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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风正掠过北美西海岸透彻的蓝天。

秋阳照耀着奈特利高中门前的大片草地。方朵儿从课间休息区敞开的玻璃窗,闻到了空气里有树林、海洋的气息。

这是中午时间,穿窗而入的阳光为休息区蒙上了一层明媚的暖色,映着满屋神情各异的孩子脸,金发、黑发、白肤、黄肤、黑肤,他们在说话、吃东西、拥抱、亲吻……喧哗声浪,汹涌着闹哄哄的青春气息。

方朵儿正坐在临窗一角,直披黑发,大眼睛,小脸蛋,灰色套头衫,有些瘦。

也有些不起眼。

但在奈特利高中一群12年级的中国小孩眼中,她可是一个被视作“学霸”的女孩。

对于“学霸”这个称号,朵儿其实觉得幽默,因为她知道自己在这儿成绩拔尖的原因:一是因为自己在国内为对付中考做了海量试题,对于考试已有一定的应对技能;二是国内中学理科难度比国外大,以自己在国内打下的理科基础,应对这儿的数学等功课比较轻松,于是可以将主要的精力花在英文、社会等人文课程上,后者也就有了起色;三是晚上在HOMESTAY与住妈一家人没什么往来,一个人待在小房间里没别的事可做,只有读书;四是不少同学在国内时成绩就较弱或者偏科或者不爱读书,所以一比,自己在这里就成了“学霸”。

虽没高看自己这“学霸”的称号,但朵儿出来留学后,确实感觉到了国内外读中学不一样的状态:在美国这边,应对高中课程、作业虽也挺忙的,晚上也常开夜车,但没有了在国内时的那种没命地与人比分数、拼名次的压迫感,没人钻牛角尖似的盯着自己的考试分数,没人整日因考试而忧心未来。在这里做作业有时做到比较晚,是因为查各类资料、分析陈述的需要,而不是因为明天要考试。在这儿,朵儿做功课之余,还能看看小说,刷刷网剧,逛逛街,周末跟着同学去西雅图、温哥华玩……再也没老妈老爸旁敲侧击“这次跌出前十名了”,“数学还只80分”,或者问“你跟哪个同学出去玩,那同学家里是干什么的”,甚至巴不得像俩看守远远地跟在后面。朵儿想,如果他们现在从中国盯过来,那么可以告诉他们:这里无论是考试分数,还是所谓的人生谋划,只要过得去,不算差,那就都算是好孩子、好学生,可没人钻牛尖角,非跑在最前面不可,就像这里的阳光特清亮,人知道开心才是前提,你们知道什么是人生的多元和宽容价值吗……呵,当然,她想象得到老妈海萍可没那么好被人说趴下,老妈会说,哎哟,小囡,所以啊,我们才让你来这里啊。

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朵儿现在可不会简单、率性地向妈妈讨要“回家”。

的确如此,这一刻坐在午间休息区里,神情有些发怔的中学生朵儿,与妈妈海萍在大洋彼岸梦境里的情形有些不同,现在的她还没有想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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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这一刻她确实想起了家,那是因为面前这份悲哀的午餐,以及与饥饿感一起正滚滚而来的郁闷。

这是一块冷硬的比萨。

在此刻满屋的明媚光线下,它像极了一块锈铁。

比萨上抹的番茄酱已经干冷,如果把它拿去物理教室的微波炉里热一下,可能会更干硬,更像锈铁。

但即便如此,它也来之不易。

这是她昨晚好不容易从住妈莫莉家的晚餐桌上留下来的。

这真是一个奇葩之家,至少在朵儿现在看来,自己还没彻底抓狂已属神经大条。

其实,对于朵儿而言,像昨天那顿只有自己没有煎蛋的早餐,还真是小事一桩,更让她不舒服的是,比如:住妈莫莉知道每天早上往自家仨小娃书包里塞点什么吃的东西,让他们在幼儿园、小学当午餐,却好像记不住寄宿在自家的这个中国女生也需要吃午餐。

其实,朵儿一年前由当地教育机构“留学生事务处”安排住进这家HOMESTAY的第一周起,她就不指望这家人会为她专门准备带去学校的午餐了,但在蛮长的一段时间里她是多么希望这家人能从前一天晚餐中留下一份给她当第二天的午餐,但没想到,连这也做不到。事实上,不少寄宿在清贫家庭中的同学就是这样带午餐的,这是最基本配置,但朵儿的这一家却做不到。

