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镜(二)
水镜(二)
四、女儿
第一天,徐忆蓝找出一些濒临发霉的面粉,做了一锅面条。她蹲下,摸索着喂那青年吃饭,青年不能动,有些汤汤水水便含糊不清的洒在领子上,忆蓝看不见,只是用手在大致的地方抹。青年腮边有根面条挂着,被她揪下来,放到自己口中。
过了半分钟,她说:“有点咸了。”
青年道:“岂止有点,简直——你这是用盐和出来的面吗?”徐忆蓝恼怒道:“我又看不见!”青年道:“眼睛看不见,你总可以用感觉的吧?你忘了我刚来的时候,你老人家怎么抓住我乱打一通的了?”徐忆蓝道:“你也忘了,我是疯子,疯子怎么会有记性!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活动起来?”
话音刚落,就被那青年抬手抓住了胳膊。青年笑道:“我的手臂已经可以动了,你要努力啊,我什么时候能自由的走路,你就解脱了。”
他又想想,道:“你这里有干净点的镜子吗?我很想看看自己什么模样!”徐忆蓝把碗放在青年身边的地上,退回去了,她说:“你说过,我是瞎子,要那东西干嘛?再说,你没看过自己的长相吗?”青年道:“好像还真没有,自从我清醒过来,总是感觉到浑身发冷,没有力气,然后……缺了很重要的东西。”他一边说,一边摸着自己的嘴。
“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啊?忽然活过来,却发现自己又不是原来的自己?”徐忆蓝淡淡道:“你不过是失去了记忆,而我却失去了唯一的姐姐!”青年道:“你姐姐死就死了,跟我有何关系?人啊,就是命又短,又婆婆妈妈。”
忆蓝饶是脾气好,也被他说得恼怒起来,道:“你难道不是人吗?”
谁知青年认真道:“或许啊,我总是感觉怪怪的——那个家伙,你要在门口站多久?”
此话说得莫灵不好意思,讪讪而入。
有些破烂的地图,正是描绘着小楼一带,左羽萱手指划过,停留在那个人为画上去的鲜红的圆圈上。“水镜?”她读到,“这就是你给那个地方取的名字,水镜……还真是很有讽刺意味。”
她背后,打开的衣橱中,左佩的灵魂沉默着。
“妈妈,我知道你想些什么,但那是不可能的,都那么久了,她不会还活着的。”左羽萱忽而摇头,微笑着说。
左羽萱不知道,此时她正成为水镜小楼里面,三个人的谈资。
“她叫左羽萱,”徐忆蓝说,“她来看过我和姐姐,那个时候,妈妈刚刚去世,我以为我们是一家人。”
莫灵仔细端详那古旧的相框中,四个女人微笑的脸。背景是这小楼,左起便是徐忆蓝姐妹、左佩,还有最右边,撅着嘴的左羽萱。徐忆蓝刚才告诉她,这个是家族相片,但她显然不知道其中大家的表情,这张相片中,只有她一个人是微笑着的。
“妈妈想在这里建造个全新的生活区,然后大家都在这里住。”徐忆蓝仰着头,微笑着说,那对水汪汪,很像左佩的眼睛中虽然没有光,但出奇的好看,坐在地上的青年看得呆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计划就作废了,只有我们两个搬过来。”徐忆蓝道,“姐姐什么都不让我问,不过我也知道,应该是妈妈的公司遇到困难了。”
左佩……莫灵又瞥一眼,那相片中眉目如画,却搬着脸,不知想着什么心事的中年女人,就在不久之前,自己还看到了她被封印着的灵魂。
当时她的嘴唇在动,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莫灵不自觉的,重复起左佩的动作来,就这样念叨了几遍,居然说了出来……
“救救……我的女儿?”
对,那个时候左佩在说——救救我的女儿!莫灵恍然大悟,有点恼恨,为什么自己到现在才想起来,左佩的灵魂死亡之后,仍不离去,自是有极大的难言之隐,她想要救自己的女儿,自然不是那个活得很好的养女左羽萱,而是这两个。
与已经死去的丈夫生下的女儿,徐忆玲和徐忆蓝。
莫灵揣测自己的处境,越想越是不妙,偏偏地上那个青年,此刻添油加醋的说道:“现在才知道,晚了。”
五、天眼
叫做“水镜”的小楼,徐忆蓝呆坐在一片黑暗之中,双眼之中没有光亮,仿佛一滩死水。地上的青年已经会动,用双臂支撑着身体,爬了几步,道:“你该做饭了。”徐忆蓝毫不客气的提醒道:“你刚刚吃过一顿。”青年道:“可是我还很饿,你明白吗,要想活下去,就必须吃饭。”
徐忆蓝道:“你为什么想活下去?你甚至连记忆都没有了!”
