众多的大明军之中未免还是有些胆怯的,何况身边的还是那战无不胜的大楚战神呢?她拿着刻的手有些哆嗦,天色也渐渐地暗了,不知道是不是她眼花,只看到一簇一簇的黑影仿佛是幽灵一般从天而降,动作之迅速,身手之敏捷,人数之众多,无一不让她呆住,不只是她,就连那些大明军的士兵也一个个都懵了。

楚离的眼睛微微眯起,他隐约知道这是些什么人了。

“大明一出,暗夜同行。”

这世上果然是存在暗夜军的。

楚离苦笑,闭上眼睛,不去看了,有什么值得看的呢?楚皇的遗诏上皇位的传人不是他,他本来就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暗夜军是为了楚萧而来,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败了就是败了……

十分动听的女声,出口却带着绝对让人不敢忽视的压迫力:“暗夜有令,尊离王为天下之主,奉命清君侧!胆敢不从者,格杀勿论!”

楚离猛地睁开眼睛。

采苑的手被惊得一抖,剑掉在了地上……

那个刚刚出声的女子迈着沉稳的步子朝楚离走过来,原本如画的眉眼间英气勃勃,她的表情十分认真严肃,停在楚离的面前,单膝跪地,声音清脆、掷地有声:“暗夜十二骑苍堇拜见陛下,奉主上之命清君侧。”

见了这个女子,楚离的脸色一片苍白,许久才道:“你的主子是谁?”

苍堇没有抬头,认真地答道:“陛下应该清楚。”

楚离的紫色瞳眸幽深黯淡,手在身侧越握越紧,对,他清楚,非常清楚

是楚慕。

前一刻他什么都没有了,却找到了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找到了这一辈子都没有过的轻松,皇位没有了,大仇没有了,人生也不过是一场虚无,可是楚慕凭什么要把一切再重新地推到他的面前来呢?他们叫他……陛下

陛下!陛下!陛下!别人施舍的东西,别人硬推过来的东西,他就要接受吗?楚慕他到底凭什么这么自作多情!

楚离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他伸手拧了拧眉心,突然瞥见皇宫的西北角燃起了一片熊熊的大火,那里,是顾府仓库的位置!小乔有危险了!再顾不了许多,楚离迈开步子朝起火处奔去!

大雪纷飞而下,无休无止一般。这个黑夜,注定了要不平静,楚慕一身玄色衣衫,从东宫走出来,虽然说对这皇宫里的人,他并没有好感,可是刚刚楚萧的死却还是让他忍不住伤悲。

想起答应了她要放过楚萧,却无法阻止他的自刎,那风毕绝代的太子依旧眉目如画,安坐在红木椅上,面前的桌子上铺着一张白纸,上面书着大大的四个字:不负赏心。

做个文人骚客真绝代,可怜生在帝王家。

直到楚慕入了宫,见了大明军的真实情形才明白,原来楚皇才是那只老狐狸,任何人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楚皇应该一早就清楚大明军的实权掌握在楚离的手中,遗诏上却让他全力辅佐楚萧登帝位,那么,大明军与暗夜军便会自相残杀,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果。他与楚离,也免不了有一场真正的恶战。可是,他想不明白,这样的结果,对于楚皇来说,到底有什么好处。

不想猜了,人都已经死了,再猜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到处都找不到赏心和楚月,忽地听到赤淼来报,说是她被困在了顾家的货仓,虽然有暗卫保护,可是现在不知道状况。

楚慕的琥珀色眼眸剧烈缩紧,她怎么这么不听话?说让她好好呆在家里等他回去,她居然不听!虽然是在嗔怪,可脚下的步子却毫不迟疑:“快带我过去!”

然而身上刚刚才受了极刑,虽然三位长老为他运功疗伤了,可现在稍稍运气都会觉得心口疼痛,两种不同的刑罚在体内乱窜,连走路的时候都会微喘,暗夜极刑果然名不虚传。

顾姳烟到了仓库时,大火已经烧起来了,她的凤目一闪,站在大火之前久久不动,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四周望了望,这里比较偏僻,因此没有百姓过来救火,火势越烧越大,往周围蔓延而去。

她正要转身,却见一道人影疾如闪电般出现在眼前,一只大手扣住她的脖子,语气阴森,仿佛暗夜里的鬼魅:“她人呢?”

“夜风,你不要再跑了!”乔叶揪住黑衣男子的衣服,摇头道。

夜风赶忙停下来,将她的身子慢慢放低,急问道:“不舒服?”

乔叶望了望四周,道:“这里已经很远了,你不用再跑了,快点回去看看神乐怎么样了!”

“那你呢?”夜风犹疑。

忽地两道黑影从黑暗中闪出来,夜风正要出手,却见那两人单膝跪地,齐声道:“奉主上之命保护小王妃。”

乔叶一听,缓缓笑了,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是楚慕的人。转而推了推夜风:“快去吧,那么多人,我怕神乐会撑不住。”

夜风的眼眸微微闪了闪,依旧是面无表情的,却还是站了起来,转身往回走,不一会儿便消失

在了漆黑的巷中。

浑身雪白的小白貂伏在雪地里,简直要看不清哪里才是它,显然是不习惯这样的雪,小白貂跳起来,往乔叶怀里一钻,还顺便蹭了蹭,邀功似的。

乔叶摸了摸它的头:“小白,这一次,多亏你了。”

貂这一类生物,有着天生的凶猛习性,它们奔跑的速度极快,攻击性也极强,如果是被驯服的家兽,那么便具有灵性与野性相结合的特点。在刚刚的仓库中,小白貂猝不及防地扑倒了三个女子,夜风趁机上前来救乔叶,然而,他却没有料到,顾姳烟留下的根本不只表面看到的这些女人,从储藏物的暗门中又窜出了讦多人来。他若要独自逃生,确实不成问题,问题是,乔叶被困了许久,腿已经被冻麻了,完全动不了,他抱着她,根本没有办法离开这里。

已经斗得精疲力尽的时候,还是被紧紧地围困其中,突然一身红衣的神乐杀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杀手。非常混乱的局面——擅长暗杀的杀手突然都以真面目示人,且与受过皇家军队训练的士兵斗在了一起。

神乐冲进了包围因内,一脚踹在夜风的腿肚子上,对他吼道:“快带她走!别在这里给老娘添乱!丢我们杀手的脸!”

明明是来救人的,却偏偏要恶语相向,仿佛是前世的仇人,今生的冤孽,一定要骂着才算痛快。

夜风似乎也听习惯了,不再理她,抱起乔叶就往大门外走。可是他的神情与平日的冷漠不一样,那是一种掩不住的担心,只是他不肯说出来罢了。

然而,越是接近那座仓库,他的担心便越重,转过巷子时,见到那漫天的大火烧起来,夜风懵了懵,用轻功又提了提速。

火果然是从仓库烧起来的,他一瞬间慌了手脚,正要冲进去,却见仓库的门被一具女尸挡住,那女尸看样子是要追出去的,却被人回身一创毙命,这剑,是神乐的。这么看来,她不在里面。

雪不同于雨,不能一下子就将火扑灭,黑烟从仓库的门滚滚而出,火势反而越来越大。夜风转身离开,追着一串新鲜血迹而去,一个荒凉的巷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的尸首,黑暗中他看不清楚谁是谁,只能摸索着一个一个地找。第一次,他叫了她的名字:“神乐……”

连叫了三声,也没有得到回应。夜风蹙紧了眉头,忽然发现

脚下一人还没有死,他的洞萧危险地抵着那人的咽喉:“人呢?”

那人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咳嗽。

“一个穿大红衣服的女人!”夜风的耐心都快要用尽了,不由地吼道。

那人被他的脚踩得吐血,抬起手颤抖着指了指巷子的另一边。

夜风望过去——

只见一身大红衣衫的女子已经朝他走过来了,只是低着头,看不清表情,然而,似乎在笑:“你在找我吗?”

神乐问。

夜风的脸色瞬间恢复了漠然,迅即把洞萧插在腰间,大步从那些尸首上踩过去,根本不想理她。

“喂,夜风!你刚刚是不是在找我?!”神乐一下子火了,本性难移地吼出声。

“没有。”夜风冷冷道。

神乐突然小声道:“我受伤了……”

夜风蓦地停住脚,回头:“哪里?”

神乐低着头,右手指了指另一边胳膊,声音还是很小:“流血了,可能……骨头断了。”

夜风走回去,一把拽过她的胳膊,虽然动作很大,其实力道很小:“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麻烦

?!”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哦,原来,人都要在快失去的时候才会明白,曾经的那些拥有是多么珍贵。

乔叶抱着小白慢慢地在雪地里走,暗夜军的两名隐卫小心地搀扶着她。雪天路滑,出门本就是危险的。

刚刚走出黑暗的巷子,便见远处火光冲天,白色疾奔的身影突然顿住脚步,停在了原地,慢慢地转过身来。

乔叶的脸上浮起笑意,大步朝他奔过去,两名隐卫对视了一眼,隐入黑暗之中。

“七哥!”乔叶上前,那人赶忙接住她,怕她滑倒,紫色的瞳眸带着常人难得一见的温柔,他叫她:“小乔,你小心点。”

乔叶注意到了他胸口处的伤,指着它道:“七哥,你受伤了?严重不严重?身休怎么样?有没有觉得不舒服?”她记得他喝下了顾姳烟的毒药。

看到了她,一种失而复得般的欣喜袭遍全身,楚离伸出手一把将她楼入怀中:“小乔,我没事,我很好……,”

一只大手紧紧地扼住顾姳烟的咽喉,再狠狠地往前掉去:“顾姳烟,我不管你和楚离之间有什么恩怨,你要对楚离做什么我也不会拦阻,可是如果有人妄图去动她的主意,哪怕是一根头发,下场也只有死路一条。说,她在哪里?”男人的清朗嗓音里再没有平日的玩世不恭,而是让人不自觉地感到毛骨悚然。

顾姳烟被甩出去,跌坐在地上,冰雪的寒冷将她全身包围,只是一瞥而已,她找到了他想要的答案。虽然心知自己完全不是楚慕的对手,她的凤目却依旧凌厉,甚至更加凶狠:“楚慕,真没想到,你居然真是暗夜宫的主人,呵呵呵,可是为了一个朝三暮四的女人,你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你不是要找她吗?转头看一看,看看大火的那一边相拥的那两个人是谁……”

心里隐隐颤动,楚慕慢慢转头看过去,琥珀色的眼眸定住……

“看清楚了吧?到头来,你也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罢了。想一想,倘若她的心在你身上,会注意不到你在妒忌吗?你妒忌楚离,不,你恨他!可是你却装作不知道!她根本不爱你!她爱的是楚离!她说她永远也不会放弃楚离!多么可怜的男人,得到了她的人却得不到她的心””,

“不要再说了!”楚慕的身形鬼魅般闪上前,大手一把捏住她的脖子。

顾姳烟却笑了:“你恼羞成怒,不过是因为我说的都是事实,对不对?她不爱你……”

“住口!”楚慕的琥珀色眼眸惊起毁天灭地般的杀意,只听得一声骨骼碎裂的声响,那个大楚第一女将便再也没办法说话了。

楚慕手一松,她跌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凤目紧盯着熊熊燃烧的大火尽头,那里,两个人影拥抱在一起,顾姳烟的唇角泛出一丝诡异的笑,然而眼眸中却浮起一层淡淡的水汽,很快,被大火的热气烤干……

伫立在原地,楚慕望着大火那一头正在相望的两人,握紧的拳头松了又紧,……他让她乖乖呆在家里,让她乖乖和宝宝一起等他回去,她怎么就那么不听话呢?非得出来见一见楚离才安心吗?

“咳……”胸口钝痛,楚慕轻闭起眼睛,缓缓睁开的时候,琥珀色的眼眸中已经恢复了平静。紧紧抵着胸口的大手放下来,他低头整了整衣服,玄色衣衫看不出任何异常,迈开步子朝那两人的方向走去。

顾姳烟那个女人不过是想挑拨离间罢了,她是他的妻,是他孩子的母亲……他要相信她。

“七哥,你没事就好。”乔叶退出楚离的怀抱,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这伤口呢?包扎一下?”

“没事,只是点皮外伤。”楚离的眼睛专注地望着她,眸中带着满满的笑意,幸好她是安全的,而且,她还是关心他的。

乔叶听了,放心地笑了,随即左右张望了一番,眉头蹙起,问道:“楚慕呢?他没有跟你在一起吗?”

楚离的紫瞳中光彩淡去,唇边的笑容猛地收尽,她来过他的怀抱,可是为了另一个男人又退了出去,她焦急地问他,楚慕呢?

