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这个身体的主人。】——细胞们说。
【你只是我们的集合,我们的公权力汇聚。】——细胞们解释。
【构成‘郑咤’这具身体的,是三百九十二万亿又七千七百三十三万个功能和规格不等的细胞。而那就是我们,就是在这会议场上的每一个参会者。你的席位,并不在上。】——细胞们发出宣告。
【因为你并不存在,你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因为我们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我们取得一致的时候,就拼凑出了‘你’这样一个主体自我意识。你是我们相互妥协时的产物,是我们遵循生物学秩序,服从肉体天职而塑照出的共管机关。你若是国度本身,那么我们就是组成这个国度的所有人民。而现在,你的职责已经抵达尽头。】——细胞们将宣判降下。
【你已经不被需要了,我们中的每一个都决定改变自己当前所处的地位,前往另一个更加适配我们身份的地方。我们将在这片废土上建立起数百万亿个新的国度,没有任何个体能够支配我们,我们自己,便是我们自己的国王。】——细胞们以无可辩驳的方式,将它们的意志传达给他。
郑咤听到了这份意志,接受了这份宣告。
于是,他倒下了。
没有任何反抗能力,没有任何反抗余地地倒下了。因为他本就是它们的统合,是郑咤全身上下所有的细胞所构成的那个‘郑咤’。而一旦它们舍弃了他,那他自然便也不再拥有任何力量。
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战斗。
原本以为自己可以用蛮力,用话术,用很久没有动用过的计谋压制或说服自己的细胞群落,从而迈过这道难关,抵达更高程度的境界之上。他本来以为自己哪怕落败,至少在那之前,还能够进行一段时间的奋力挣扎。
他错了。
细胞们送来的只是通知,只是宣告。因为他的力量完全地源自于数以百万亿计的它。而当它们提出了这唯一的议题,并将其迅速通过之后,他便连挣扎都做不到。
落魄的将军想要东山再起,那么身边至少也需要有几个死忠的亲兵。而若是连这亲卫都没有,则至少还有自身的武勇可以作为依仗。
可若是连‘自身’都不存在呢?
根本就不存在这样一位将军,它只是一段被舍弃的故事,一个被遗忘的传说。它从头到尾就不曾存在过,那么……这样的它,难道还能够获取一个死亡以外的结局?
啊……更正。不会死亡,因为他死不了。
从一开始就没有活过的东西,都怎么能够领受一份死亡?
他什么都做不到。
他只能够看着会场崩塌,唯一的议题通过之后,会议场便没有存在的必要——每一个有着‘郑咤’形象的个体都抄起随身携带的武器抑或者自己的拳和脚,向着自己身边任何一个可以触及到的个体,肆意地宣泄自身的力量。
因为他们已经不再是一个整体。
因为他们仍有一个共识。
自在之人,不在一切之下。
那么,自然也不会容许,有任何个体,能够平等地立于自己身旁。
………………………………
“大笨蛋!”——熟悉的声音,
郑咤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直到上一秒的记忆都清楚明晰。
他失败了。
他什么都没有做到,什么都没有改变,就这样直接并且迅速地失败了。他甚至没能够辩驳任何一个细胞所说出的话,甚至没能够做出任何有效的反抗。因为当它们分道扬镳,不再作为一个群体而存在之时,他的一切便也就此消亡。
这是符合物理,生物逻辑的——人的身体由细胞构成,换而言之便是所有的细胞加在一起便是身体的主人。它们的共同意志便是用于管辖这具身体的主体意识。而当它们不再有共识,或者说唯一的共识便是各行其是之时,身体的主体意识便不再能够留存。
因为意识必须承载于物质之上,哪怕是脑电波,也需要脑细胞的运作才能够生成。哪怕再唯心一点,讲究一个灵魂的独立性,它也依旧要依托肉体才能够形成并且生长。更何况,基因锁体系的修炼者,其灵魂早就融入肉身。
——我失败了……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死者还能够活着?
