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庄,钱中平驾车驶到这个距离市区三十余公里的养殖基地时,傻眼了,也是堪堪来迟了一步,两辆加长加高的货车,已经满载着哞啊乱吼的肉驹正驶离养殖场,都是这行里打滚的人,钱中平就脑子再不灵光也知道是有人恶意囤货,拉高市场价格了。
这事他干过,不稀罕,干这事就看谁有钱,谁下手快,谁能逮住机会。
注意看了看哪儿的车。可偏偏这车和人都面生的紧,像是郊县的车,钱中平这一急可有点慌了,这样春夏交际的季节,肉驹不会像秋后那样大批量出栏,库存的冻肉经过一春也快消耗一空了,要是真有人恶意囤货,别说要活体食材的驴肉香、味源要断顿了,就他肉联厂也要面临无米下炊的境地,毕竟大部分货源还得靠当地解决。
几乎是奔着进场里的,找蒋庄养殖场这个姓蒋的大户,厂办没人,钱老板眼珠一转悠,直奔会计室,果真都在,得,关着门数钱呢,敲开门时,老蒋黑乎乎的手指头正蘸着口水数钱呢,瞅着钱中平还呵呵笑着道:“老钱,今年轮到你给我说好话了,嘎嘎,说好话我也没驴卖给你了。”
得意了,乐歪嘴了,往年这光景,第一茬肉驹都是紧着这些市里的大户挑,人家横挑鼻子竖挑眼,货款要几回还给不利索,今年看来卖买双方的市场倒置了,钱中平二话不说,拉着蒋老板直往外走,一出门阴着脸问:“老蒋,我也不朝你要驴了,知道你没了,那告诉我,谁都弄走了。”
“这不能告诉你,商业机密。”蒋老头一嘴半嘴烟熏黄牙,笑了。乡下发财的户,都这得性。
“别你妈得瑟啊,你养驴我卖驴肉,我就不相信这辈你再转不到我手里了?信不信我举报你使用童工、偷税漏税,还有非法屠宰,加工病死牲口。”钱中平揭老底了,老蒋一翻白眼,对骂着:“耍无赖是不是?好像你他妈没干过似的,那病死牲口肉不都卖给你了,看看账上,还你妈欠着我的钱呢。”
“别别……咱不是非叫板对吧?你说咱们好歹一条裤子里了,折了我这条腿,你老兄将来也未必走得利索不是?”钱中平虎着的脸蓦地又是呵呵一笑,又给蒋老板抚胸,又是递烟,奸商一道,都是各取所好,真翻了脸恐怕对谁都不好。蒋老板也有此等之虞,烟抽了半截,想了好大一会儿反问钱中平道着:“老钱,这个事只要不是驴脑袋,都能整明白,你怎么就整不明白谁干的这事呢?”
钱中平被这话气得又是直咽气翻白眼,不过有求于人,只能低声下气了,苦着脸道:“我都急糊涂,从上午出来现在几家都是一下子没货源了,我那顾得上想哪些,你直接告诉我,我找他不就成了。”
“呵呵,能吃下这么多的没几家,以前西苑秦老虎能这么玩得起,要说有这个财力的人不光他一个,可为什么就他玩得起呢?”蒋老板卖弄似的道着,看着把钱中平听傻了,很有成就感地道着:“那是因为他和老孔养殖场绑一块干的,要不这活牲口,他没法囤呀,那可不是冻肉,放冷库里就没事了,对吧?”