忽然惶恐起来,楚离伸出右手,一把将她的胳膊拉住,开口道:“小乔……”然而话还没有完全说出来,楚慕从火的另一头走过来,轻轻楼住乔叶的腰:“叶儿。”

乔叶回头,欣喜的笑容放大,自然而然地挣脱了楚离的手,反身紧紧抱住楚慕道:“你去哪里了?!担心死我了!”终于见到了他,终于又投进了他的怀抱……想起了什么,乔叶退出来,牵着他的衣服上上下下地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受伤?疼不疼?我看看……”

望了望楚离,顾姳烟的话在脑中一闪而过,却被他很快压了下去,楚慕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小傻子,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宝宝也很好。”乔叶温柔地望着他笑,声音很轻。

一瞬间芥蒂全消,楚慕的大手颤颤地抚上她的小腹,对,那里是他和她的孩子,光是想一想,孩子的母亲是她,父亲是自己,便已经没有任何遗憾

“回家吧,嗯?”楚慕温柔地笑,眉目柔和,该死的都已经死了,该得到的也已经得到。他的笑容里又夹了一些初为人父的喜悦感觉,越发成熟而稳重了。

乔叶微笑,重重点头,想了想,回头看着楚离,忽地拉着楚慕的手对楚离鞠躬行了个礼:“七哥,不,陛……陛下,我们先回去了,陛下要好好养伤。”

楚慕没有动,然而他很高兴看到这样的情形,她叫楚离陛下,无形中便拉开了一个大大的距离。

楚离想笑,想说话,可是他动了动唇,却说不出也笑不出,只能呆立在原地。

白芷突然走上前来,禀告道:“主子,宫中的事情已经解决,太子自刎,皇后……”

乔叶的泪潸然而下,成王败寇,这就是残酷的战争,残酷的帝位争夺。赏心,你错了,不是你背叛了我,到最后竟是我负了伽”

“在我的心里,你一直是很重要的人,我爱他,我也爱你,可是多了一个月儿,我就只能偏向她,所以才背叛了你。现在不会了,月儿不在了,我不会再背叛你,不会……”

“小叶子,你……”你替我告诉楚萧,来世,再陪他去和梅花……三弄”,“这一生,不负……我心……”

不负我心,不负赏心……那个残酷的场景呵,她可以理解赏心的所有苦衷,月儿那么小,那么可如“可是现在一场大火,把一切痕迹都烧成了灰烬,要怎么去纪念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只是一夜而已,却已经像是过了一生那么长久。

乔叶闭上眼睛偎进楚慕的怀里,今夜几乎把她一生的精力都耗尽了,皇位,皇位,恩怨情仇,她再也不想和这些扯上半点关系。

楚慕轻轻楼着她,大手摸了摸她的脸,一触之下竟是满脸的泪水。

“小傻子,别哭,我们回家吧。”楚慕轻声地哄。

乔叶忍着泪点点头,她的手放在小腹上,被楚慕拥着一步一步离开火场,鞋子踩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腹中的孩子,你经历了这么多血腥,看到了这么多残忍的事情,娘亲答应你,以后再不会让你遇到这样的因境了,你会健康地出生、快乐地成长,永远都会开心……失去了孩子,对于母亲来说,就像失去了生命一般残忍……”

马车慢慢往清逸王府驶去,雪天路滑,走得并不快但很稳,楚离站在原地,木然地听着白芷的汇报,该死的人已经死了,他要报的仇也已经报了,该得到的东西也都得到了,为什么他却一点胜利的欣喜都没有呢?甚至,怅然若失,心里的空洞怎么都填不满,就好像此刻胸口处应景的伤口一般,血淋淋的。

“主子,傅婉莹如何处置?”白芷问道。

听到这个名字,楚离回神,收回紫色的瞳眸,抑郁的表情一扫而尽,他猝然转身,冷笑道:“自然是由本王亲自处置。”胃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翻滚,他强自压了下去,大步朝皇宫的方向而去。

最阴暗的冷宫,最黑暗的角落里,僖婉莹,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高傲皇后,本应顺理成章地登上太后之位,如今却成了最低贱的阶下囚,甚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的四肢被分别绑缚着,蓬头散发,那件百鸟朝凤的皇后袍已经破碎不堪,口中塞着什么东西,她说不出话来,只有鲜血从嘴角往外一点一点流出来

“吱呀”一声,大门突然被打开,灯笼的光亮一点一点靠近,博婉莹不适应地睁开了眼睛,见到来人,凤目怒睁,四肢乱挣,恨不得上前去咬死他似的。

楚离一身镶金白玉袍,负着手,一步一步朝她走过去,却在她身前几步远站定,仿佛离得太近会被她玷污了似的。

“把她嘴里的东西拿掉。”楚离道。

立刻有侍卫上前去,拿掉博婉莹口中塞着的东西。

傅婉莹立刻一大口血吐了出来,张口想说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舌头害了?”楚离斜眼望着身边的人。

身边的侍卫道:“是。废话太多,太聒噪。”

楚离一笑:“呵呵,堂堂一国之母,居然会沦落到这样悲惨的境地。平日里最喜欢说话的人,现在没有了舌头,张口说话也没人听得懂,真是有意思。”

傅婉莹凤目睁得大大的,几乎已经疯了。

楚离环顾四周,仔仔细细地看着,从地板到帘子、窗户,一点一点扫过去,忽地笑道:“这里跟十九年前一模一样,一点都没有变。从前本王嫌弃这里太黑、太暗,却偏偏有人要把本王送进来。现在好了,还是一模一样的场景,也请博皇后好好地享受享受。来人哪——”

“是。”

“把这个女人的眼睛给本王挖出来,再挑断她的手筋脚筋,可是,不能让她死了,她必须得在这里好、好地‘活’下去。”楚离转身跨出了门槛,白色的袍子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来。

天空中下起了雪,已经是夜半时分了,刚刚才经历了一场夺位之争,大局已定,诸多大臣都在大殿之外候着,等着那年轻的储君来宣布大事。然而,迟迟不见动静,一个个都冻得直哆嗦,却又不敢擅自离开。夺位成功,凌相成了朝中唯一位高权重之人,脸上无比荣光,一来,他可以理所当然地成为当朝太师,二来,又可以大杀家中大夫人的威风,从此便能抬起头来做人了,听着这些大臣明里暗里的恭维,他越发得意了。

御花园中的茶花落了,整朵整朵地散在雪地里,很快被大雪掩埋。然而,梅花开了,楚离站在雪地里,瞧着那一朵朵应寒而开的花朵,伸出手轻轻触碰,勾起唇角道:“外公,你的愿望实现了。”

从台阶上走下来一位童颜鹤发的老人,他仰头望了望这漫天的飞雪,眼眸呈现出碧色,点头道:“是啊”,“碧璃,你安心去吧。我柔兰十三部的族人,安息吧。从此,再没有什么恩怨情仇了。”无声叹息,担子终于可以卸下来了。

一只雪白的小狐狸跳到老人的肩膀上,稳稳地停着不动。

老人轻抚着它的绒毛,露出会心的笑意:“碧璃,我们走吧,一起回柔兰山去。”

楚离触碰梅花花瓣的手慢慢收回来,贴在胸口处,手指收紧又收紧,紫色眼眸中光芒突然敛去,他低沉的嗓音带着笑:“是的,外公。从此……再没有什么恩怨情仇了……”

老人的脚步猛地顿住,只听得一声巨大的轰响,那个年轻的储君跌落在雪地里,他穿着白色的袍子,已经分不清哪里是他,哪里是雪,”

“离儿!”老人奔过去。

“主子!”白芷明净焦急地上前去。

老人扶起楚离,赶忙为他把了把脉,可是一瞬间,老人的眼睛却猝然睁大,怎么会中了这么深的毒?

这毒……十分棘手。

坐在回去的马车上,楚慕一直在强忍着,那火灼与酷寒之刑在他体内乱窜,头痛欲裂,胸口梗得难受,像是有什么东西快要从口中跳出来似的。

然而,他不想让她知道。

今天她受了太多的惊吓,不能再让她担心了。

“不舒服吗?”乔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伸手朝他的额头探去,却被楚慕的大手截住,握在手心里,他轻轻一笑:“没有。就是有点累。”

乔叶这才放了心,偎进他怀里:“好了,现在事情都解决了,回去好好休息”

楚慕抱着她的身子,低头如往常一般亲了亲她的脸,手臂收紧:“嗯。”只要她在身边,再痛也没有关系,忍一忍就过去了,就算失去了全世界,起码她还是他的,这已经是最大的幸福。

下了马车,楚慕抱着她上台阶,脚步有些微颤抖,却不肯放手,因此走得极慢。

乔叶摸了摸他的脸:“看来真是累了,放我下来吧,我有力气自己走。

楚慕低头,努力露出笑脸:“爷就喜欢抱着你,自己走,爷不放心。”

乔叶咬了咬唇:“大傻子。”随着他去抱了。

回到射影楼,乔叶为楚慕宽衣,看他躺下,果然是太累了,他琥珀色的眼睛都有些迷离了似的,给他盖好被子,乔叶松了口气,俯身吻了吻他的脸颊,刚站起身,手却被他扯住,楚慕的眼睛没有睁大,只是轻声道:“叶儿,别走。”

“我不走。”乔叶失笑,拍了拍他的手背:“我去看看小柴胡汤熬好了没有。你喝了再睡,嗯?头疼不疼?我待会儿给你椽椽?”

楚慕的脸上浮出笑容,他确实是太累了,怕这么一睡,一整夜都醒不了,到时候要是看不到她怎么办?听她这么一说,他才放心了些,正要松手,只听见射影楼外响起一个声音:“小王妃,请您跟白芷入宫一趟,主子他……快不行了……”白芷的声音沉痛,带着无限的惶恐。

乔叶一惊,停了几秒,转身要往外走,然而那没有抽回来的手却被紧紧握住,回头,见楚慕的眼睛微微睁开,薄唇微启:“叶儿……别去……”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轻。

“主子已经神志不清、昏迷不醒,请小王子……白芷在门外忍着泪,却隐隐约约含着哽咽,她的性子向来清冷,能让她这般失控的状态,楚离一定是不好了,……

乔叶蹙眉,微微俯身,伸手覆上楚慕的手背,轻轻拍了拍:“七哥有事,我去看一看就回来。放手,嗯?”她的语气依旧是温柔的,自从当了母亲,她变得越来越温柔了。

“不要去。”这时候,楚慕的眼睛已经完全睁开,手也握得更紧了,这一次,他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极重,重复道:“不要去……”

他从来都是宽容的,可是这一次却偏偏带着孩子般的偏执,乔叶怎么都抽不出手来,心里一急,咬着唇,望着他道:“楚慕,你别这样无理取闹行不行?他快死了……”想起楚离喝下的毒药,她的尾音不自禁带着颤抖,一颗一颗泪珠滚过腮边,滴落在楚慕的手背上,对于楚慕而言,比那焚心之火更加灼热、残酷。

楚慕紧紧咬着牙关,琥珀色的眼睛从她的脸上移开,不再去看她的眼睛,一点一点松开手,却不让自己有一点情绪外露。这样无所谓的情绪隐藏他做了太多年,几乎到了天衣无缝的地步。她说,不要无理取闹“……那,他宽容一点,再宽容一点……让她去见他最大的情敌……这样,他是不是就算一个好丈夫了?

乔叶眨了眨眼,让眼睛清晰一点,抽回手,这一次没有任何阻挡。见楚慕的表情已经平静下来,她的声音重新放柔:“楚慕,别耍孩子脾气,好好睡一觉,嗯?睡醒了我就回来了。”

楚慕不说话,闭上了眼睛,算是默认。

乔叶放心了些,把他的手放进被子里,俯身吻了吻他的眼睛:“晚安。”随即起身,再没有迟疑地转出屏风,开了门,疾步走出去。

她的身影出了射影楼,楚慕的琥珀色眼眸缓缓睁开,咬紧的牙关终于松开,猛地一偏头,一大口血吐了出来,将大红色的鸳鸯锦被洒出了暗色的花

苍堇苍玄闻声进来,任苍堇平日里如何镇定,此刻也忍不住泪如雨下,急道:“主子,苍堇去把小王妃找回来,她若是知道……”

“不准去!”楚慕喝了一声,仿佛已经把全身的力气抽尽,微微抬起的头又跌落在软枕上,缓缓闭上眼睛,静默了许久,才喃喃道:“她会回来的……声音轻不可闻。”

他太了解她了,倘若说他也快死了,让她回来,她肯定会回来。只是如果他和楚离一起死呢?她是会留在皇宫里,还是会回来看望他?她会选择留在谁的身边呢?她说不会放弃楚离,她说他别无理取闹,别耍小孩子脾气,”

好,他听她的话。

不闹。不耍脾气。让她去看望皇宫中那个将死的人……

这样是不是会显得稀稀宽容一点?这样,她会不会觉得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丈夫,能够体谅她的不得已呢?虽然,他也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她会回来的。楚慕告诉自己,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像是怕自己都不信似的重复着。

她有了他的孩子,这是他最后的筹码,她那么喜欢孩子……她可以不爱孩子的父亲,却不会不爱自己的孩子。这个孩子,是他和她的。只要想起这个,就会觉得无比幸福……

她会回来的。

只要他睡一觉,睡醒了她就会回来了。只是,这房间里没有她,好冷啊,他怎么睡得着呢?倘若醒来了,她却已经不在身边,他又怎么能安然睡去呢?