青年撇嘴道:“那无所谓,我就是要活下去,继续在这个世界上折腾,让其他人重新记得我,以前的记忆没有了,那有什么关系?”
徐忆蓝想了想,道:“你倒是很好。”
青年道:“觉得好,那你也试试看。”
“我不行,我一生下来就没有眼睛。”徐忆蓝道,“我一直是累赘,爸爸活着的时候,他总是东奔西跑,想帮我治好这个毛病,后来发现全无希望……哦,他也没有失望多久,他很快就死了。”
“再后来,妈妈不知道为什么离开了我,姐姐每天都很神秘的出去……”
青年插嘴道:“你姐姐跟现在呆在隔壁的那个姓莫的,干的是同样的事情吧?”忆蓝道:“或许,莫先生还没过来吗?他在那屋里呆了三天了。”
青年道:“他说他要想清楚,我可不知道他打算干什么。咱们还是说你姐姐吧,她是怎么死的?”
徐忆蓝没有光亮的眼睛,望着虚空:“她看到一些光亮,然后就死了,掉进冰冷的水里……”
她停顿了一会儿,继续道:“我知道这些很奇怪吗?没有眼睛,我总要有别的方法感知一下发生过的事情吧。”
青年仔细的观察徐忆蓝,屋内没有灯,但是恰好有月光掠进来,她的额头看上去分外光洁。
“你的方法,就是这样?”青年道,“谁说你没有眼睛的?你的眼睛很美。除了你姐姐的死,你还看到过其他东西吧?”
“好多,爸爸死去的时候,我甚至看到了那辆车,我告诉姐姐,可惜最终还是找不到肇事者。”
青年肩膀微微颤动,开口道:“徐忆蓝,你什么都看得见,对吧?”
Wωω★ ttκΛ n★ ¢ ○
“如果是周围的世界,我看不到,如果指的是其他人的轨迹,那么,也不完全,有一个人,我至今都很害怕……我怕她,因为我从来看不到关于她的任何东西。她是左羽萱,妈妈收养的小女孩,她跟我同岁,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妈妈让她握我的手,并且发誓永远照顾我。”
让养女照顾亲生女儿,真是奇怪的行为。正在隔着一堵墙,默默偷听着的莫灵想,同时小心的掩盖自己的呼吸,不想让隔壁那两个人发现。
话说回来,这小楼还真是豆腐渣工程,居然有面如此千疮百孔的墙。
青年忽然笑了,声音在暗夜中来回振荡:“你还真是很奇怪,徐忆蓝,说不定,你才是最厉害的。”
笑声嘎然而止,他捂着肚子说:“赶快给我找点吃的,我要饿死了。”
天下气小雨,此时距离莫灵走进小楼,已经是三天之后,左羽萱坐在她的黑色小跑车里,用手机,正在跟另外一个城市的某人通话。
“对,还没有动静,不过快了……那个人,不会等待太久的。”
结束通话之后,这女孩的表情相当复杂。
此刻,水镜小楼中,徐忆蓝的屋子里。
莫灵掌中夹着三张符咒,对那青年低声道:“起来跟我出去!我不想在忆蓝小姐面前,解决这件事。”青年靠墙站立,左手伸进自己的嘴里,摸着自己的牙,似乎在琢磨着什么。徐忆蓝,在床上坐着,大声道:“这根本不关你的事!”
“他是我的客人,是我救活过来的!”她说,“你才是局外人!你赶紧离开这里!”莫灵皱眉道:“如果能离开,我早就走了!你知道吗?这栋小楼被人用结界封锁住了,凡是具有灵力的人,都不能离开这里!”
“这就是我们三个不能走的原因!我是天师,你……你虽然双目失明,但是你的额中藏有天眼,你一定生下来就是月光,具有特殊体制的人。”莫灵道,“左佩知道这一点,才叫你和你姐姐离群独居,躲避不怀好意的鬼,或者不怪好意的人吧?至于他——他根本不是人!你应该比我清楚,从他走进这间屋子,你就应该看得出这根本是具行尸走肉!”