为什么做不到?因为每天不管住妈莫莉做了多少量的晚餐,一旦上桌,这家人总如席卷残云,吃个底朝天,他们好似永远不明白可以给这个外国女生留一点作为她第二天的午餐,也好像忘记了根据寄宿协议,这个中国学生带去学校的午餐需由他家提供,她的住宿费里已包含了此项。

对于这一家的晚餐,朵儿有如下观察:

一、住妈在COSTCO超市做收银员,每天下班后,先得去三个地点接仨小娃,然后赶回来做饭,所以时间比较赶,于是她大都用超市出售的半成品比萨饼坯烤一下(或者心急火燎地煮一锅意面,洒点番茄酱),就算主食了。这比萨饼或意面上桌,分成每人一块或一盘,就无所剩余了。

二、这家三个闹腾小娃食量较大,无论什么东西上桌,呼啦一下就没了。当然,如果朵儿不需要带饭,她也会承认这是仨熊娃的亮点,不挑食,什么都吃。住妈的比萨或通心粉永远是一个口味——番茄酱味,但这仨小娃从不抱怨。

所以,昨晚如果不是住爸巴德出差回来,意外地带回了一大份牛肉馅饼,莫莉做的比萨是留不下现在摆在朵儿面前的这一小块的。

这毫无疑问。

昨晚,朵儿见桌上多出了一份比萨,就飞快地把它盛进了自己的餐盘,才留作了今天的午餐。

所以它来之不易,虽然像一块锈铁。

此刻朵儿瞅着它,心想,今天它帮自己省了4美元。

是啊,否则朵儿就得像平时中午那样,去学校订餐部买汉堡、三明治或是寿司,每份4至6美元。

这样的计算,朵儿已娴熟于心了:由于莫莉家不提供午餐,自己每天就要多花4至5美元,一个月就近百美元,换成人民币不少了。朵儿知道妈妈海萍会心疼的,因为住宿费里本已算进了午餐。

我们可是工薪人家呢。朵儿的纠结也在这里。

这个年纪的中学生与大人其实心思是一样的,她想着的事,总想有个结果,尤其去年刚来这家HOMESTAY的时候,朵儿曾几次向住妈莫莉提过带午餐这事,她相信莫莉是听懂了的,因为莫莉答应晚餐多做点,但是,莫莉到底多做了多少,朵儿可没感觉出来,因为每天的晚餐依旧被一扫而空。所以朵儿也就不想说了,不好意思再说了,但心里因为这事没结果,她无法不在乎。

朵儿想,还有什么好说呢?是因为你太忙,顾不上,还是太省,还是无心,还是有意,还是看不起我是中国小孩?也可能都有,也可能你会说全都没有。但不管你怎么说,我心里有数,又不是就这一桩事,所以我不想说了,说了也没什么用,但别以为我不知道,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我不想跟你多说什么。

所以朵儿在这个家里言语渐少,尤其与住妈莫莉之间。

她最知道为什么我不想说话。朵儿心想,她还装作不明白跟我妈告状,好不好笑啊,幸亏我妈英语不好。

昨晚妈妈海萍与朵儿通视频时,说了莫莉来过电话。海萍这人有些主观,她问朵儿,你是怕英文说得不好,所以不太敢跟他们说话吧?朵儿,胆子要大,他们不会笑你的,要多跟住妈一家聊聊天,这对提高你的英语口语有帮助。

朵儿嘴上回答“嗯,是的”,而心里想,我现在明白了,一个人高不高兴说话,其实跟口语好不好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她怕妈妈担心,连声答应,好的,我知道了。

“嗨,玛丽。”

一个穿连帽套头衫的男孩,从休息区那头向朵儿走过来,可爱地伸着一只手臂,来了个轻巧抛物手势,向朵儿晃了一下手里的东西。

朵儿笑笑,说,洛克,老奶奶又做好吃的了?