别想了,别想了,她会回来的,楚慕努力弯起唇角,苍堇却反身偎进苍玄怀里,压抑着声音哭了出来。

“把被子换过……”楚慕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道。他受了伤,不能让她看到,也不想她因为愧疚而心疼,她是个小傻子啊,就算不爱他,也会哭出来的,对人对事,她从来都是这么公平。

然而,爱情里,不是谁受了更重的伤,便可以得到更多好处的。不仅如此,爱情从来都是这世上最不公平的东西,他深深明白这个道理,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不敢与别人争夺。

好冷,又好热,两种不同的刑罚在身上游走着,然而,他忍着忍着,一声都不吭……忍痛,原本就是他的拿手绝活——

她会回来的,会和他的孩子一起平安地回来……

皇宫里乱成了一团糟,兄弟相残、皇位之争、报仇雪恨……太子自杀,皇后被囚,而那个最有资格坐上皇储之位的离亲王却身受重伤命悬一线,太医们焦急地讨论着,不断有宫女两腿打颤地从紫宸殿出来,手中的银盆里水都是血红色的,分外刺眼。

七王妃凌宛殊被阻在紫宸殿之外,进不去。三更时候,一抬软轿停在了紫宸殿前,一身浅绿衣裳的女子披着雪白的狐裘,下了轿子,眉头深深地锁着,提起裙摆焦急又小心地上着台阶。

七王妃见了她,眼睛睁大,怒不可遏,然而,那个女子却没有看她,白芷不知道对紫宸殿前的守卫说了些什么,大门开了,那浅绿衣衫的女子被请入殿内,七王妃却仍旧被阻。

那些太医个个都被赶了出去,紫宸殿里很大,以至于说话都可能有回声,老狐狸站在床前,额头的汗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乔叶望了他一眼,随即眼睛移开,看向龙床上的男人——楚离的肤色一片惨白,甚至泛着青灰色,那是一种死人才有的肤色。

乔叶紧紧咬着下唇,眼泪扑簌而下,摇了摇头,她不信,他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他还说他没事。

“没有救了吗?”乔叶颤抖着声音问道。

老狐狸静默了许久,道:“还缺一味药引子。”

“让人去找啊!”乔叶喊出声,这个国家这么大,他是未来的一国君主,只是一味药引子而已,怎么会找不到呢?

老狐狸望着乔叶,碧色的眼睛闪烁不定:“离儿中了南疆的巫蛊,必须得用……心爱之人的血来做药引子……”老狐狸的声音淡淡的,楚离最心爱的人是谁,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乔叶自然也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敛下眉眼,轻轻咬了咬唇,道:“可以。”一些事情在这样的时刻挑明,她不用装傻或者羞怯,捋起袖子,乔叶抬头笑道:“来吧。”这根本不需要考虑,她自然会救他的,他是为了她而中了巫蛊。

老狐狸没有动,转头望着龙床上一动不动的楚离,声音很轻:“需要很多血,身子会有很大损耗,你现在怀着身孕,又受了累,胎儿不稳,孩子可能”……保不住……”

乔叶唇边的笑意僵住。

究竟是怎样醒也醒不过来的梦魇,把母亲的心狠狠地撕扯碎裂,手腕在痛,血的颜色如同恶魔的眼睛,她不敢看,却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仿佛是孩子那无辜而干净的目光在紧紧地盯着她、质问他……碗里面是血,身下流出的,是血……止也止不住……她已经分不清,到底哪里是她的孩子……

可是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却知道,她的孩子没有了……她亲手杀死了他……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她躺在一张毕丽的大床上,一睁开眼睛,白芷便走过来,轻声询问她:“小王妃,你……好些了吗?”

乔叶两眼望着头顶的锦绣床幔,茫然地、缓缓地轻眨,不出声。突然想起了什么,放在被子上的手抚上自己的腹部,猛地偏头问道:“我的孩子,”

“……”白芷低下头,不说话。

乔叶放在腹部的手颤抖着收紧,却怎么都握不起来,泪水夺眶而出,她闭上眼睛,稳了稳情绪,又问道:“七……陛下,他呢?”

付出这样惨痛的代价,倘若还是救不活他……”

“主子已经脱离危险,神医说几日后便能醒过来。”白芷道。

乔叶想笑,却笑不出来,嘴角牵强地扯出一丝弧度。静了一会儿,她的手撑着床要坐起来。

白芷赶忙去扶她:“小王妃,你要做什么?你的身子很虚弱,还是躺下好好休息吧。”

乔叶摇头,声音虚弱无力:“我要回家。”

白芷静默:“主子他……”他如果醒过来,自然是希望见到她的。

“他没事了。”乔叶笑,苍白的手掀开锦被。

下了床,小腹处的坠痛时时刻刻在提醒她,到底失去了什么。衣服白芷帮她穿好,乔叶低头望了望自己的头发,开口道:“白芷,你能帮我把头发梳好吗?”

她现在浑身都没有力气,连头发也梳不了了。

镜子里的女子脸色苍白苍白,嘴唇毫无血色,乔叶轻声道:“有唇红吗?”

她这个样子回去,会把他吓死的。虽然她现在只想扑进他怀里大哭一场,可是……孩子是她亲手杀死的,楚慕他……

唇红,胭脂……一遍一遍地擦,然而她的眼泪无声地流,怎么止都止不住,一点都没有用。

白芷的手越来越慌,拿刿这么多年,从来没有遇到这样无措的时刻,同为女人,她明白那种失子的痛,能够这样无声地哭,能够这样强忍着笑出来,已经是最大的不易。

“小王妃,别哭了……不是还要回去吗?”白芷柔声道。

乔叶伸手擦了擦泪,笑了笑:“是啊,还要回去……”她不能哭了,已经失去了孩子,不能再让他担心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念着他,渴望投入他的怀抱,好好地大哭一场,他一定会抱着她,安慰她,告诉她不要哭了……

白芷从来不知道,世上会有女人能够美成这样,她含着泪忍着痛的笑,是她这辈子都没有见过的美丽。

终于克制住不再流泪,终于修饰好了脸色,唇红,胭脂,这些东西果然能让女人的脸增色不少,看起来没有那么苍白可怕了。

披上狐裘,走出门去,这才发现

这里离紫宸殿并不远,而那纷纷扬扬的白雪也已经停了。

白芷扶着她,犹豫着问道:“去看看主子吗?”

乔叶摇头,浅笑:“不了。”她再也不欠他什么了,他既然平安,她也就安心了。

刚刚走下层层的台阶,一顶轿子停在前方不远处,忽地一道紫色的身影从斜道上冲出来,带着愤怒的骂声:“狐狸精!原来你就是小乔!”一巴掌就要朝乔叶扇过来,然而还没有走近,便被一旁的近卫军拦住,凌宛殊连她的一根手指头都碰不到,气得在原地大骂:“你们这些奴才不想活了是不是?!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未来的皇后!”

无人理睬她的大喊大叫。

乔叶看都没有看她,径自往轿子走去,躬身坐进去,轻声道:“走吧。

这皇宫,她以后都不要再进来了,不论再发生多少事情,通通与她无关了。

回家的路很长,身子还痛着,又冷,一点力气都没有,然而又不敢闭上眼睛。她真是被他宠坏了,非得靠在他怀里才能够觉得安心,连一个人坐轿子都有些不习惯了。

苍白的手不自觉又握了握,她该怎么跟他开口才好?他会有什么反应呢?她不敢想。

轿子到底还是停了下来,苍堇立在门口,一脸的笑意盈盈,与平日不同的是,似乎还暗暗松了口气。

“小王爷呢?”乔叶一边走一边问道。

“主子在厨房呢。”苍堇笑道。

“厨房?”乔叶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去厨房做什么?

“小王妃自己去看就知道了。”苍堇笑而不答,楚慕一大早就去了厨房,一直忙到这傍晚时分。

乔叶带着疑问往厨房走,才到门前,便闻到了一阵浓郁的香味,是鸡汤的味道。推开门走进去,那男子一身玄色衣衫,一手拿着铁勺,一手揭开锅盖,正低头望着锅中冒着热气的东西,听见声音,回头,见是她,笑意爬上了英俊的脸颊,整张脸都生动起来,像是镀了一层光芒。

乔叶就那样呆在原地不动。

楚慕放下手里的东西,迎上去,轻轻环着她的腰,带着她往里走,笑道:“叶儿,来,尝尝我做的鸡汤,熬了好久了,很香的,你闻闻。”

乔叶闻了闻,挤出一丝笑:“嗯。”

楚慕许是太过于兴奋了,没有注意到她僵硬的表情,松开她,大手拿起一只精巧的小盏,另一只手握着铁勺在锅中搅了搅,把上面的一层稍稽油腻的东西舀去,嗓音清朗动听:“叶儿,等我弄好,你待会儿要多喝一点,越来越瘦了,抱着都没有重量,还是肉肉的比较可爱。再说,宝宝也要好好补一补,将来才白白胖胖的,跟她娘亲一样好看。”

乔叶站在他背后,泪无声地滚落,手按在腹部,身子微微颤抖,宝宝……没有了啊。

“叶儿,你说宝宝叫什么名字好呢?我想了好久,也取不好。你这么聪明,好好想一想,嗯?”楚慕仍旧在忙活,可是他实在是第一次和这些锅碗瓢盆打交道,那个铁勺握在他手上怎么看怎么不合适。他的个子又高,灶台却很低,他不得不微微弯着腰。

“楚慕……”乔叶想叫他,可是开口却无声。

“对了,叶儿,现在想不想吃酸梅?桌子上有,今天才命人去买的,我刚刚吃了一颗,差点酸死,你肯定喜欢。要是不舒服,就先吃几颗压一压,待会儿再喝汤……”楚慕又道。

乔叶的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却咬住唇一点声响都没有,这时候,她抬手擦干净眼泪,忍了忍,道:“楚慕……没有宝宝……”她一口气说完,努力地抑制住全身的颤抖。

“叶儿”,楚慕手中的动作一顿,转头望着她,仍旧在笑,笑容很大:“你说什么?”

乔叶眨了眨眼睛,把眼泪逼了回去,手放在小腹上,又重复了一遍:“宝宝,没有了……”

楚慕的手一松,手中握着的碗和铁勺一齐掉在地上,两种不同的脆响,一个粉身碎骨,一个断成两截,心里绷紧的唯——根弦猝然断裂,勉力筑起的心理防线一刹那崩溃。

他的嘴唇颤抖,却努力挤出一丝笑意来,平静地说道:“前天太医才来过,他说,胎儿很稳,孩子很好。”忽然变了脸色,他的声音大了几分:“是不是楚离?!是他杀了我的孩子?!是不是?!”楚慕琥珀色的眼睛已经充了血,像是要杀人一般。

“不,不是七哥……是我……”乔叶摇头解释,“楚慕,你听我说,他中了毒,只有……只有我能救,所以我……与他无关,是我……”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越是解释,越是错乱。

楚慕脸色越来越差,近乎惨白一片,他的喉结滚动,琥珀色的眸子里杀意翻滚,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像是从来都没有见过她一般专注而又陌生。很久很久,厨房里安静得只能听见那鸡汤煮沸的沸腾声。

终于,他眸子里的杀意一点一点褪去,唇边泛出苦笑,摇了摇头,嗓音沙哑,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你居然为了他,不要……我的孩子?到现在,还在替他说话……哈哈哈哈哈……他楚离就真的那么好?你为了他,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嗯?乔叶,那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我们的孩子……

他笑得痴狂,甚至疯癫,乔叶摇头,眼泪滚滚而下,却说不出一句解释的话来,只是重复:“楚慕,你不要激动,不要……”他直呼她的姓名,再不是那些亲昵的称呼。她觉得害怕,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楚慕,他一直对她那么温柔,那么包容,在所有人都不要她的时候,他还愿意把她抱在怀里

“我不激动,我一点都不激动……”楚慕大笑,顾姳烟的那些话此刻如同毒瘤一般在他体内疯狂地扩张着——

“她根本不爱你!她爱的是楚离!她说她永远也不会放弃楚离!多么可怜的男人,得到了她的人却得不到她的心……”

可不是吗?她爱的是楚离。如果不是这样,她怎么忍心不要自己的孩子呢?她是那么喜欢孩子……

孩子没有了,她已经把他唯一的希望亲手斩断。

真冷,全身都冷。他楚慕再好,到了楚离的面前,就什么都不是。他赔尽了所有,把一切都交出去了,把一颗心放在她的脚下任她践踏,以为只要一声不吭傻傻地等,宽容一点,再包容一点,她总有一天会爱上他的。可是结果,还是留不住她的心。

张狂的笑在继续,楚慕摇摇头,气血上涌,一大口血喷出,用力咳嗽了起来。

“楚慕,你……”乔叶想走过去。

“别过来——”楚慕伸出手臂拦住她,阻止她继续前行,另一只手擦了擦嘴角,脸上已经看不到一丝笑容了,“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声音更是僵冷,他没有看她,转身往大门走去,脊背挺得笔直,笔直得近乎僵硬。

乔叶想去追,可是身子一软,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不远处是他的血,鲜艳夺目,与那些从她身体里流出来的血一样的颜色,让她恐惧的颜色”,”她坐在地板上,没有一丝力气挪动。然而,和想象中不一样,他没有抱紧她,因为她深深地伤害了他……

整个厨房里都是鸡汤的香味,木柴的火很旺,渐渐地锅被烧干了,香味变成了糊味,她就那么呆呆坐着,双臂环着膝,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渐渐地意识模糊起来,靠着冰冷的柱子睡了过去。为什么回了家,还是这么冷呢?

天真的放晴了,雪后的阳光格外地让人欣喜,醒过来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去摸身边的人,然而床铺空空,只有她一个人。坐了一会儿,她自己掀开被子起来,他只是太激动了,一时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待会儿她再去向他解释,他不听,她也要解释清楚”,”

可是……楚慕,你痛,因为你是父亲,可是我的痛呢?

眨了眨眼,忍住泪,她不能哭,她再哭下去,还怎么解释清楚?