徐忆蓝没有回答,青年倒是古怪的笑起来:“喂,天师,你说我是行尸走肉,这太离谱了吧,如果我是尸体,又怎么还会动呢?”
“你制造,或者把握了那次交通事故,利用附身术,跟这个刚死的青年融为一体。”莫灵故作平静的说,手中却做着随时出击的准备,“你就是一直在这个城市里偷吃灵魂的魔鬼!因为你只有吸收到足够人类的魂魄,才能跟人类的身体相结合。你已经害死两个人了,我不会让你继续为非作歹!”
话音未落,符咒剑似的飞了出去,直扑青年的面门和双肩,同时,莫灵捏了法决,口中默念咒语,但不到三句的功夫,他便发觉自己的嘴唇开始发麻,那是一种触电般的感觉,他忽然无法动弹,浑身无力,脑袋嗡嗡直响,模糊中听到青年的一声冷笑,接着就被抛出半米远,重重倒在地上。
莫灵抬眼,才看到青年正向自己走来,两张贴在他肩头的符咒正被明晃晃的火焰烧为灰烬,同时,另外一张,本应该镇在印堂,将鬼魂从身体中打出去的,朱砂画成的驱鬼符,竟然被那青年歪着叼在嘴里。
青年蹲下,拍拍莫灵,道:“别自不量力,小天师!”
他歪着嘴,一笑,露出口中那颗刚刚长出来的,泛白的小虎牙来。
六、魔鬼
巨大的飞机缓缓的滑翔,降落在停机坪上,熙熙攘攘的旅客中,有两个目光冷淡,神情严肃的年轻人,一个中等身材,戴一副黑框眼镜,另外则是瘦高个,帽檐压得很低,极少话,无论黑框眼镜的青年说什么,都只不过点点头,算作答案。
这两个人截下一辆出租车,直奔市区,找了一家很有气派的宾馆入住,直到服务员关门离去,那戴帽子的青年,才长出一口气,坐在客房的椅子上,对戴眼睛的青年道:“魇,我不是来跟他和解的。”
那戴眼睛的青年正是苏魇,此刻,他笑了,说:“你忘了它们是怎么说的了?你已经收不回自己的命核,所以算了吧,永久的恨他,有什么意思呢?”
对方,也就是习惯于思考如何报复阿炯的魔鬼黑焰,并不回答。
苏魇又道:“你是不是又忘了它们是怎么说的了?它们不会放过我们的,黑焰,你在人间太久了……”
他这句话说出来,使得那魔鬼倒抽一口冷气,把身上的衣服紧紧的拽了一下,直到勒得脖子生疼,无法呼吸。黑焰这才想起来,自己并不完全是个魔鬼,很久以前,刚从冥都出来的魔鬼黑焰,被爱管闲事的天师林朗打入了人类的轮回,从此只能利用命核取代灵魂,以人类的肉体和身份生存着。
每次都死去,再于冥冥之中降生,期间经历的所有痛苦记忆:一次又一次的活过来,死去——不能忘记自己是魔鬼,却也不能摆脱人类的身份,这太可怕了!
就像不久之前的那个晚上——他还在冥都的追捕下仓皇逃窜,狂奔着穿过漆黑的巷子,双手在空气中胡乱的挥舞,却始终什么也抓不住。
没有救命草,背后,冥都的统治者们,附在一个刚刚死去的人类的身上,像死亡的巨大翅膀,无声的笼罩过来。
但是黑焰狡猾的奔跑着,知道那媒介撑不了多久,他只需要拖时间。
“我们还有别的办法,迟早都会把你带回来的,黑焰,你在人间太久了!”