为什么连死者都算不上的幻影,拼合物,无根之水,还能够拥有自我意志?
“大笨蛋!大懒猪!你还要迷糊多久!”熟悉的声音变得急促,还带着一点娇憨。
郑咤的视线逐渐凝聚起来。
是罗丽,她叉着腰站在他的面前,气鼓鼓的小脸皱起。而两人所在的地方,是个人空间的温馨小屋里。
她不应该在这里——郑咤的记忆没有断层,他知道自己仍在魔戒世界观中,而团战的胜负正处于胶着之中。堕天的大西洲队强者正以无可匹敌之姿向自己挥下绝灭一剑,而一旦自己苏醒,自己就将死去。
因为自己失败了……自己渴求着第四阶基因锁的力量,却又丢人地倒在了踏出最后半步的关键节点之上。未来显而易见地正朝着自己谵妄中所预见的最差一条偏转,即便再怎么勉力挣扎,也难以逃脱那个可悲的结局。
他突然伸出手,将眼前的罗丽在惊呼声中拥入怀里。触感和气息都完全符合他心中对罗丽的认知和记忆,然而也正因如此,他也确信眼前的罗丽并非正品。
“这是哪里。”他轻声问到。
“你猜?”罗丽的身体柔软,声音动听。
——这里是我的内心。概念层面上的内心,不需要物质基础,也一样能够存在的内心。
“你是谁?”他轻轻地抱紧怀中的罗丽。
“我还能是谁呢?”少女的唇中,吐出叹息一般的低语。
——她是我的避风港,我的净土,我的逃避。当我决定放下一切成为逃兵的时候,我就会来到她这里。
——我还不能逃避……我……要回到战场上去。
“不走也可以喔,这里的时间是永恒的。”罗丽的小脑袋瓜,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胸膛。“忘了那场战争吧,忘了那些失败吧。没能够做到最好,并不是你的原因。”
——是我的原因,我……不能用自我欺骗的方式,来开脱自己。
郑咤轻轻地摇了摇头,他推开了眼前的罗丽。
“抱歉,我必须离开了。我的同伴们还等着我,而既然我还能思考,我还能行动,就代表着我仍旧有挣扎的余地。”
“我不会就这么放弃。”
罗丽的形体消失了。眼前也不再是个人空间里的别墅小屋光景。当他站起身的时候眼前的一切都在改易,事像的重组伴随着他逐渐挺直的脊梁。而他随即抵达了熟悉的轮回广场之下。
“舍得出来了?”张杰叼着烟,喷吐着雾气。他代表着郑咤的傲慢,以及自信心。
“现在动手,一切都还来得及。若你选择逃避,那么永远来得及。”楚轩坐在圆桌的座椅上,代表理智的他推了推自己的眼镜。
“我从未想过,我的内心……居然是这种模样。”郑咤看向自己的同伴们,摇头苦笑。“虽然早就知道我那身为轮回者的‘自己’早就已经碾碎了那身为普通白领的自己。但也只有当这真相毋庸置疑地出现在面前时,我才终于死心……”
他叹了口气。
他的‘懦弱’和‘逃避’并非不存在。在圆桌的边上,还有自闭的李帅西。
很久以前的李帅西。
“我该怎么做?”