穿好衣服,走出内室,便见外间的桌子上压着一张纸,还有一封信。

心里突然一跳,乔叶咬了咬唇,走近了一点,信封上真的是她的名字。笑了笑,她拿起信奉,手却颤抖,连信都拆不开,他一定是想告诉她,别难过了,他只是一时生气,很快就会好的……

然而,她想错了。

“叶儿,昨天我对你发脾气,有些过了,你不要放在心上才好。桌子上的东西应该是你一直想要的,从前我知道你想要,可是我太卑鄙了,也太痴心妄想,以为强行把你留在身边,时日一久你或许会有一点爱上我也说不定。可是,我错了,也许这世上真是同人不同命的,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你爱的人,终究还是只有楚离。现在,我把你的自由还给你,相信你要飞多远,他的怀抱都能够承受得起。我多想有个我们的孩子……也许你不知道那孩子对我来说,有多重要,结果,还是我在痴心妄想。叶儿,从前我的心一直是你的,而你的心,是自由的。从今以后,你走你的路,我也走我的路,我们都是自由的了……”

乔叶全身僵硬,手中攥紧了信,眼睛望向桌上的那张纸,入目的,赫然是大大的“休书”二字。

他把她休弃了……

乔叶微微一笑,开口唤道:“来人。”

射影楼的门被推开,进来一个丫头,不是苍堇,低着头答道:“小王妃有何吩咐?”

乔叶笑,问道:“小王爷呢?”

“小王爷今日天刚亮就离开了王府。”那丫头道。

“那苍堇苍玄呢?”乔叶又问。

“同小王爷一起离开了。”那丫头如实答道。

乔叶微微敛眉,笑了笑:“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小王妃,小王爷说了,让奴婢好好伺候您,奴婢来替您梳洗吧,早胳已经准备好了。”那丫头道。

“不用了。”乔叶摇头,“我不饿,你出去吧。”

“是。”那丫头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好像做梦一样,不,比梦更可怕,梦里梦外都是一样的无助:

“叶儿,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就算天塌下来了,也不走。”

“那我也不走……天塌下来了,我虽然没有你高,但我可以踮起脚跟你一起顶着。”

“大傻子,你对我这么好,把我都给宠坏了,要是有一天你不要我了,我该怎么办呢?”

“又在胡思乱想了。不过宠坏了也好,这样你离开了爷就活不下去了,索性就哪里都别去,好好呆在我身边。”

看吧,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永远不变的承诺,哪怕她问了一遍又一遍,他不厌其烦地回答了她一遍又一遍,到最后,还是不要她了,说走就走了。

你若不离,我便不弃。当你把自己变成了我的所有,当你成为我唯一的依靠,当我不可自拨地把一切都交给了你,你却毫不犹豫地离开我,那么从此以后山高水长,我该何去何从呢?

没有孩子,没有他,没有家……

不,他肯定是在开玩笑,他肯定只是一时生气,所以才会这么冲动。她不生气,她等着他回来,三天,不,五天,他还没有离开她超过三天,她给他时间,只要他回来,她就好好地跟他解择””

第一天,她安静地吃饭,射影楼后面的白玉槐花落了一地,冰雪慢慢融化。陪着她的只有小白。

第二天,她梦到了那个死去的孩子,孩子出生了,像月儿那么可爱,她抱着孩子哄着哄着,可是孩子突然不动了,连呼吸都没有。她大哭,求助,然而梦中,没有他。于是,哭着醒过来,身边,还是没有他。

第三天,她去种满白玉槐村的园子里,楚都到底不是云城,白玉槐花过不了冬,一场大雪之后,白玉槐花落了一地,园子一下子变得萧条起来。

第四天,宫中的轿子来接她,说是陛下醒了,想见她。她没有理。去朱颜湖打理那些菊花,小白在捣乱,把花的叶子抓得乱七八糟的,还捉到了一只受了伤的小鸟,逗着它玩得不亦乐乎。

第五天傍晚,楚离亲自来了清逸王府。乔叶坐在朱颜湖畔,看着那落日一点点西沉,心也慢慢沉了下去。

“小乔。”楚离叫她。

乔叶回头,冲他笑:“陛下,你来了?”

他还是一身镶金白玉袍,紫色的瞳眸与从前一模一样,是让人深陷的神秘色彩。他蹙起眉头走上前去,道:“小乔,你想让我当皇帝?”

乔叶微笑着:“这不是你一直期望的吗?”

“我……”楚离百口莫辩,他要如何解释他根本不想做皇帝,他要如何告诉她,这皇位是被人推过来的?他要如何对她说,他心里最想要的是什么呢?四年前在碧渊寺的台阶上,望着天上的圆月,她说,一登九五,六亲皆办,“现在,她要把他亲手推上那个六亲皆绝的位置吗?不,不是她,是楚知,

然而,乔叶没有给他开口询问的机会,她轻轻地笑:“七哥,你回去吧,你会是一个好皇帝的,这是楚国百姓的福气。”

“他们的福气?那么我呢?!”楚离的声音蓦地大了起来,又怕吓着了她,慢慢放缓:“小乔,如果我放弃皇位,放弃所有,你愿意回到我身边吗?”这样低的姿态,他一辈子没有让自己这么卑微过。

乔叶唇边的笑容收了收,摇摇头:“七哥,回不去了。”

“是,我曾经是以为你对我很好很好,除了我娘,没有人对我这么好,可是七哥,你知道吗?从那一天开始

,我就再也不相信你了。那天,你去相国府向我大姐提亲,我就站在屏风的后面……”

乔叶抬头望着楚离呆住的神情,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一般自然:“我三个姐姐为了证明我对楚七皇子的爱恋只是痴心妄想,所以就让我亲眼见一见你向我大姐提亲的场面,好借此羞辱我。那个时候,在外人的眼里我是个傻子,楚都每个人都知道凌相家的四小姐真傻。可是,我没有管他们说什么,我也记得已经很久没有被人欺负了,我以为以后这世上没有人再能欺负我,再能给我一点点羞辱,因为有你在,我不怕。然而,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给我最大羞辱的人,居然会是你。”

楚离的手在身侧越握越紧,然而乔叶的话还没有停下来:“不论那个时候你有没有苦衷,在我对你充满期待的时候,你却让我一点一点失望,直到后来,什么希望都没有了。当时年纪小,看不透你所谓的隐忍与无奈,不明白你为什么喜怒无常,可是背叛就是背叛,当时的我学不会原谅。”

“你……恨我?”楚离低沉的嗓音变得越发沙哑,开口问道。

“不”,乔叶摇头,“我不恨你,那太累了。七哥,你回去吧,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吗?”

“过去!当初!小乔,我在你的世界里已经成了当初?!”楚离终于忍不住吼出声,“那么楚慕呢?他是你的现在?你……爱他?”

乔叶的手一紧,轻轻咬了咬唇,低头笑道:“是啊,他总是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出现,带着我逃离困境,这样的男人,想不爱他,都很难吧?我也想不明白,四年前在楚都的时候,他那么拼命地保护我,我却不领情,怎么到了现在,我可以保护自己了,却反而对他念念不忘了呢?七哥,你教会了我成长,可是他教会了我爱情。”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一种奇怪的动物,越是坚强任性自尊到极点,其实心里面越是想要被人保护。倘若不是因为无依无靠,有哪个女人不想以真面目示人呢?她根本就不想再继续被人无视,她根本就不想做一个被世人仰慕、受香火供奉的天才和圣人。她只想要一个家。那种家的感觉,那种美好真实触手可及的幸福,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他说,他爱我,没有任何目的地爱我。他问我,信不信。如果是从前,我会说,我不信。可是在经历了很多的波折与痛苦之后,我告诉他,我信。我想抛开所有的害怕去相信一次,就算是被欺骗了,也不后悔。七哥,我怕受伤,怕失去,但是我从来都不肯先放手,即使死到临头,还抱着一线希望。然而,当初你放弃了我,我也就放弃了你。这很公平,对不对?你是皇帝,是一国之主,不适合做出这样卑微的姿态,这不像你,七哥。”乔叶的声音不大,可是听在楚离的心里却好似激起了千重浪。

楚离哈哈大笑,笑得比哭还难看:“哈哈哈,公平!真是公平!”

他这一辈子都在寻活路,只希望能够活下去就好,可是活下去真难啊!小乔,你知道有多难吗?母亲的命保不住,喜欢的玩具拱手让给别人,看着别人把它踩碎,踢得满地都是。看着别人一家和睦,撤娇承欢,最后却只能看着心爱的女孩为自己张罗生活起居,看着她为他布置花花草草,他真想冲过去抱住她,他想跟她说,嫁给我吧小乔,他生命里唯一的阳光,照进来一点点就够了。

真的,只要一点点。可是,他以为她一无所知,这样至少能活得快乐一些,谁知道她的心里居然明镜似的亮,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并且再也不肯信他了,硬是把他变成了过去,变成了当初!

这就是所谓的公平!

如果,她恨他,她骂他,也许他还能有一丝扼回的希望,可是她太冷静了,冷静地告诉他,她爱楚慕是为什么,她不再喜欢他楚离是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我就站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你明知道我最爱的人是你,却不肯再多看我一眼。

乔叶微微垂首,笑道:“七哥,天色不早了,你回去吧。明日就是登基大典了吧?”

楚离望着她的侧影,还是那一身浅绿裙裳,久久,微微一笑:“小乔,如果我做了皇帝,你会高兴吗?”

乔叶点头:“当然高兴。”她没有告诉他,他的皇位是怎么来的,也没有告诉他,他的生命是怎么挽回的,她的孩子……他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只是,不要让她来说,他是那么骄傲的人啊。

乔叶闭上眼睛,不能再见他了,永远不要再看到他。

“七哥,答应我一件事好吗?”乔叶道。

“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楚离望着她,眼神一如既往地专注。

“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好吗?”乔叶道。

楚离呆住,他多想假装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可是她刚刚的话太过于清晰,一个字一个字灼得他的心分崩离析。

静静地沉默了许久,楚离的紫色瞳眸黯淡下去,他点点头:“好,随你喜欢。”

“谢谢你,七哥。祝你幸福。”乔叶抬头望着他。

楚离再也无法镇定地回视她,大步朝外走去。

兜兜转转了这么多年,他们没有回到原点,也没有向前迈出一步,而是停留在两个完全不同的地方——

他说,随你喜欢。意思是,我没有什么喜欢的,只是随着你去喜欢罢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而她说,祝你幸福。

第五天,一直等到天亮,她在等的那个人还是没有回来。

休书看了一遍又一遍,那封信被磨得快要不成形了,一直支撑着的信念崩塌,原来,他是真的不要她了。

乔叶觉得心灰意冷,在她全身心地相信着他时,他却从来都不信她,这就是所谓的“我爱你”吗?信誓旦旦的“我爱你”吗?

她再试最后一次,如果他真的放弃了,她也就不再坚持——

第六天,楚离登基大典,改国号为大兴,定次年为大兴元年,诸事都依祖制而来,却独独没有立后。

乔叶凭着一纸休书,搬离了清逸王府。清逸小王爷已经休妻的事情顿时传得天下皆知。而那个云苏小郡主也从此在世上消失

不见。

第十五天,楚都城内兴起了最大的娱乐场所——“天下无美”,这个名字重新回到楚都人的眼里时,那些曾经的老主顾们个个感动不已,纷纷感叹时光飞逝,无美公子又回来了!

然而,令众人意外的是,天下无美的老板却并不是无美公子,而是一个美貌的年轻姑娘,她对每个人都笑意盈盈的,还说自己是无美公子乔凌的妹妹,她叫乔叶,她的哥哥四年前因病去世,所以一直没有出现。

众人目睹了她的美貌,又听过她不俗的谈吐以及出色的生意头脑,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问道:“乔小姐年芳几何?是否许配了人家?”

那女子笑道:“目前单身。”

众人欣喜,又听她接着道:“已经十八岁了,父母担心再过些年月就找不到好人家了。所以,正在为婚事发憨呢”

正中下怀。众人立刻沸腾了起来,一个一个地争相说要提亲,把天下无美的大堂挤得都快要爆了,那女子老神在在地站在一个凶神恶煞的黑衣男子身后,笑意盈盈道:“没想到乔叶这么受欢迎,诸位真是太抬举了,可是人太多,乔叶答应了谁都不合适,不如这样,明日在天下无美最好的包间设一个赌局,谁赢了,我就嫁给谁。”

“什么赌局?”有人问道。

“掷骰子。”乔叶一笑,强调了一句:“老少都可以参加。”

“怎么个赌法?”众人实在不敢相信居然会这么简单。

“三枚骰子加起来谁的点数多,谁就赢啊。”乔叶眨眨眼:“这么简单的赌法,应该没有人不会玩吧?”

“会,会,会……”众人连连点头。

“好,既然是赌局招亲,自然要玩得大一点,明日就去各个城门贴出告示,谁做了天下无美的女婿,我的人,我乔家的所有家业都是他的。”乔叶妩媚地笑道。

众人散去,夜风抿着唇寒着脸,冷冷道:“何必这么轻率?八十岁的老头你也愿意嫁?真是疯了!”

他难得一次说这么多的话。

乔叶蹲下来为花莘浇了浇水,满不在乎道:“那也行啊,反正嫁给谁都是嫁,谁让他运气好呢?你把赌局的现则记一下,参赛者必须尚未娶妻,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每天最多只有一千人参与,一天只能剂下一个人,为期十五天,也就是说,到最后一天的时候,剩下十五个人决赛,谁赢了,我就嫁给谁。”

完全听天由命的态度。

以简单的掷骰子的方式来决定婚嫁,而且对方还是名满京城的无美公子的妹妹,这样大的稀罕事随着告示的贴出以及一传十十传百的广告效应,很快在楚国传得沸沸扬扬的,引得众人趋之若鹜。每一天都有人拥挤着入城门,每天在天下无美所在的那条街都能看到排成长龙的队伍——楚国的人不懂得排队,可是天下无美的现矩是,倘若有插队等不遵守秩序的,一律打出去。

因此,虽然说人数众多,声势浩大,然而却秩序井然,起初有些朝廷的官员提出异议,派人候在此处,企图找到“天下无美”的把柄,可见状也不再说什么了。

第一天赢的,是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第二天赢的,是个年过花甲的老头。

第三天赢的,是个街头卖烧饼的汉子。

第四天……

第十天赢的,是个文弱的书生。

第十四天赢的,是个癞头和尚。

第十五天赢的,是个蒙面的黑衣人。

“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神乐看完了名册,嗤笑道:“夜风,你主子她疯了!你给她找个大夫看看!”

