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秦听窗外那人说道“洛河村遭了瘟”,不由得暗自留心,轻拍小仪背脊将她放开,空着的左手三指一沉,顺势搭上了自身右腕的脉门——果不其然,这身子的脉动毛多胃少,平而弦甚,正是春瘟肺损、沉疴缠身之相。待替小仪看脉时,这女孩儿却只是体虚了些,没什么大碍。
他自来随性,心知自己身上病症虽重,几味药静心调养下来终究便会痊愈,低眼见小仪并未染上疫病,不由淡淡一笑,放宽了心。小仪坐在床边仰头盯着封秦,见他笑容,似是蓦地呆了呆,圆溜溜的大眼一眨,回身抱住封秦脖颈,蹭道:“大哥真好看!”
封秦哑然失笑,道:“有用‘好看’说你家大哥的么?胡闹!”伸手在她雪白的脸蛋儿上轻轻一捏。
他二人室中说笑,语音都压得极低,窗外那粗豪少年丝毫不曾察觉。耳听那少年一不客气二不文雅的扬声又问了几句,突然另一个男子的高声喝骂从房后方向远远传来,道:“他妈的那个嘴上长创的敢咒人?老子撅折了你的腿!“不多时鞋皮踢踏,便有脚步声从西边直奔过来。
这人却是落脚既重且浊,步法中全然不会一点武功。小仪“噗嗤”一声轻笑,道:“坏脾气的张大叔来了,这下骂人的坏蛋要倒霉啦!”轻手轻脚从榻上溜下地来,巴着窗槛向外出头去。
封秦心道你张大叔若是和这少年两人狭路相逢,只怕说不准是谁收拾了谁。笑了一笑,抬手拢了肩头长发,便也披衣起身。他昔年领军事务繁冗,从来便对仪容不怎么在意,当下只寻了根衣带将长发草草绑在脑后,至于绑成怎样一副凄惨模样,却也无心去看。
就轩凭栏,窗外影落斑驳的绿杨阴里竹篱稀疏,景致间隐然已有些清寂荒芜之意,藤蔓攀援,纠葛满墙。一道数尺宽的青石板路穿过村中数户人家蜿蜒西去,尾端隐没在一架牵牛花后,转得几转,便再看不见了。
他与小仪所在窗边的不远处原有一口古井,井栏粗大,木架上已被井绳勒出了几道深深的印痕。便在那井旁,两个男子叉腰抱臂,怒目相视。
那两个男子中的一个约有四十来岁年纪,膀大腰圆,精赤了上身,做屠夫打扮,脚底下拖着一副布鞋,想来便是小仪口中的“张大叔”,另一个少年男子却身材极高,一张脸棱角分明,双眼半眯着,眉梢眼角桀骜不驯。那少年身形颇瘦,身上衣衫原应是洁白之色,却不知怎么被他穿得深褐浅灰色彩斑斓,衣衫下摆与袖口撕裂了几处,布料的碎片随风微微摆动,却独不见落魄。
那瘦高的少年斜着眼上下打量张姓屠户片刻,冷笑道:“就你骂老子嘴上长创、要撅折老子腿脚么?”听声音正是方才粗豪少年。
那张姓屠户怒道:“小小年纪不积口德,仔细了将来断子绝孙!”话未说完,便见那少年眉尖挑的更高,抱臂的手指曲了曲。
他眉宇枭戾,自然带了十二分的狠烈霸道之气。封秦眼锐,留意他指尖动作,只道他顷刻之间便要出手伤人,眉一皱,正欲挺身出屋打个圆场,猛听那少年纵声长笑,笑声响震云霄,笑罢了,才道:“我会武,你不会,你打不过我,我也不跟你计较!”向张姓屠户摆了摆手,后退半步,道:“方才我骂了你,你也骂了我,咱们就算两厢扯直,罢了、罢了!”
他方才一笑中隐含内力,虽不致伤人,却也震得旁人脑中耳内一阵隆隆回响,半晌难消。那张姓屠户被他笑声吓得呆了,脸上的怒色中登时又添了几分莫名惊恐,直听得他最后一句出口,这才神情略缓,张了张嘴,满心想再说两句话硬撑门面,却又结结巴巴的说不出什么。
那少年却并不理会他,转过头来,向封秦方向道:“阁下是哪一路的朋友?看热闹可有意思么?”
封秦笑着揉了揉耳朵,道:“不敢。”牵起小仪手掌,缓步踏出门来。
其时午间阳光澄澈,透过书生草庐门侧的一丛修竹,溅落的透明光斑正点缀在年轻书生沾染了书卷气的眉眼间:他似已久不见日光,满面病容,肤色苍白,眼底一抹青淤,腰身纤瘦。那少年一怔,只觉眼前之人的容颜虽只是雅致可看,神宇间一痕若有若无的朗然笑意却洒脱至极也豪犷至极,轩眉隽秀,一眼望去竟如刀锋一般——他睫下一双眼眸黑得近乎凌厉,淡淡轻扫间,却又深沉而温润,安然宁定,清冷寒浚。
只那么推门迈步,含笑抬眼,一场磊落大气已是浑然天成。
封秦携着小仪推篱出院,笑道:“山野书生,一时好奇,教阁下笑话了。”
他这一笑满是无辜无害。那少年尚不及答话,那张姓屠夫却“蹬蹬蹬”连退三步,叫道:“宁书生!你……你不是……死、死了么?”一句话磕磕绊绊说完,脸色不觉蜡黄。
封秦心道:“原来这书生姓宁。”面上依旧笑了一笑。小仪却道:“张大叔!我哥哥他没死!他又醒转过来啦!”封秦点了点头,道:“鬼门关前转了一遭,九死一生,险些便回不来了。”
那张姓屠夫颤声道:“你……你当真活转回来了?”神情兀自将信将疑,犹豫着踏前半步,斜着眼细细打量封秦。他与宁氏一门同村居住,虽不甚熟,却也彼此相识,眼见封秦一头长发扎束凌乱,割裂在散落发丝间的眉眼温敛灵动,竟是清俊的可怕,与平日里唯唯诺诺的书呆子模样迥然不同,不觉吓得心都凉了半截,双腿颤抖,叫道:“不是!不是!我不知道!”转身撒腿狂奔。
封秦“嗯”的一声,倒被他这般反应吓了一跳,待那肥胖的身影跌跌撞撞消失在房屋转角,才省得抬手在自己脸上摸了摸。
……这宁书生,该不是青面獠牙、见不得人罢……
却听身侧少年啐了一口,骂道:“真他妈孬种!亏我还以为是条汉子!”
封秦一笑不语,心道这事太过诡异,本也怨不得这姓张的屠夫。
那少年又骂了几声,忽道:“书生,有酒没有?”
封秦手一摊,笑道:“难说。我也不知有没有,若是没有,也不知现酿来不来的及。”
那少年眼一亮,道:“你一个书生还会酿酒?”语意中又惊又喜。
封秦点了点头,他见那少年口中虽“老子”、“他妈的”一连串儿的不干不净,却毫不恃武凌弱,心底不由对着少年大起好感,道:“你等得起我就酿罢!”
那少年哈哈大笑,道:“好、好!老……老向今天就交了你这朋友!我叫向问天,朋友你怎么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