“到底什么意思呀?”钱中平急火攻心,实在绕不过这弯来。
“这还不明白,同时跨着养殖和销售两条船的,能有谁?”蒋老板道。
“史家村的。”钱中平脱口而出。
“哦,简单吧。你说的,我没说啊。”蒋老板奸奸地笑着道,不算卖别人了。
“不可能,这他妈得多少钱才能把养殖户手里的牲口扫空?”钱中平不相信了,以他对史家村的了解,干得再大也是个土财主,除了每年的肉驹销售没有什么进项,更何况今年又是建加工厂、又是建饲棚,还有育驹,那项都需要开支,一下子拿出三两百万他相信,要是一下子斥资两三千万,还要担着一定风险,打死他也不信。就有那魄力,也没那资本。
“那我不知道,可人家给的都是现钱,我还就喜欢跟这号匪爷打交道,现过现,不赊欠,比你们强多了。”蒋老板厚此薄彼了,有机会数落这个客大经常欺店的主了,岂能放过,数落到第三句,钱中平一声不吭,掉转着头,又一溜烟跑了。
面子问题不重要,厂子才重要,要是史家村干的,钱中平知道这事怕是要难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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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电话不断,钱中平在向史家村急驰,儿子钱默涵也朝村里去了,廉捷在陶成家里没找到人,电话询问才知道,那铁三角也在这一时间被惊动了,陶成章、孙存智以及少有出面的方万龙结伴也向史家村来了。
最早到的是钱默涵,到了地方才发现,不是他一家卖驴肉的来了,而是认识的来了好多家,西苑肉联厂的、东明肉联厂的、西关腊驴肉老店的、金丝驴肉老店的、陈家驴杂老店的,林林总总来了十数辆车,钱默涵到的时候,各家正大筐小筐抬着新屠的驴肉往车上搬,地方就在响马寨酱驴肉加工厂,离二级路不足四公里,说起来是到驴园史家村的荒郊野外,因为集中屠宰的原因,一下子把这小地方搞成闹市了也似的,愣是比市里红火的肉联厂还热闹几分。
看出来了,妈的驴都在这儿呢,整车整车往下卸驴,后院就是屠宰场,以史家村人的刀工,真要宰起来可比市里那些小场子利索得多,还别说,就默默这笨脑瓜也看得出这办法有好处,只要有小刀手好把式,肉、筋、肠、肚、耳、脸一分,就按平价出肉都有赚头。
“哎,老吴老吴,等等。”钱默涵终于发现了个认识的哥们,金丝驴肉那老板的大侄吴胖子,麻子黑脑留了两撇小胡子,像个催肥的驴驹头,这哥们正搬着一筐驴肉,一被拽差点撒手,钱默涵赶紧地帮着搬上车厢,递着烟,这哥们接着抽了,瞪着小眼道着:“怎么了?你们不自己有屠宰场么,也和村里订合同了?”
“有场没驴呀。”钱默涵拉着脸道。
“哦,那也是,史家村今年发飚了,光宰驴的后院有三十多个人,一头驴从宰到卸肉,五分钟用不了。回头跟他们说说,整个几件好驴鞭去。”吴胖子吸溜着鼻子,毫无心机地道。钱默涵倒发现不对了,这么大老远还来进肉,还是生肉,似乎有点脱裤子放屁了,直问着:“吴哥,你们订什么合同?这么大老远进货划算呀?”
“嗯,划算,我叔跟村里订的是叫什么来着?保价订购合同,有预付的款,拿了订金他们不能涨价,而且得负责给我们把肉处理干净……也就这地方大,水电场地排水都方便,我们直接拉回去就能下锅,当然划算了,还有直接拉熟肉回去的,更方便……哎?怎么,你们没和村里订合同?”吴胖子咬着烟过滤嘴,从胖默默的表情里发现不对了。
钱默涵没有答话,反而反问着:“是怎么订的合同?”