这个被叫作洛克的中国男生,大眼睛,面容灵气,长得蛮好看,挺像TFboys中的王俊凯的。

洛克说,那当然。

他手里的东西是一个红蓝双色饭盒,里面装着两块苹果派,精致、丰腴,溢着棕色糖浆,上面铺的烤苹果片像层层花边,还点缀了樱桃和草莓切片,有珠光宝气的质感。

朵儿知道他又来献宝了,他在得意他的HOMESTAY呢。另外,他这也是为了让她尝一下,因为他知道她家不提供午餐。

他就是这样好人。所以朵儿很配合他的心情,发自内心地叫了一声:“哇噢。”

人与人的运气是不能比的,每次在这个休息区遇到好心肠的洛克,朵儿都深深体会到这一点。比如,与自己的“奇葩之家”相比,这位洛克撞上的住妈竟然是一位厨师!

而且还是退休厨师老奶奶!有的是时间,和爱心。

这就使得他带来的午餐,哪怕是最简单的寿司,都漂亮到让奈特利一众中国小孩羡慕得快要昏过去。

洛克真是太好运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可爱,到哪儿都招人喜欢,住妈喜欢他。

此刻朵儿对着苹果派,吐了吐舌头,像只小猴伸出手掌笑道,吃点。

洛克在她身边坐下,把饭盒递给她。朵儿从苹果派上掰了一小块往嘴里放,洛克说,拿一块去好了,我一块够了。

沁人心脾的甜美让朵儿瞪大眼睛,她对洛克惊呼道,哗,超级美味!

在奈特利高中,朵儿与洛克比较熟悉,上科学、数学、COOKING、微积分、计算机课程时常碰在一起,两人的强项都是理科,比较聊得来。但朵儿知道自己与这男孩还是有本质的差距的,这差距就是脑袋本身,怎么说呢,他应该是科学家的那种脑袋吧。

这小帅哥永远这么乐呵呵和好心,在这所学校里很有人缘。朵儿在一堆中国同学里比较喜欢他,知道他比自己早来奈特利一年,是从中国广东一所国际高中过来的。

但她觉得他的口音却像北方人,长得也不像广东人。

现在,朵儿咬着苹果派,心里在说“洛克,你真好运”,而嘴上就问了这个疑问:洛克,我有听见过你跟同学讲广东话,但你又是北方人的口音,你是哪里人呢?

她以前还从没问过他老家在哪儿,包括他的中文名是什么,这个学校的中国学生很少想得起来问彼此的中文名。有点怪吧,人到国外就是这样的。

洛克怔了一下,用有点搞笑的,又有点自诩的口吻说,我嘛,是蛮有来历的,真的,这里面还有个丹尼尔老师。

洛克一边拿起饭盒里另一块苹果派准备吃了,一边准备给朵儿讲讲他的丹尼尔老师。

但今天他没有讲成。

因为这当儿七八个女生正从他们桌旁走过去,她们看到了朵儿和洛克坐在这里乐呵呵地聊天。其实朵儿刚才也注意到她们了,她们是从休息区右侧的“国际学生办公

室”走出来的,都是中国小孩,走在前面的高个漂亮女生穿着黑色短风衣,戴着黑线帽,她叫蒂娜,朵儿知道她的中文名是杨冰。

现在杨冰冲着他们笑道,嗨,洛克。

杨冰的眉目在生动地跳跃,神情与照进这屋子里的阳光一样明朗,她走过来,潇洒地一伸手,拿过洛克手里的苹果派,掰了一半往自己嘴里放,把另一半还给洛克,并问他,星期天你跟我们去看三文鱼洄游吗?

星期天?洛克耸耸肩膀,说,蒂娜,星期天上午我要去社区做义工,教老爷爷老妈妈学英语。

他又扭头朝向朵儿仿佛求证道,玛丽,这个星期天我们得去蒙德社区英语班帮忙,是不是?

朵儿点头。她也在那个英语班做义工,还是洛克介绍过去的呢。这里的高中需要“义工学分”,比朵儿早来一年的洛克知道去哪儿当义工,所以带朵儿一起在蒙德社区英语班辅助老师教学,班上学生大多是随子女移民过来的中国老人。

朵儿笑着,问杨冰,嗨,你们去哪儿看三文鱼呢?

杨冰好像没听见,她在与洛克商量:那么,下星期天你有没时间呢?

朵儿微笑着听他们说话,但其实,这个英文名叫蒂娜的中国女生杨冰最近这一阵让她有些发怵。

因为她感觉到了近来杨冰突然对她变得有些冷淡,而原本两人是挺要好的朋友。这个开朗的漂亮女生,其实是奈特利高中第一个跟朵儿说话的人。记得朵儿刚入学的那天早上,在教室门口,杨冰笑着对她说,嘿,我是杨冰,也叫蒂娜,你的发卡很可爱,现在中国都流行这个吗?