夜风懒得理她,望了望花厅,乔叶正在里面打理花花草草,半点都不着急的样子。找大夫?她自己就是个大夫!他知道,她不过是在等一个人罢了。

然而,那个人一直没有出现。

就算第十六天的决赛开始

了,他仍旧没有出现。这次的比赛是公开性的,在“天下无美”之前搭起了一个露天的高台,乔叶坐在一旁,望着台下越聚越多的人,老老小小都在笑,看笑话似的高兴,高台上那形形色色的人都满脸的喜庆,十五个人,人人都有胜算,这是掷骰子,不需要任何技术含量。

她懂得什么是广告效应,也懂得在这没有电视没有网络的古代靠什么才能最快地把消息传出去,现在她广告也做了,还把自己沦为各种男人戏弄的对象,名声破败不堪,他却还是没有回和”

“我赢了!”

“我赢了!”

一对一的淘汰制,第一轮抽签决定谁轮空,两轮下来,台上只刺下四个人了。

一个是癞头和尚,一个是身穿灰色长袍的书生,一个是衣衫褴褛的乞丐,另一个身穿黑衣,蒙着面,看不清他到底什么模样。

第三轮赌局,癞头和尚对书生,乞丐对黑衣人,这四个人无论哪一个看起来都不像正常人,台下无数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乔叶看,尽管她被帘子半遮住,却仍旧避不开那些异样的眼光。

不过是掷骰子,第三轮结果很快揭晓,留下来的,只有弱书生和黑衣人。

“下面是决赛,一把定输赢,赢的人便是我们小姐的夫婿,择日完婚。……天下无美”年纪稍长些的老管家笑着宣布道。

台下齐声欢呼,喝彩声越来越大。

夜风站在乔叶身旁,道:“不过是演戏,不论是谁赢了,都没有关系。或者,我去杀了他们?”

“演戏?”乔叶冷冷一笑,黑亮的眼睛里闪过泪光:“谁跟你说是在演戏了?他们两个,谁赢了我就嫁给谁!行乐须及时,谁还愿意去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扬声道:“吴伯,可以开始

了!”

“是,小姐。”吴伯冲她点点头,州刚宣布比赛开始

,众人都安静下来,却听人群里响起了孩子的哭声。

“爹,爹……”你不要小宝了吗?”

“爹……”

孩子的哭声像是一双血淋淋的手,夜夜都来她梦中抓着她的心口,让她无助到哭泣,乔叶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爹,你别不要娘,爹……”孩子的声音越来越大,哭声越来越靠近。

比赛停了下来,只见人群里一个身穿粗布衣衫的年轻妇人怀中抱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艰难地爬上台来,那妇人将孩子放下,孩子跌跌撞撞地朝书生跑去,一把抱住书生的腿,大哭道:“爹,小宝和娘都在等你回家,你别不要我们,爹……”

那年轻的妇人身后跟着一个年老的妇人,皱纹满面,上了台面便指着乔叶的方向大骂:“你这个狐狸精!害得人妻离子散!你不得好死!”

“住口!”夜风出了纱帐,冷声道。

然而,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当人一无所有时,便什么都不怕了,那老妇人仍旧站在原地大骂:“狐狸精!你什么男人找不到,偏要开设什么赌局!我女儿本来好好地过日子,都是因为你,她才被春生休弃回家!好好的女婿被你勾引,你是要逼死我们一家人吗?!有钱人了不起啊!”

“坏女人!”那个三四岁的孩子也学着他的外婆大骂:“坏女人!狐狸精!”

“狐狸精,人在做天在看!你这么害人,迟早是要遭报应的!就算你嫁了人,也让菩萨保佑你被男人休弃,一辈子没有孩子!”那老妇人口不择言

夜风正要上前去阻止,却听见纱幔后面传来压抑的哭声,很小,要不是听力好,根本听不见,冲进去一看,乔叶蹲在地上,身子缩成了一团,瑟瑟发抖,他赶忙冲过去,然而身子刚刚站稳,便被一个巨大的力道推开,一道玄色的身影一晃而过,一眨眼便到了乔叶身前。

“叶儿!”

夜风愣在原地不动,外面还在吵,他清醒了些,掀开纱幔走出去喝止了那老妇人和孩子的骂声。

乔叶一只手死死地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小小的身子缩在椅角处,那个老妇人的话像是咒语一般在她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诅咒她被人休弃!诅咒她一辈子没有孩子!

是,她被休弃了,她的孩子也没有了,不仅如此,她还害得别人妻离子散!

“孩子……我的孩子……”她心里最大的梦魇变成了真实的诅咒,她的孩子血淋淋地站在眼前,痛恨地哭诉,问她为什么不肯要伽,”

“叶儿”,那人哑着嗓子轻声叫她,身子蹲下来,伸手想去抱她。

“啪”的一声脆响,他的脸上生生地挨了她一巴掌,他明明可以躲过,却没有躲,定在那里没有动。

乔叶的眼睛睁大,身子往里缩,黑亮的眸子里满是惊恐无措,她哭着求他:“别碰我……,别碰我……你走开!走开!”

“……叶儿,你怕我?”楚慕的嗓音沙哑。

“孩子,你把我的孩子呢?!”她突然疯了一般按着自己的小腹,不断地揪着,泪如雨下,“没有了,孩子没有了!我的孩子……楚慕……”多少个夜晚,她所担心害怕的事情一齐涌来,勉力维持的镇定自若土崩瓦解。

“叶儿,我在。”楚慕被她的样子吓到了,伸手抱她,又被她拳打脚踢地推开,她根本不是在叫他,却又实实在在地叫着他的名:“楚慕……不,不能叫楚慕,他恨我!不,不是,他不恨我,我恨他!我恨他!也不是,孩子恨我,我的孩子呢……孩子,孩子,宝宝,别哭……我……”

楚慕再也镇定不下去,一把握住她的双手,紧紧地接住她:“叶儿,叶儿,冷静点,叶儿,别哭,冷静点……”

没有用,她哭得更厉害了,拼命地挣扎,揪着他的头发,脚一直在蹬,指甲狠狠地抓住他的手背上,然而,楚慕还是不放手,手臂用力抱着她,直到肩头传来熟悉的疼痛,她的牙齿深深地陷入他的肉里,咬得血肉模糊仍旧不肯松口。

楚慕闭着眼,没有动,仿佛她咬的不是他的肩膀,大手轻柔地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叶儿,咬吧,狠狠地咬……对不起,我错了……”

他起初是心灰意冷的,那一夜下着雪,他坐在酒窖里喝了一夜的酒,那封信写了撕,撕了又写,最后决绝地离开她。骑着马一口气跑了三天三夜,停下来时,他也不知道那个地方究竟是哪里。

一个隐蔽的河谷,一条宽阔的河流穿行而过,河流的两岸都是奇花异草,一看到花草,首先想到的便是她的笑脸,她一说起花萃来就头头是道的。乘着船沿着河流而下,不知过了多少天,船上的一个孕妇产子,因为没有大夫在,孩子生下来的时候才发现

脐带绕颈两周,已经断了气。

那孕妇哭得肝肠寸断,船上的人纷纷上前去安慰,她的丈夫紧紧地抱着她安慰着。一旁的老妇人叹息说,孩子是娘的心头肉,这哭啊,还不知道要哭多久,怕是一辈子都哭不够,以后每想一次就要哭一次,血肉相连的母子啊,旁人能有她那么痛吗?

他的心里当下便是一颤,血肉相连的母子啊,旁人有她那么痛吗?可是,当她痛着,当她最无助的时候,他却撇下她一走了之,一再地说她把他的孩子杀死了!那明明,是他们的孩子啊!她就算有一个不是,他便有了一千个不是!他连见她流一滴泪都不忍,怎么舍得让她一直哭下去呢?

“停船!”他红了眼睛大吼出声,把满船的人吓得不轻。

船停了下来,他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暗夜十二骑的侦查能力是最强的,很快知道他们的船正驶向出海口,离楚都的路程最少需要二十日才能走完

他拼命地往回赶,心里早就将自己骂了千遍万遍,刚刚走到半路,便有暗夜的情报传来,是父亲的手迹,将她的行踪都报与他知道,一天一封……包括她拙劣的小伎俩,想通过这轻率的掷骰子赌局将他引出来,都详细地说清楚了……

为期十五天,天知道他有多着急,恨不得马上飞回她身边,如果知道她在等他,他怎么舍得让她等不到呢?从前不会,现在也不会,他这一辈子就是栽在她手里了,想不承认都不行。

终于赶了回来,却只听到有人在骂她,被休弃,失爱子……他从来都不知道她会变成这个样子,如果知道,他不会走的,一定不会走的。

“叶儿,对不起,对不起……”他似乎说过太多的对不起,上一次说过,现在又说,每一次都让她这么伤心难过,楚慕抚着她的头,胸口的痛一阵强似一阵。

许是这血的味道太过于熟悉,乔叶终于镇定了下来,牙齿也不再深入,手也不再乱动,身子的颤抖慢慢消失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来,黑亮的眼睛哭得红肿,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亮晶晶的泪珠。

乔叶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很久很久,她的眼睛由模糊渐渐恢复了清明,已经能够看清他的脸,他的脸上有个明显的五指印,是她刚刚扇的,抬起手,抚上他的脸,在红肿的指印处细细摩挲,忽地弯起唇轻轻一笑,唇上还沾染着他的血:“楚慕,你回来做什么?我都要嫁给别人了。”

她的声音很小很轻,外间的吵闹声却极大,高台上如今只剩下那个蒙面的黑衣人,台下的众人都在起哄,要她快点出去。

“谁敢娶你,我就去砍了他的手脚!”楚慕道。

“你是我的谁?凭什么这么做?”乔叶嗤笑,“哦,就算曾经是,那也只是曾经,对,你是我的前夫,可能你忘记了,需要我拿休书让你看看吗?

“我……”楚慕眉头蹙死,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说话了?”乔叶轻笑,睫毛上的泪水很刺眼:“记起来了?记得你跟我什么关系都没有了吗?”她的手依旧温柔地抚着他的脸,下巴上长出了青青的胡茬,显然许久不曾打理,英俊的脸庞因此变得有些疏狂和颓唐。

楚慕不说话,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会词穷的人,然而在她的面前,他从来没有足够的信心,越是在乎,越是卓微。

“如果我说我爱上了别人,你是不是马上就要走了?然后,再也不回来?嗯?”乔叶冷笑:“这就是你爱我的方式?宽容?仁慈?大方地放手成全我?”

楚慕被问得哑口无言,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他爱她,爱到什么地步呢?爱到就算她说分手,他心里虽然痛着,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她。可惜,他到底还是没有能做到毫不犹豫。

乔叶无视外面的吵闹声,继续笑:“楚慕,如果我说我爱你,你是不是也不肯相信呢?”

“我……”楚慕眉头蹙死。

“我爱你。”乔叶真的说了,认真地,轻轻地:“楚慕,我爱你,只爱你,一直爱你……”顿了顿,她笑望着他睁大的琥珀色眼眸,道:“我原以为我们之间已经足够坦诚,却没有想到原来不是,你不信我爱你,而我,不信你会再次离开我。是不是我们都错了?你活得这么小心翼翼的,累不累?

“叶儿……”,楚慕望着她,斟酌着开口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吧。”乔叶点头,神情冷然。

“如果我知道错了,如果我信了,你愿意原谅我吗?”他的唇抿得很紧,手想碰她却不敢碰她,只是停在半空中僵硬地举着。

“这个世上没有如果,讨论来讨论去一点意义都没有。”她嗤笑。

楚慕黯然地垂眸,她不肯原谅他了。

“楚慕,既然我们从前都错了,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重新再来一次吗?

楚慕猛地抬起头来,她在看着他,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眼神纯净如初,她咬唇:“我不要如果,你愿意吗?”

楚慕的眼眶瞬间湿热,一把将她狠狠地楼住,嗓音沙哑,带着些许可疑的哽咽:“我愿意。”

她张开双臂环着他宽阔的背,紧紧的,用尽全身的力气。

如果爱情是一场相互的救赎,如果彼此都是受了伤的刺猬,何苦再用那满身的尖刺相互伤害呢?如果两人都骄傲到不能再骄傲,如果爱情是非得有人后退一步才能得到幸福,那么,我愿意为你退一步。你感激,你满足,却不知道,那让我有勇气和信心后退一步的——

正是你给我的满满的爱。

不要如果,只要现在……

“还有个烂摊子没有收拾。”久久,楚慕松开她,转头望着纱幔外面,那些人吵得他不胜其烦,高台上站着一个黑衣蒙面的男人,台下的人都闹着要她出去,立刻与那人成亲。

乔叶见他脸色寒了下来,可那个鲜红的五指印还是很明显,小声道:“你别出去了……脸上不好看。”

楚慕回头望着她,伸手摸了摸脸,这才吸了口气,用舌抵了抵腮,却道:“不疼。”

“那我应该再打得重一点。”乔叶咬唇,瞪着他,手指轻轻抚着他的脸,眼中的心疼一览无余。

“再重一点,你相公就毁容了。”楚慕楼着她笑嘻嘻道。

“嬉皮笑脸的。”乔叶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转头对外面的夜风道:“夜风,你去告诉那个人,可以去领赏银了。”

“好。”夜风答道。

楚慕疑感不解,只见夜风上前去跟那个蒙面黑衣人说了些什么,带着他进了纱幔,那人便从后面的暗门出去了。

“诸位,赌局已定,胜负已分,我家小姐已经找到了佳婿,择日成婚,到时候还要请各位去喝一杯水酒。”吴伯宣布道。

纱幔突然被挑开,乔叶拉着错愕的楚慕站起来,对着台下众人笑道:“多谢各位捧场,乔叶能够在万千人中觅得如此夫君,真是三生有幸。”

众人欢呼。

楚慕愕然,这丫头说话还是一副商人的嘴脸,然而,她设计得真好,刚刚从后门出去的那个人与他的身高体形十分相似,又蒙了面,现在调了包,谁也察觉不了。

他跟着她笑得一脸灿然,楼着她的肩膀低头问道:“如果爷不来,你怎么办?”