“瞧你说的,合同能怎么订,史老爷子到我们店里订的。他愿意这么个供货,我们还不高兴呀……还亏是签了这么个合同,看看现在涨到什么价位了,自己宰都不划算了。那驴肠筋肚我们可处理不了。”吴胖子道着,村里再喊他的名字上货了,这家伙哎了声,扔下胖默默奔着跑了。
合同,保价合同……保个屁价,他们不扫货,价格就涨不起了。妈的,这简直是后院当婊子,前院修牌坊,挣钱赚名两不误啊。钱默涵暗暗地骂着,至于自己家这些叔伯和驴园史家村的恩恩怨怨也有所了解,这么多年了,每逢大批量出栏的时间几家没少趁火打劫,今年看样要翻盘了。
不一会儿,亲爹来了,胖爷俩搁一块咬着耳朵商量着,之后陶成章、孙存智、方万龙到场,廉捷堪堪到场时,这一个组合齐刷刷全来史家村了,和其他商户不同的是,来的是几辆奥迪桑塔那,不是拉货的货厢车。而且一干人看着平时不在他们眼中的商户个个兴高彩烈地走了,那心里真不叫一滋味,往年这个时候,谁的吃货量大谁就是大爷,像驴肉香和鑫荣、世龙三家联合,到哪儿都是上宾,养殖户恨得不磕头跪迎呢。
“今儿不能争不能辨啊,史老头可是个驴脾气,以前连几十万订金都扔回来过,特别是你小廉,一定好和气啊。”陶成章安排着,生怕言语上冲撞,这当会廉捷可只能听从这一干长辈的安排了,否则你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谁可能大变出活驴来。少有出面的方万龙也道着:“我和史老驴打几十年交道了,大意失荆州啊。敢这么干,而且干这和以漂亮,史家村出能人了啊。”
“这可是市场垄断,非法操纵啊。”廉捷道。
一句听得陶成章笑了,孙存智也笑了,方万龙揽着廉捷道着:“你不了解,我们也刚知道,他们不但没有非法操纵,而且给商户签了保价订购合同,也就是说,节日期间不管市场怎么涨,他们平价供应鲜肉。”
这办法在场的都知道,卖回来是成车采购,一屠宰小刀手一分肉,肉不赚钱,下水赚钱,即便下水不赚钱,赚张驴皮也赚了,而史家村恰恰具备这么干的所有条件,市区最受限制的场地、人手、水源在这里都迎刃而解了。
“还不光这么着呀,签保价合同,各家预付从三万到十万不等的订金。等于给他们解决了一半资金缺口,只要货一走开,这趟生意就盘活了,今年五一大势已定呀,史老头拔头筹了。”陶成章有点落寂的说到,也许这种他能想得到,可办不到。不过依他所想,就即便史家村能办到,可不一定能想到,也不一定能筹集起这么多资金,而且其中要涉及多少个方方面面的细节是无法想像的。
不是垄断,可胜似垄断,又恰恰孤立了这一群人,此时谁想着也是恐怕这老头要漫天要价了,拿驴肉香这个大户开刀了。一行人直进场里,接应的看着面生,问着哪家来人,一说驴肉香的,得,脸上的笑容没了,直道着:没订货的,没法接待你了。
作为有成就的生意人,对于吃闭门羹谁也不在乎,顶多廉捷有点怒气,陶成章笑厣以对,钱中平给这村汉发着好烟,点一支,耳朵后夹一支,明摆是不当家的主,问着现在场里谁主事呢,那人一指小二层,一干商户结算的地方,一行人又转而向这里来了。
这地方比门外热闹,验钞机哗哗响着,烟雾缭绕着,村会计在,居然乡储蓄所的也在,估计是就着现场收款方便呢,问着谁当家呢,会计又一指,楼下,车间里,找史家丫头。
被折腾得不清,那会计收钱开票忙得正眼都没瞧来客一眼,一行悻悻然又下楼,到车间了,钱默涵一马当先,问来问去,才找着在机器旁边和工人试料的史宝英,这悍妞比他高一个头不止,领着出来时,别人倒还尚可,着实把廉捷吓了一跳,看样都是个不好惹的主。
果真不好说话,而且史宝英对这几位曾经合伙挤兑过史家村的人没什么好感,称呼也没有,陶成章好歹笑着询问史老爷子在哪儿,是不是在村里,却不料史宝英吐了两个字:“病了。”
“病了?”方万龙惊讶道,马上回过神来,赶紧道着:“那我们更得去瞧瞧了。”
“瞧不着,和我娘到北京看病去了。”史宝英冷冷一句。
“那这厂里,是不是宝英你当家呀……咱们多少年关系了,我们今年呢也不准备搞屠宰了,要不,也从驴园供货怎么样?”陶成章丝毫不提其他枝节,直道着,笑吟吟地一副儒商作派。
“我不当家。”史宝英道。
“哪谁当家?”钱中平胃疼了,那头老驴肯定躲起来了,扔下个闺女不当家,这事怕是难办了。
“门口不有招牌吗?现在是响马寨驴肉经营公司,公司的法人代表你们都认识。商标你们抢了这么久,不会不知道响马寨的招牌是谁竖起来的吧?”史宝英似笑非笑道,这一刻,单勇曾经告诉过她很快就来了,事实比预料的还要快。
“单勇。”陶成章面无表情的吐了个名字,知道又栽到同样的坑里了。
史宝英笑而不答了,看着这帮如丧考妣脸色的,那心里的爽劲无法用言辞表达了,n次被这些销售大户挤兑的气,一下子全消了,心胸一下子觉得好不宽广。
“那单勇呢,总得让我见见,坐下来谈谈嘛,价格好商量。”钱中平道,却不料说这话时,他们中有一个脸色难看了,他知道单勇在哪儿,绝对坐不到一起谈了。
“他去找你们谈了啊?”史宝英异样地道。
“啊,没有吧?”