原本两个人一直蛮要好的,朵儿还去杨冰家玩过。杨冰5年级就来西雅图了,她不住HOMESTAY,她与另外三个妹妹住自己家,她爸在这儿买了房子。

朵儿不明白最近到底是因为什么,杨冰突然对自己转冷了。即使朵儿主动搭话,她也爱理不理,顶多“嗯哈”一声。这也太怪了。朵儿觉得不太舒服,还因为学校里不少中国女生是听杨冰的(即使杨冰不是男生眼里的女神,那也一定是女生中的老大),也正因为此,朵儿感觉那些女生也与自己有些疏远了,她们眼神闪闪烁烁的,好像自己怎么了。

难道就因为我成绩比她们好?但也不会啊,国内女生们会在意这个,但在这里她们不会。

现在,杨冰在与洛克说话,她一直没接朵儿给她的笑脸。

杨冰看自己邀不动洛克去看三文鱼,就耸耸肩,说,好,那以后再找机会吧。然后,就带着那些要好的女生们一起走了。

洛克一口将半块苹果派塞进嘴里,笑道,我自己才吃了这么点。

朵儿说,谁让你这么好心,这下你可要饿着了。

洛克拿过朵儿面前的那块比萨饼,说,那我吃了哦。

他就把这块像锈铁一样的面饼一口一口地吃掉了。

在朵儿后来的回想中,她怀疑这一天后面发生的事,可能与分享这“锈铁”“苹果派”那种易使人误解的气氛有关,她像她这个年纪的女生一样,有点八卦地猜想:是不是杨冰对洛克有点那个?

这一天下午3点钟,学校放学了,朵儿背着书包,沿着操场后面的马路往公交车站走,她准备去那儿乘车,回HOMESTAY莫莉家。

今天朵儿快走到站点的时候,有几个女生“呼啦啦”地从她身后走上来,越过她,往前走,强劲的风势让她避闪了一下。

她们中当然有杨冰。

朵儿注意到,原先在她身后有说有笑的她们在掠过她之后,就没了声音,一个个一声不吭往前走。其中那个穿蓝色冲锋衣的米娅还回头看了朵儿一眼。

后来朵儿来到站点时,发现她们已经在那儿了。朵儿想跟米娅说话,刚开口问她最近有没有看《头脑特攻队》,杨冰就贴过来说,你说我什么?

朵儿一怔,她注意到杨冰发红的脸蛋上好似闪烁着无数小火苗。朵儿说,我没说什么呀。

杨冰说,你总在说我什么还装没说,当我傻瓜啊。

朵儿心里的火也在上来,瞅着她,说,我怎么你了?

杨冰伸手轻推了她一把,说,了不起什么呀,问个作业都不愿意讲。

杨冰这突然的举止和言语,让朵儿蒙了。杨冰又推了她一把,这次用力比较大,朵儿打了个趔趄。杨冰说,了不起呀,还有,别整天黏着洛克说我坏话。

朵儿心想,我哪有啊,原来是你喜欢洛克呀。朵儿伸手反推回去,脱口而出,你喜欢洛克啊?我和他又没什么,你去喜欢好了。

朵儿眉目间的锐利,让杨冰心里的火苗往上腾,杨冰攥住朵儿的手臂,使劲撞到了候车亭的玻璃板上。

在一旁等车的几位男生注意到了这两个女孩的争执,都“哎”地叫起来,把她俩拦开。

切!杨冰甩开手,瞥了朵儿一眼,带着同她一起的那几个女生穿过马路,往一百米开外的“星巴克”走去。

朵儿脸庞通红,脑袋里“嗡嗡”响:怎么了?怎么回事?她发什么疯了?

后来坐在36路车上,朵儿发现自己手背上有一块乌青,发闷的那种痛。

到沃尔玛站,朵儿下车,等换乘17路车,站台上没有别人,秋风吹荡,有些冷,面对车来车往的马路,她实在忍不住了,“呜呜”地哭起来。她手拎的方便袋落在地上,那个蓝色小饭盒掉了出来。她泣不成声。她发现自己在呢喃,“妈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