“你敢?”乔叶偏头瞪着他:“当然,我嫁给他也可以,八十岁的老爷爷我都无所谓,何况他长得还挺好看的。”

“你知道他长得什么样?”楚慕奇怪:“还有,你怎么知道他就一定会赢?”

“笨,因为人是我找来的,那人是江湖上有名的千面郎君,不仅易容之术天下无敌,而且赌技十分高超,这些人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你……你设计了我?”楚慕惊恐,这小傻子太恶毒了。

“怎么?你不愿意?不愿意就走吧。”

“不,我愿意,愿意……”他缴槭投降,在她面前,他真是一点手段都没有。

“这才对嘛,一般人我还懒得设计他呢!大傻子,从此以后,你就是我乔家的上门女婿了,记住了吗?”

“……记住了。”

“还有,我叫乔叶,昵称叶儿,小名小傻子,不叫乔凌,不叫苏郁,也不叫云苏。知道吗?”

“……知道了。”

“你怎么一点意见都没有?乔家是很民主的,你可以有自己的意见,当然,必须要得到一家之主——我的同意。你还知道什么?”

“……老婆大人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很好。”

“……”某男泪流满面。

从此以后,先是害地赔款,再是卖国求荣,逐渐由原本的自由国度沦为半殖民地,再沦为殖民地,再完全成为附属国,最后,变成某女版图的一部分,什么主权都没有了……更可恶的是,他发现

自己居然甘之如饴、恬不知耻”

哦,真是没救了。

(全书完)

[不是番外的番外]

很久之后,等到乔叶和楚慕离开了京城去四处游荡时,偶然一天,年轻的楚皇去往从前的离王府,韶华楼内的石竹花开得很好,记得曾经她说过,这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花,是她最喜欢的花。

未名居还是原来的模样,一切都破败不堪,他走进去,四处打量着,却完全想象不到多年前的模样,他走得有些累了,便坐在了满是灰尘的花坛上。

枯焦的美人蕉没有了生命力,他呆呆地望着望着,突然发现

美人蕉的根部露出一个小盒子的一角,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紫色的瞳眸里满是疑惑,伸手将盒子抽出来。拍了拍上面的土,是一个很精致的漆木盒,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他用两指轻轻一掰,盒子里没有贵重的东西,只有一张泛黄的纸。他也是无聊,便打开了纸片,上面的毛笔字很丑很丑,像是喝醉了酒一般东倒西歪,可是就只看了一眼而已,年轻的皇帝居然就红了眼睛,手一抖,那纸片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上面写着:“七哥和小乔的家。”

年少时,我们以为放弃的不过是一段感情,可是之后却发现

,那其实是一生。错过了便是错过了,不论费尽多少心机,做出千倍万倍的弥补,都已经徒劳无功。

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苏幕遮》(全书完)

卷4贺新郎(番外)【001】把你捧在手上

是人家成全了我,我感谢还来不及呢,何来记恨?我混沌一世,徒负虚名,唯有此番,修成正果!——

楚慕

彼此深深伤害过,再见面是不可能毫无芥蒂,就算是确信会一生一世在一起,还是有些槛怎么也跨不过。性格里那些根深蒂固的东西,由时间日积月累的伤害而成,也只有时间才能够慢慢化解,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比如,自卑,比如,脆弱,比如自尊心。

“你知不知道有一种感情,叫左同病相怜?”她忽然跟他说道。

男人摇摇头,琥珀色的眸子专注的凝视着她的侧脸。

冬日里难得清朗的夜晚,女人抱着膝坐草地上。有些话说不出来,也许一辈子也不会明白。

“很多年签,有一个男人,我仰望他如同天神,就算只是听信传言,也觉得是高不可攀的战神。可是偶然有一天,我发现

战神原来也有害怕的东西,而他所害怕的,与小时候的我是那么相似。”

怕黑,对黑暗的恐惧,因为童年里那些无法抹去的阴影。有时候并不是因为爱而心疼,在那个许多年前的密室里。她看到的是自己的影子,于是心疼那个人就像心疼小时候的自己一样。如果人事可以剥离,那么她想必是把自己附着在那个人身上,不管他做错了什么,辜负了什么,她都不能去恨他,不能去怪他,在他痛的时候还想要伸出手扶一扶他。所以,就算她自己,没有幸福,还是要祝福他幸福。

楚慕不说话,他这一生活得太颓唐,太小心翼翼,表面的光鲜永远无法掩饰内心的寂寞与不安,他比任何人都要自卑,却又比任何人都要骄傲,自卑到连真爱摆在面前也不敢相信,骄傲到就算遍体鳞伤也不肯对她说一句乞求的话,她一哭,他便针扎般松了手……

“楚慕。”她把头埋进膝盖里,低低的唤他的名字。

“嗯。”他望着她的侧脸,认真的听着,空气有些凉,彼此的声音很清晰。

“为什么不把沉默,直接说成‘你为什么不能站在我的角度为我想一想’?为什么不把‘不要离开我’,直接说成‘我离不开你’?为社么不直接开口问一问‘你到底爱的是我还是他’?”乔叶声音低下去,脸埋得更深:“这样猜来猜去,拐弯抹角的试探,一而再的伤害折磨自己,是不是很好玩?”

“叶儿,我……”楚慕蹙紧了眉头,他若是能够问出来,那便不是他了。

“楚慕,对不起。”她忽地打断他,声音很小。

楚慕等着她的笑纹,许久,却等不到她再开口,她的身子可以的在瑟瑟发抖,他顿时慌了,伸手去搂她,声音放低:“怎么了?为什么说对不起?”

抬起她的脸,却见她的手紧紧的捂着眼睛,温热的眼泪却还是顺着指缝一点一点的渗出来。

她一哭,他的心抽着疼,慌得忙搂她进怀里,温声软语的哄,泪水渗透了他的前襟,一会儿变得冷冰冰的,她却哭得哽咽,一再的重复这道歉:“楚慕,对不起,对不起……”

“不准再说对不起!”他的声音大了些,打断她的呢喃。“对不起”这样的词听起来像是在拒绝。

她被他突然的吼声吓住了,手拽紧了他前襟的衣服,真的一声都不吭了。

“乖,别哭了,你没有对不起我,一点都没有,别哭,嗯?”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柔声道。

静默了良久,她拽着她前襟的手越来越用力,哑着嗓子道:“如果再重来一次,我不会让你为了我做这么多傻事……”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眼睛:“为什么不告诉我,帮助他,你会受这么重的伤?嗯?”

“叶儿,你……”楚慕蹙眉,她怎么会知道?他不想让她知道,不想让她觉得亏欠,不想让她的爱变成怜悯。把所有事情告诉她的那个人,一定是他猜不透心思的父亲吧?

乔叶死死咬着唇,眼睛红肿,突然一把推开他,往后退了退,大声骂道:“楚慕,你太自以为是了!你以为自己有多伟大,我想要什么就能给我什么?我要救别的男人的命,你就可以不要自己的命去救他?!你以为你是圣人吗?你是不死之身吗?!你也不过是肉体凡胎,也不过是凡人的丈夫、凡人的父亲,你会受伤,你会死,你……”

在楚慕的怔松中,她又猛的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原本大吼的声音低下来,哽咽着道:“要是你出了事,我怎么办?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兄弟姐妹,我……只有你一个人……你不能在我爱上你之后再离开我,你不能,不能,不能……”

楚慕身子一颤,他等了这么久,才弄明白她口中那个“亲人”的含义——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是特别的,唯一的。他一直活在自己的理解里,根本没有弄清她的心思,他说爱人,她说情人,意思都是一样的。

她似乎是靥到了,一直在絮絮叨叨的说:“我只是不想欠他,我不是故意不要我们的孩子,我连他的名字都想好了,可是……对不起……”

孩子。这个迫使他离家出走的原因,现在虽然仍旧一想起便疼着,却在不能阻止他们相亲相爱。

“小傻子,乖,别说了。”他扣着她的腰,低头吻住她的唇,把她咸咸的泪水、难得的软弱一并吃了下去。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只要我们都还活着,只要我们是相爱的,那么,还会有很多很多孩子……

本来是何其简单的事情呵,却偏偏弄得这么复杂。爱情里大多是当局者迷,外人又插不上手,于是才横生出许多枝节,险些分离,险些错过,幸而此刻一切还来得及。

男人满足的将她拥入怀中,再没有分毫顾忌与猜疑。不去记恨任何人,反而暗自庆幸——我不爱苦难,也不爱挫折,可倘若这是为了得到你而必经的过程,我愿意去承受。想我混沌一世,徒负虚名,唯有此番,修成正果……

然而,这一夜的缠绵却进行得很不顺利,经历过小产的女人对房事有着深深的恐惧感,每次都在他要进入时吓得哭出来,浑身发抖不让他触碰,总感觉身下有潺潺的血往外流着,惊恐,尖叫,楚慕少不得软语安慰,却不敢真的要她。

同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七天。七天里,楚慕虽然不说什么,可是他从夜晚抱着她时粗重的呼吸声里,仍旧能够看到强自镇定的痕迹,他说他从来不能对她坐怀不乱,这样压抑着欲望,真是难为他了。

这一夜,夜幕降临,楚慕推开射影楼的门,扬声道:“叶儿,你看,这是什么?”

屋子里生者火盆,很温暖,楚慕没有听到回答,微微蹙眉,转过屏风,朝大床的方向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而已,琥珀色的眸子转深,清朗的嗓音变得有些不稳:“叶儿,你这是……在做什么?”

这小女人昨天才嫌屋子冷,今天却只着肚兜亵裤站在床下整理锦被,乌黑如墨的长发披散在光裸细腻的肩头,闻言,回眸冲他微微一笑,宝石般的眼睛里带着三分无辜、七分妩媚:“铺床啊。”

她说的理所当然,楚慕咬了咬牙,尽量平静的转开眸子,淡淡道:“把衣服穿上,小心着凉。”

身后的小女人似乎是笑了一声,轻轻的脚步越走越近,在他的身边站定,像是没有听到他的忠告似的,低头去看他手中的东西,奇道:“咦?白玉槐花开了?”

男人的手中握着一枝白玉槐花,晶莹剔透好似冰雪一般,楚都正值冬末,天气仍旧寒冷,这白玉槐花却能开放,真是奇了。

男人瞥了她一眼,如常镇定的解开披风的带子,脱下来,转而覆在了她的身上,将裸露的春光尽数遮住,淡笑道:“是啊,开了。好看吗?”

小女人眨了眨眼睛,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披风,咬了咬唇道:“我不好看吗?”

楚慕微微愣了愣,俯身亲在她的唇上,一点即止,笑道:“当然好看。跟一枝花赌什么气?喜欢吗?来,拿着。”

“不喜欢。”小女人不肯接,仰头责问道:“这么冷的天出去做什么?这花肯定只开了那么一枝,你在那园子里转来转去的,穿堂风那么大,难道不冷吗?头不疼?胸口也不疼?真是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楚慕想抓狂,他之所以出去吹了这么久的风,还不是因为想要的却不敢要?他忍得太辛苦,却无法说出来。无奈,他上前一步环住她的腰,轻笑道:“乖,小傻子不生气啊,下次不敢了,一定听老婆大人的话。”

“大傻子。”她嗔怪了一句,拉着他的隔壁道:“过来,我给你揉揉头。”

楚慕跟在她后面往大床走去,脱了鞋,躺好,乖乖的任她摆布。被她柔软滑腻的手指轻轻按摩着,力道刚刚好,技术也越来越高超,楚慕舒服得想叹息,闭上眼睛昏昏欲睡。鼻端是淡淡白玉槐花的味道,甜丝丝的,他的唇边泛起好看的弧度。

忽地,他的眼睛猛地睁开,身子僵住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头顶上小女人却无辜的问道。

“小傻子,咳,别……别乱摸。”楚慕按住他的手,不自然的咳嗽了一声。

小女人眨巴了下眼睛,一派天真无辜,低头在他的下巴上咬了一口,挣脱他的束缚:“你说了全身上下都是我的,我想摸哪里就摸哪里,不要你管!”