钱中平愣了,回头看儿子,胖默默赶紧摇头,几个人于是目光都盯到廉捷身上了,廉捷却是有苦难言了,满脸苦色,不知道这话该怎么开口说,还是史宝英开口道着:“他上午就去驴肉香了,连送醋带和你们谈谈供货的事,结果被你们的人送进派出所了……你们看着办吧,没合同没他签字,可不能调给你们,都是别家订的货,有主了。”
更愣了,史宝英撂了句,喊着看门那秃子送客,这一行悻悻然出了门外,都看着廉捷,廉捷语速急快地把上午遭遇的事一说,就这会那满街醋味也不知道洗净了没有,那小子纯粹是去找事,根本不是商量供货去了。这么一说,钱中平想说两句,又碍于廉家这个大股东,没吭声,长叹了口气。方万龙暂时无计可施了,陶成章却是闭眼难受地道着:“气候已成,怕是我们挡不住了。不怨小廉,预谋已久了。”
“陶叔,至于嘛,离开张屠户,我们还要吃带毛猪怎么的,大不了我想办法从外地调货。”廉捷不服气了。
“你试试看,节前抢货潞州不算最凶的,其他地方更紧,就最近的山.东你也需要至少五天时间,还不一定能调运得到,对了,我再提醒你一句,这是在做一个囚笼,很可能最近的调运地也有人做手脚了,目的就是要把我们困死,饭店的生意在于连续性,困你一个月你就赔半年,困上你三两个月,只有关门歇业了。”陶成章说着,钻进了车里,几位老将都进车里了。
这场合廉捷可不敢犟嘴了,直看着剩下钱家父子,那辆车先行时,廉捷小心翼翼地问钱中平道:“钱叔,有那么严重么?”
“肯定有。”钱中平凛然道,想起什么来似的,走了两步又回头补充道:“咱们就那么干过。”
廉捷眼睛愣了半晌,钱家父子走时他才省过神了,驾着车追上先行两车,这当会儿,怕是得商量怎么解决货源,突破封锁了,不过想来想去,廉捷一直觉得偌大的潞州,怎么可能连驴肉货源都封锁得住,大不了赔两个月,谁还赔不起似的?
想是这么想,恐怕他也知道,真赔起来,就他吃得消,那些股东也吃不消。用不了两月,都会急着撤资散伙。
一路想着,回到市区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了,车停到驴肉香火锅城边上,酸味还有点呛鼻,钱中平这鼻子老道,直夸是好醋,听得廉捷好一阵郁闷,等坐下来商议怎么办时,提的方法不少,暂用冻肉的、想办法从其他商户手里回购的、就近调运解决的、甚至想办法离间一下史家村和东明养殖场的同盟的,东明还有点存货。好几种法子可供参考,可是奇怪的,谁也没提和货主单勇商议的事,也许现在谁的心里也清楚,旧怨加新仇,恐怕已经没有坐下来商量的余地了。
或者换一种说法,曾经沿街贩肉的小后生羽翼已丰,气候已成,除了争个你死我活,再不会有其他妥协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