它们,就是这么说的,冥都再也沉不住气,它们不再有耐心等着小狼的左手发挥力量了,它们会有别的方法,抓他回去。
正如苏魇所说,黑焰知道自己在害怕,他人类的身体正在颤抖,他绝对不想回到冥都,那个没有光亮的,纯粹属于魔鬼的世界里去。
甚至那里的火焰都是黑的,他看着自己的手掌,凄凉的想。
咚咚……咚咚,有人敲门,苏魇去看,接着,是个女孩子的声音,黑焰听了,稍微镇定下来,起身,摘了帽子,用自己那张一贯修饰得英俊迷人,完美无暇的脸庞,做出温暖的微笑来。
“羽萱,好久不见……”
水镜小楼内,莫灵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不过能够发觉自己口干舌燥,已经开始脱水了。死亡,并不值得害怕,莫灵见过许多次死亡,其中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自己的朋友林志强,他为了拯救白洁,甘愿被一面镜子吞掉。
然后,又设下圈套,让小狼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打碎了那门镜子……莫灵还记得自己是怎么用了一段勉强的理由,解释给小狼听的,但那并不是真相,真相是那面镜子。
事实是,镜子与法力同在……打碎了那面被封印的镜子,封印之人便会失去法力,封印在镜中的灵魂,也会同时消失。
莫灵知道这一点,所以根本无法下手打破镜子,他冒名写那封信,通知了志强的表弟小狼。
记忆中那面承载着林志强灵魂的镜子——渐渐,演变为左羽萱房中的那面,镜中人是左佩,其实莫灵早就意识到,她是另外一个志强。
但是他没有说,甚至都不去想。莫灵就那么四仰八叉的躺着,背后是冰冷的水泥地,开始还有些凉意,到了现在,他觉得自己也变成了水泥……麻木爬上他的后背,现在正包围着脖子,和干涸的喉咙。
他已经二十七了,很快就到三十岁,自从大学毕业,他就干着天师的工作,正如左羽萱说过的,见不得光,赚不到钱,经常入不敷出。保护白洁,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亮点,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忽然迷茫起来,莫灵想起了给白洁的那封信,就像他每次用来练习打水漂的小石片一样,没有给他任何回音。白洁,她的笑容,她的温柔,还有她经常穿着的那件纯白如雪的衬衫,在他的眼中越来越小,越来越缥缈……莫灵发觉到自己变老了,那张看起来很卡通的娃娃脸,只是面具。实际上的他,已经累得巴不得永久躺下去。
他觉得现在的处境是报应,是他利用小狼,杀害志强的报应。
这时候,那青年蹲在莫灵身边,从正上方审视他,同时对徐忆蓝笑道:“这家伙的瞳孔怎么越缩越小?”
徐忆蓝道:“据说人在快乐的时候,瞳孔会变大,悲伤的时候,瞳孔变小。”
青年摇头,叹气道:“那么这家伙现在一定很不好受,奇怪了,我又没有虐待他,他干嘛一直躺着?对对,还有你,你干嘛一直坐着?活动活动吧,去给我做饭!我长了一颗牙!你看,我需要补钙啊!”
徐忆蓝摸不到厨房的位置,不过青年拉着她,他们找到一些发霉的饼干,方便面,还有,破水壶。青年盯着徐忆蓝熟练的煮面,问她:“为什么?”
徐忆蓝道:“为什么救你?你不记得你跟我说的第一句话了?”青年道:“我只不过是爬进来——遇到你,然后——”
徐忆蓝仰着头,淡淡的笑了,就好像真能看到些什么似的,说:“你说,救救我,我的命在你手上!”
“从来没有什么人会对我给予希望。从小到大,就连爸爸和姐姐,都没有过,他们什么都不会叫我去做,因为我是弱者,是个瞎子。可你居然把命放到我手里来,真奇怪,对吧?一个死人,一个是瞎子。”
青年抬手,拍了拍忆蓝忙碌的胳膊,认真道:“但这是真的,当然了,情况说很复杂。不过,我真的很有身体,想动,哪怕是象征性的或者,只要重新存在,就很好。”
徐忆蓝道:“你不想知道自己过去是什么样的?”
“过去不重要,反正我想不起来。”
“当时我就像个野兽一样,你知道吗,就是那种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做的动物,”青年继续道,“你是我的救星,所以你还得救我。”
他笑着,眼睛睁得很大,表情十分灵动,包括口中时隐时现的虎牙。他的一只手轻轻搂在徐忆蓝肩膀上,态度随意自然,还有些依赖。有几次徐忆蓝侧过头去,下意识的,以为自己看到他,那个天真、快乐,却身世一团漆黑的家伙。
漆黑,好像一潭死水,她想到这里,一哆嗦,扔到了手里的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