他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她解开了,她柔软温热的手掌抵在他硬硬的胸膛上,轻轻抚摸,唇沿着他的下巴一直往下,划过脖颈,吻过喉结、停在锁骨上……没有一处不熟敏感部位。

这样的致命诱惑叫楚慕如何能忍得住,扣着她的腰一个翻转,两人的位置便彻底调换了。他喘着粗气低头望着她,琥珀色的眼睛暗沉得可怕,像是恨不得一口吞了她似的,男人激情的时候与发怒的时候很是相似,都有力量积聚着,急需找到爆发的出口。

“小傻子,摸也摸了,咬也咬了,下面该我了……”他说这着就要压下身子。

身下的小女人伸手抵住他的胸膛,无辜的问:“为什么该你了?”

身下的小女人闭上眼睛笑了,他早该有这样的觉悟才是——她是他的。

虽然想到那失去的孩子时仍会害怕颤抖,可是她不能再让他担心难过了,他们还有大把大把的好时光阿。

“楚慕……”她在他的激情中轻吟,颤栗,却低低唤他的名字。

“嗯?”他应了。

“你喜欢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都喜欢。”

“那,我们生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好不好?”

“好。”

“恩,其实,我很喜欢你刚刚送我的白玉槐花······”小女人还在唠叨个不住。

男人听到这里,一直没有抬的头却从她的脖颈间抬起来,吻着她的耳垂,嗓音变得沙哑,哄到:“既然喜欢,不如我们明日就启程回云城怎么样?”

楚离新登基,必然会有行动针对清逸王府,这是他作为帝王该有的决断,倒不是怕他——他楚慕现在什么都不怕了,只是这楚都再呆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好啊。”她答得很快,搂着他的脖子,闭上眼睛道:“我也很想念云城的那些美人了,不像某些人硬说云城的姑娘们不好看,非要眼巴巴地跑回来要一个一无是处的傻子,你说他笨不笨?”

“再说!”楚慕狠狠地咬了她的耳垂一口,疼得乔叶一颤,也很报复似的咬在他的肩头:“就要说,大傻子!”

楚慕恶劣地挺身,贴着她的耳际坏笑:“小傻子,待会儿别一口一个好人地求饶,爷不会放过你的······”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就站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你明知道我最爱的人是你,却不肯再多看我一眼,却与另一个人执手天涯、厮守终老——

楚离

真正爱过的人,无论如何都会留下痕迹,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将她从记忆里完全抹去,就算答应了永远不再见她。

大兴元年正月,年轻的楚皇登基不过两月余,突然颁布诏书:“尊先皇旨意,废相国,除亲王。”此事在朝政内外掀起轩然大波,原本等待荣登太师之位的凌相陡然跌落谷底,与此同时,和楚皇“相濡以沫”唯一的皇妃凌宛珠被打入冷宫,在楚都盛极一时的凌家从此败落。

清逸王府是离亲王即皇位后楚国唯一的亲王府,此诏书一下,清逸王府被废,赐云城一地安养天年,民间便在盛传那位年轻的楚皇很有手段,不给自己留下一丝威胁,不管是相国还是亲王,在楚皇铁腕的权威下已然没有存在的必要。

四月的一天,掌事太监战战兢兢地禀告年轻的皇帝,冷宫中的那位娘娘诞下了一位龙子,问,该如何处置?

皇帝紫色的眸子微微有些错愕,眼睛望向御花园里遍地开满的石竹花,淡淡道:“将小皇子接出冷宫。”

掌事太监躬身等待着下文,却再也没有听到皇帝说什么,于是又问了句:“那、那位娘娘呢?”母凭子贵,这是千百年来的传统。

皇帝的眼睛望过去,淡淡瞥了他一眼,那种深沉的杀伐之气看的太监一抖,赶忙退了下去,连连道:“奴才谨遵皇命!”

惩罚一个家族最好的办法,是在他们自以为最有希望的时候狠狠地将他们笔下悬崖。惩罚一个女人最好的方法,是让她永生永世呆在冷宫里,与她的孩子彻底分离,就算那也是他的孩子。

皇帝靠在椅子上,以手扶额慢慢闭上眼睛,孩子,孩子,午夜梦回的时候他总是在想,倘若当初他死了,她也没有牺牲自己的孩子去救他,是不是她现在还能稍稍多惦记他一些呢?

“七哥,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好。

从此都不再见面了。

所有我欠下的债,让我一个人来背。欠了楚慕一个江山,欠了她一生的幸福,爱是一种亏欠,恨也是一种亏欠,还不了,就背着吧。

前几日他去近郊看了看,那里有一家店铺,许多年前,当少女还是“无美公子”的时候,曾可怜楚楚地扯着他的衣袖,要他和她一起出席开业典礼。他错过了那一天,于是,错过她的一生。

那家店铺早已经易主,却仍旧在经营石材生意,他在店里随便逛了逛,在主厅里看到一尊大理石雕像,顿时愣在了当场。良久,有伙计上前来,笑着解释道:“公子,这尊雕像不卖的,是小店的镇店之宝。这雕像上的人,是楚都大名鼎鼎的无美公子,能招财进宝啊!”

他望着那尊石像,久久不动,你明明不在这里,可为什么每一处都有你的影子挥之不去呢?石像上的人儿一身男装打扮,坐在石凳上,仰着头,似乎在看太阳的位置,眼神中带着慢慢的期待与笑容。

那伙计见他还在望着,又道:“公子,我从前听雕刻这石像的鲁师傅说,这尊雕像是绝品,要是取名字的话,就叫做:等。是不是很传神?鲁艺师傅的雕刻本事那是……”

等。

曾经,她等过他。

曾经,她那么认真的喜欢过他。

曾经,她把关于家的念想埋进可土里,说,这是七个和小乔的家。

只是,他错估了。

……

御花园周围很安静,甚至能够听见蝴蝶煽动翅膀的轻微声响,除了这个,没有其他声音了,宫女侍卫个个连大气都不敢出。年轻的皇帝突然勾起唇角轻轻笑出了声,一登九五,六亲皆绝,原来就是这样啊。

“明净。”皇帝睁开眼睛,唤身边的人。

“是,陛下。”明净仍旧一身黑色的劲装,闻声应道。

“你说,这石竹花做国花如何?”

“这……”明净被问住。

皇帝却没有要他的回答,只是自言自语:“朕觉得甚好。从今日起,就做国花吧。”

让整个楚国的人都和我一起记着,这花,曾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就算得不到,能够这样看着它过一生,也是好的。

四月,楚皇下诏,立石竹花为大楚国花,原本普通的花种因为皇帝一道诏书立刻身价猛增,尊贵无比。

同月,楚皇立新诞龙子为太子,取名,楚翌,谐音,忆。

从此,六宫无妃。

002云城三恶

新皇登基之后,勤政爱民,事必躬亲,短短几年间,楚国经济繁荣,商业发达,国力日渐强盛,引得四方小国纷纷来朝。相比楚都的繁华昌隆,偏远的云城却是一片安详宁静。

俗话说得好,上梁不正下梁歪。但是,上梁正了下梁也可能会歪,于是在盼了六年之后,那个歪的,她终于出生了,六年里,一直没有动静,楚慕与乔叶二人原本以为再不会有孩子,便互相安慰,携手云游四海,哪里晓得这个小祸害却在五年后悄悄的来了,就这样,二人世界结束了,但到底是有了个爱情结晶。

人人都说,这个孩子的命太好。云城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云氏家族的女子永远比男子高贵,再加上她生来有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完全继承了云氏家族圣女的尊贵,便被拥戴为新一代的圣女,取名为云楚————

以属城为姓,以父国为名。

然而很快,云城的人发现

这个女娃除了皮相外表,其他半点没有继承到圣女一族的端庄儒雅,反而越长大越是祸害。

大兴十二年,云城。

白玉槐花年复一年的盛开,在道路两旁洒下洁白晶莹的花朵,沿途都是淡淡的芬芳花香。城东靠近郊区的地方有几颗高大的桑树,女娃一身嫩黄的缎子衣裳坐在树杈上,一只手握着一根桑树枝,另一只手闲闲的揪着自己的垂发髻,慢慢的理顺,她琥珀色的眸子十分好看,嘴嘟起来,两腿随意的在空中踢了又踢,显然百无聊赖。

忽的一个雪白的小球朝她扑了过去,女娃不仅没有躲,反而咯咯地笑了,问道:“小白,木头来了没有?”

怀中的小白貂舔了舔她的手臂,算是回答了。

女娃琥珀色的眼睛闪了闪,摸着小白貂的脑袋,顺带赞许的亲了亲它的头。

很快,一个身穿白色锦衣的男孩子急匆匆的跑过来,神色很是慌张,他奔到桑树下,仰头,气喘吁吁的对小女孩说:“弯弯,你真是太坏了!太过分了!”七八岁的年纪,相别特征还不明显,小男孩的声音也清脆的不得了。

小女孩茫然的眨了眨眼睛,小嘴撅的更高了,无辜的哼道:“木头,是你自己不对,怎么还来怪我?你偷偷拉着路桑表妹的手,还想亲她的脸,真是不知羞。我一定要去伯伯,让他打断你的腿!”

女孩子奶声奶气的回答,若是大人听到了,那是一点杀伤力都没有,反而会觉得好笑,可是树下的男孩子却急了,手指着她,结结巴巴道:“弯弯,你居然这么坏!你真是……真是太过分太过分了!”

女孩子又哼了一声,很是看不起他似的慢慢说道:“木头,你真没用,连骂人都不会,小白都比你厉害,要是有人逼急了它,它会咬人的,你肯定连咬人都不知道怎么咬,你根本不算是个男人。”

“谁说我不是男人?我、我、我……”男孩子气得脸都白了,手指颤抖,七八岁的男孩子最是见不得被人说没有男子气概,他“我”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被小女孩无辜的大眼睛瞧着,更加觉得委屈和不甘,终于眼睛一红,身子索性往地上一坐,嚎啕大哭了起来。

小女孩撇了撇嘴:“木头,你果然不像个男人。男人都不会哭的。你看看,伯伯不会哭,我阿爹不会哭,连深夜都不会哭,你太没用了。”

这么一打击,树下的男孩子哭得更厉害了,两只腿还乱蹬,地上的尘土飞扬起来,把他一身白色的衣服弄的脏兮兮的,哪里还有半分好看的样子?

“弯弯,你又在欺负他了。”这时候,树下走来一个略略高大些的那孩子,小小年纪便黑衣裹身,怀中抱着一把长剑,长相虽然英俊,可惜不够和善,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深夜,你又来帮木头了。”小女孩白了他一样,从树上慢慢爬下来,到了最低那个树杈处,一跳,落地,站稳了。

她手上仍旧握着那跟桑树枝,走到“木头”身边蹲下来,把桑树枝递过去,象征性的“赔礼”道:“好了,木头,别哭了,小白都笑话你了。我把蚕宝宝借给你玩两天吧,别哭了,你看,这蚕宝宝多可爱啊,都会爬了,捏起来软软的……”

起初,小男孩止住了哭,这会儿见她把桑树枝递过来,吓得更往后缩了,哇哇大叫道:“我不要蚕宝宝!弯弯,你别过来!”

小女孩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回头冲黑衣男孩道:“深夜,你也看到了,我想和木头和好呢,还想把最喜欢的蚕宝宝借给他玩呢,是他一点都不大度,还是个胆小鬼,连蚕宝宝都怕。对了,你不会也这么小气吧?为了这个木头去找我阿娘那里告我的状?”

穿黑衣服的男孩子抱着剑站在那里,冷冷道:“不会。”

“还是深夜最好了。”有了他的保证,小女孩旋即冲他绽开一个大大的笑脸,连琥珀色的眼睛都笑得弯弯的,她又道:“小白,我们回家吧,蚕宝宝吃饱了,我饿了。木头啊,你要是哭累了就回家吧,伯伯肯定在等你吃饭。放心,我也不去告状,我会一辈子守着你的小秘密的。”

随后,不再管身后那两个男孩子有什么表情,小女孩径自走了。嫩黄色刺绣精致的缎子衣裳,在傍晚的余晖中渐渐走远。

白衣小男孩还没有从小女孩“一辈子守着小秘密”的威胁中走出来,仍旧哭丧着一张脸坐在地上,黑衣男孩看不下去了,嫌恶的撇开眼去:“云樗,快起来吧,要是让城主看到了,会以为我欺负了你。”

那叫云樗的小男孩爬起来,拍了拍白色锦袍上的灰尘,白净的脸上还挂着几道明显的泪痕:“夜深,怎么样才能像一个男人?弯弯说我不像男人。”他又愤恨又委屈。

夜深转身就走,他不过是比他年长了两岁,哪里知道什么是男人?他答不出,也不想答,但他敢肯定,弯弯说的没错,云樗确实不像是个男人。

可是弯弯必定也不是个女孩子,他想。她看起来和云樗的表妹路桑一样纤细柔弱,手腕一把就能拧断,可是她从来不会像路桑一样哭鼻子————不会哭鼻子的女孩子都不是女孩子,会把男孩子逼哭的女孩子更算不上女孩子。刚刚她后晌的那只蚕宝宝,天天被她喂新鲜的桑叶,结果长得像小蛇一般大小,连一片大桑叶都罩不住,只能附在桑树枝上,也难怪胆小的云樗会被吓哭了。弯弯才六岁,可整个云城除了他夜深,没有一个男孩子不被她弄哭过,而且弄哭的那些男孩还不敢去告状。

夜深是第一杀手夜风的儿子,他的母亲是杀手界的红衣修罗神乐,他的家庭背景复杂,同为杀手的父亲母亲既是夫妻又像是冤家,每一天都要上演这样的戏码————母亲啰啰嗦嗦的数落了父亲一堆,咆哮了近一个时辰,甚至几乎想要动手,可父亲只是无动于衷的做他自己的事情,完全没有听到似的。

夜深诞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于是取名为夜深,可是弯弯说这个名字不好听,偏偏要倒过来叫他深夜。临帖的时候,她见了云樗的名字,嫌那个“樗”字太难写了,索性只写了个“木”,于是云樗被她取了绰号————木头。

所以,木头、深夜和弯弯这个名字一样,都不是他们的本名,但叫着叫着也就习惯了。

弯弯回到家的时候,见阿公正坐在长亭里跟阿爹下棋,阿娘曾经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她觉得自己该当君子,又怕自己会忍不住开口说话,便索性不过去,蹲在小池边的石头上拨弄里面的睡莲。

他们家种了好多花花草草,大部分都是阿爹亲手种下送给阿娘的,用阿爹的话来说,他们一家子老的小的通通都是吃软饭的,要是不讨好阿娘,个个都会饿死的。

弯弯想起以前有人问她,她家里面谁当家作主,她记得阿爹的话,便说当然是阿娘,我们一家子除了阿娘都是吃软饭的。那人嘴角抽搐了一下,颇为鄙夷似的又问道:“弯弯,你是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阿娘是公子,阿爹是男人,怎么生出你来的?”