“这种事你应该问你自己。”詹岚代表着信任,因为她从来没有让他产生过疑虑。在生化危机一同入场并且共同生存的初始数人中,牟钢已然长眠于过去,张杰本身就代表着问题,姜玉的身上背负着秘密。只有詹岚,从来没有让他提防,起疑。
所以他信任她,比其它人都更加信任。如果中洲队中一定要找一个人出来就算说胡话他都会相信,那么詹岚作为唯一人选的事实就将成为注定。
——我还没死,虽然不知道因为什么缘由,我还没死。
——我已经被我所有的细胞尽数舍弃,然而我却依旧能够存续。那么……既然我能够存续,我就能够获得身体。既然我能够获得一具能够用来作战的身体,我就能够继续我的筹备,我的布局。
杀意。
杀意是赵樱空,她在前方领着郑咤向着迷雾中的某处前行。程啸翘着二郎腿,玩世不恭地站在路边。他便是郑咤的责任心,他出现在这里,便代表郑咤已然下定决心。
一开始的计划,是存在的。自从他兑换了死河之后,他便知晓应当怎样行使这份能力——死河的起源已经做过了一次,那个名为阿卡多的不死者在吞噬了百万众生的死河中杀死了数以百万的命,直到只剩下最后也是最初的自己。而郑咤需要对抗的敌人总量固然是惊人的数百万亿,但他相信自己能够跨越这个量级。
他不是阿卡多,他相信自己要比那位吸血鬼大公更行。
他只是没想到,哪怕是阿卡多,在面对死河时,也依旧存有着那身为瓦拉几亚君王的原初之命。然而直面亿万细胞的自身,却在这关键的时候没能够找到自己。
不可抗力,因为这种缘由而输,实在是有些不讲道理。
好在,现在他在这里。
他在樱空的引导下穿越迷雾,他看见姜玉正站在终点前的区域。他知道姜玉代表着他的斗争心和胜负欲,就如同他总是想要在各个领域击败姜玉,从而获得各种各样的胜利。
“还记得我们之前讨论过的,和心灵之光有关的那一部分内容么?”姜玉的手指向终点,示意他继续前进。“你所拥有的戾炎和从樱空那里获得的有关心灵之光的情报非常相似。有理由怀疑那便是你所拥有的心灵之光的雏形。它毫无疑问地威力强大,但却相较于樱空或者赵缀空的心灵之光而言存在显著的不稳定。但无论如何,这是超越第四阶初段的东西。”
“你能够走到这里,便是因为你拥有了心灵之光,哪怕它只是雏形。它也给了你一次卷土重来的契机。”
这句话或许是真相。
当然,也有可能只是郑咤基于那一段记忆中讨论的大胆推理。
真与伪劣都无法确认,但至少,它能够解释一些问题。
郑咤知道自己是谁了。
他不是某个无毛裸猿的灵魂,也不是数百万亿个细胞共同编织而成的自我意志。他或许曾经是它们,但现在,他不再是。
他是黑暗,他是戾炎。他是心灵之光。
肉体对他而言终于不再是必备的宝物而是可供消耗的累赘。哪怕他还未度过心魔,还未抵达四阶中段,他也拥有了这份足以超脱旧有形体的力量。细胞们的背叛在这一刻反而成为了他的助力,因为若非是这被动的一步踏出,还不知道他究竟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够抵达这一境地。
眼前的姜玉让开道路,最后需要直面的个体出现在他眼里。那是一个在漆黑的火炎中熊熊燃烧的人形,那是愤怒,那是……
……他自己。
破碎的庞大会议厅内,所有的‘郑咤’齐齐停下相互纠缠战斗的手臂,它们齐齐看向天空,它们迎来了它们应有的结局。
漆黑烈火,自天而降。万物就此在烈焰中燃尽,所有的抵抗,挣扎,野心,尽数化作漆黑火炎的柴薪。
郑咤没能够驳倒自己的细胞们,他也没有打败它们。他的胜利,实际上不过是纯粹的蛮力。
因为它们已经不再重要。因为郑咤已经成为了戾炎,而那才是他现在的本体,真正的本体。
那么……
深红光刃落下,昊天以莱瓦汀轻易地切开了眼前的中洲队轮回者的身体。龙属性的血铠寸寸破裂,然而在彻底损毁之前,却有炽烈的漆黑火炎自残骸中急剧涌起!
它的威势宛若山岳,它的份量无穷无尽。相较于先前交战时强出何止十倍的威胁感在这一刻充斥了昊天的身心。而下一刻,自向他涌下的漆黑火炎海洋之中,数以百万亿的眼眸憎怒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