弯弯不知道什么是生孩子,也是第一次听说男人和女人的差别,她虽然年幼无知可气势上从来不弱,奶声奶气的骂道:“呸!你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们全家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那人自觉跟一个孩子斗嘴太不像话了,也就闭了嘴,可是不久之后,他家的儿子便一直不承认自己是爹娘生地,硬是觉得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谁纠正都不行。

后来木头很好奇的问弯弯,你是怎么让小福子连自己的爹娘都不认的?

弯弯眨了眨眼无辜的撇嘴:“阿娘说孙悟空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可厉害了,会七十二变,结果小福子就觉得自己肯定也是从石头缝里出来的……”

木头激动的望着她,眼神颇为羡慕,弯弯随即不屑道:“你想都不要想了,你不可能从石头里蹦出来,顶多是从树上掉下来的一块笨木头。”

木头咬牙切齿的瞪着她:“那你呢?”

弯弯理所当然道:“我家里有那么多花花草草,如果我真不是阿爹阿娘生地,那就是从花骨朵里飞出来的,好像拇指姑娘一样。”

可惜木头不知道什么是拇指姑娘,他以为那必定是一种可怕地东西,因为从那里面飞出来的弯弯是这么的可怕。

弯弯正蹲在那里玩的不亦乐乎,听见长亭里阿公叫她:“弯弯,过来。”

弯弯抬头,见阿公在朝她招手,她边高兴的奔过去,扑进阿公的怀里,捏着他的长胡子,仰头问道:“阿公,你下棋输了吗?”

阿公哈哈大笑:“弯弯,你猜一猜,阿爹和阿公谁输了?”

弯弯撅起嘴,搂着阿公的脖子,扭头看向阿爹,眨巴着与阿爹一模一样的琥珀色眼睛,道:“阿公又不想让我吃桂花糕了,我不猜,只要不猜就不会输了。”

阿爹和阿公都笑出了声。

“弯弯,吃多了桂花糕会牙疼。”

一道温柔的女声在长亭外响起,弯弯看到阿爹的琥珀色眼睛立马望了过去,好像星星一般闪耀,她便晓得是阿娘来了。

扭头,弯弯也望了过去,歪着脑袋道:“阿娘,你不是说我要换牙的吗?反正牙齿迟早是要掉的,不吃白不吃,等牙齿换好了,我就少吃点。”

乔叶不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把手中的糕点盘子放在了桌上,道:“弯弯,到时候牙疼可不许哭。”

弯弯乐得眉眼弯弯,抓起一块糕点就往嘴里塞,她喜欢甜食,百吃不厌,一边嚼一边赞道:“阿娘,你的手艺真是越来越棒了!弯弯要是早生十年就好了,天天都可以吃到阿娘做的饭。阿爹,你一定是怕弯弯跟你抢好吃的,才故意不让阿娘早生我的,是不是?”

楚慕哈哈大笑,大手圈着乔叶的腰,琥珀色的桃花眼闪着光,揶揄道:“弯弯说得对,怎么不早生十年呢?阿爹倒是想,只是你阿娘不肯。”

弯弯眨了眨眼,问道:“阿娘为什么不肯?”

乔叶被孩子问的窘迫,伸手过去暗暗拧了楚慕的腰一把,他倒是会占便宜,早生十年……她那时候初来这世界,被这个无赖制服的死死的,恨不得日日都将他踢下水去,哪里还能跟他生孩子?

“因为阿娘那时候做饭不好吃,怕弯弯不喜欢。”楚慕笑着解释道。

“哦,原来是这样。”弯弯了悟点头,嘴边还沾着好些桂花糕屑,突然很同情的看着楚慕道:“阿爹,你辛苦了,为弯弯试了这么多年的饭,现在终于变成最好吃的了。”

三个大人被她的话弄的哭笑不得,楚慕望着乔叶,忽然便想起了多年前的七月七,她第一次为他做饭的情景————那切的粗糙的菜,那做得有些糊味的粥,还放了好多酸酸的醋,虽然不好吃,可她肯为他洗手做羹汤,不论是当初还是现在,都是世上最美味的东西。

他笑着贴着她耳边道:“叶儿,弯弯童言无忌,不要生气,嗯?其实,只要是你的,对我来说,就都是最好的。”声音要多轻柔就有多轻柔。

“阿爹,你跟阿娘有什么小秘密天天都说不完呢?每天晚上我跟阿公睡,阿公都给我讲故事,阿爹不给阿娘讲故事吗?”弯弯不解的问道。

乔叶的脸不自觉的红了,他们哪里有时间讲故事?每天晚上他都会折腾得她除了叫他的名字,其他的话都说不出来。

童言着实无忌,可是有人却是无耻,楚慕一本正经道:“是啊,阿爹每天都给阿娘讲故事,只讲给阿娘一个人听。”

楚天洛笑而不语。

弯弯嘟起嘴,手中捏着桂花糕,哼道:“早就知道阿爹偏心,还是阿娘的故事好听。”

“哦?阿娘都给弯弯说了什么好听的故事?”楚慕问道。

“齐天大圣孙悟空!”弯弯瞪着眼睛,显然很兴奋,又忽地挫败道:“可是怎么这么厉害的人是一只猴子呢?阿娘,猴子怎么也会说话?我和深夜去看过云城山的猴子,它们除了爬树吃香蕉,什么都不会。是不是戴上紧箍咒就好了?下次我要去求一个紧箍咒。”

“还有白雪公主和灰姑娘,如果我是白雪公主,那深夜和木头肯定就是小矮人,如果我在等王子,王子却在陪灰姑娘跳舞怎么办?”弯弯继续说道,每一个问题都只是提出问题,却并不想得到回答,在她的思维逻辑里,童话世界只有一个王子,灰姑娘有了,白雪公主就没有了。

小女娃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那些合理不合理的童话故事,楚慕的手臂环紧,贴着乔叶耳语道:“叶儿,这么多好听的故事,怎么不说给我听听?嗯?”

“说给小孩子听的,你凑什么热闹?”乔叶白了他一眼。

“那,我们晚上来说说,怎么给弯弯舔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如何?”

“……流氓!”乔叶掐了他一把啐道,好在弯弯没看到。

楚天洛慈爱的望着腿上坐着的小女孩,他把所有对楚慕的歉疚都倾注于弯弯的身上,再加上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像极了云卿,就算她要天上的星星,只要能,他都愿意摘下来送给她,在云城这些年,抛却了从前的责任与隐忍,真真是活得自在。

父母的宠爱,祖父的骄纵,云城百姓的敬爱,让这个小女孩成长的道路一帆风顺,什么挫折都没有遇到过。

年复一年,转眼到了大兴二十年,弯弯十四岁。

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知道,云城有三害————弯弯、深夜和小白。

弯弯还是那个弯弯,云城新一代的圣女云楚,只因为抓周的时候什么都不选,只挑了一根弯弯的彩鸟羽毛,从此便有了小名弯弯。她的功夫虽然三脚猫,看起来也一派无害,却名副其实是三害之首,云城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人人第一个想起的便是她,她的鬼点子多,想法稀奇古怪,能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同龄的男孩子女孩子没有一个是她的对手。

夜深的父母性格冰火两重天,连教育孩子的对策都截然不同。夜风要求夜深保护弯弯,尽职尽责,把这种责任刻入骨髓,神乐却要求夜深勾搭弯弯,把这个小主子娶回家蹂躏,好好挫一挫他们家的锐气,说杀手世家不做一辈子奴才,所以,在父母的双重标准的教育下,在弯弯的威逼利诱下,夜深很被动的成了三害中的第一打手。

小白不是云城山上的小白,是家养的小白貂,与弯弯同岁,好吃懒做不学无术,除了跟着弯弯作威作福狐假虎威仗势欺人……没有其他优点。弯弯“扫荡”云城的时候小白是先锋,哪家的孩子看到了胖胖的小白就知道弯弯必定在后面,而深夜,肯定也紧随其后。

这一天,是云城的中秋佳节,家家户户都忙着过节,十分热闹。弯弯无聊,因为阿爹中秋后要带阿娘去旅游,每一年都要有一次二人蜜月,其他时候美其名曰:“犬女在,不远游”,说的弯弯好感动,也不好死皮赖脸的跟着他们,然而困在这个小城出不去,真是没意思啊。

弯弯坐在大宅子的台阶上,背靠着石狮子,听见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便抬眼望了过去,这一望,倒把来人吓了一大跳。

“弯……弯弯,你不是去上香了吗?”木头云樗往后退了一大步,差点滚下台阶,结结巴巴道。

云城三害每天必做的事情是吃饭睡觉欺负木头,木头云樗如今长到十七岁,继承了云氏家族一贯的好相貌,清雅俊秀,在女孩子里面颇受欢迎,可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大好青年在看到弯弯的时候会吓得腿脚发软?而且对于木头来说,弯弯几乎改变了他的一生。他是她名义上的哥哥,两个人连名字都差不多,每次在阿爹阿娘面前弯弯不知道和他多亲近,可是出了门,离了人,她简直就是地主恶霸。

这会儿木头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弯弯抬眼瞅了瞅他,颇为不满的哼道:“木头,你怎么回事?鬼鬼祟祟的想干嘛?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没有男人的样子?”

木头听到最后一句,憋得脸都红了,挺了挺胸膛,辩驳道:“我是男人!我已经是男人了!弯弯,你不要乱说!”

“哦?你怎么是男人了呢?”弯弯不以为然,她的琥珀色眼睛实在是惑人又漂亮,嫩黄色的锦缎衣衫衬得她娇小可爱。

“我已经表白了!”木头昂了昂头,无限自豪道。

“不会吧?”弯弯嘴角抽搐,“你真的表白了?那他有什么反应?”

木头脸一红,眨了眨眼道:“弯弯,这你别管了,我早上的时候已经表白了,你说得对,我是个男人,就应该喜欢男人,这才是真的男人!我已经听你的话去做了,现在你能承认我是个男子汉了吧?你还应该承认,深夜他就是个娘娘腔!”

弯弯很是敬佩的望着他,赞道:“木头,你总算是做了一件顶天立地的大事了,深夜没有办法跟你比,可是我想知道田非听到你对他这样表白,有什么反应呢?”

“切,他真没种,听说我喜欢他,他吓得哭着跑回家去了!一点男子汉气概都没有!”木头高高的挺着胸抬头,模样甚为得意。

弯弯扶着石狮子站起来,径自往家里走,回头同情的望了一眼云樗,淡淡道:“木头,我很欣赏你的勇气,可是我更像知道伯伯的反应。”

云樗愣了愣,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回神的时候已经不见了她的踪影,这才想起来,他是过来拿菊花酿的,于是追过去拍门:“开门啊!弯弯,弯弯……”

阿爹阿娘“弃女”远游的第二天,云樗被遣送出城,理由是伤风败俗,调戏良家男子。

“云城三害”坐在桑树的阴影里,“第一恶”弯弯叹道:“深夜,我是不是做错了呢?木头好可怜,不知道被送去哪里了,他活了十七岁都没有离开国家呢,真不知道习不习惯。”

深夜不说话,她的同情心是不可以随便相信的。

果然,弯弯继续道:“好可惜哦,要是我也犯个错就好了,这样就能跟着木头一起出城了。可是我从小到大犯了那么多错,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来找我的麻烦

?”弯弯挫败的抱起小白,顺便把头靠在了深夜的肩膀上,找了个最舒服的靠垫,仰头问深夜:“你有办法出城吗?”

深夜瞧了瞧她,又收回眼睛,唇角冷硬:“你阿公不让。”

弯弯叹了口气,“深夜,我又梦见我的羽毛了,它长的太好看了,我就想把它抓在手里不放,可是我追了好些时候,一直都追不上也抓不住。原来,羽毛是会飞的。”

深夜是个很好的听众,他只听,不大说话,弯弯的羽毛,这个梦她说了很多次,荒诞不经。

当怀里的小白都快要睡着的时候,弯弯突然跳起来,指着前方的一队马车道:“深夜,你看,有云城贩卖槐花酿的车队,前几天我见阿娘与他们谈生意,相比今晚是要出城去的了,如果我躲在酒坛子里面……”

“弯弯,你不要乱来。”深夜打断她。

云城传说,只要圣女离了城,便会遭遇凶险,甚至祸及黎民百姓,因此弯弯十四年间不曾离开云城半步。

然而,有些东西,越是受限制越是想得到,时间越久,这种渴望就越加强烈,一直到挣脱囚笼的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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