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嫩柳吐绿,燕子双飞,不知不觉之间,空气中已经开始弥漫出初夏的气息。洞庭湖畔,荷叶田田,粉菱连天,采菱女子的歌声随着暖暖的微风飘扬,挟着丝丝香甜的气息。翠色的荷叶上晶莹的露珠随着荷叶的摇摆而无法停驻,偶尔会从荷叶深处转出一叶小舟来,戴着蓑衣的渔人长竿轻轻一撑便又将船滑出老远。

和风拂面,吹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那么舒服。柳叶已经长出寸许,柳丝也垂得很长,随风摇曳生姿。渔家的女儿唱着小曲儿采摘着成熟的菱角,只是每当经过湖畔的一隅,她们甜美的嗓音总会突然哑然一下,拉扯着菱叶的双手也不由自主的稍作停顿。

在那边的青青柳树之下,白衣的少年正悠然地坐在树根之上。温和的阳光照在他白皙的脸上反射着莹玉一般润泽的光芒。低垂的眼帘遮住了他的双眼,但遮不住他身上与生俱来的高华。全神贯注于手中的古籍之中,他当然不会知道自己这样的存在让多少人的心怦然而动。站在他身后的两名童子一人怀抱着式样古朴的长剑,一人拿着草杆儿逗弄拴在边上的骏马。

「少爷,您看好没了?再不回去,就赶不上午饭了。」抱剑的童子嘴里不住地嘀咕。

「少爷最不喜欢人家在他看书的时候打扰了,你不知道吗?」逗马的童子轻轻推了推他,「别吵别吵,你早上不是吃了三大碗饭了么,怎么,现在又饿了?」

少年阖上了书,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他抬起低垂的眼帘,仰起被滑落的长发遮挡住了一半的面颊。他的五官如瓷器一般精致端整而又温润,没有凌厉的气势也没有奔放的豪气。虽然看起来年纪不是很大,但他给人的感觉就如同一块极品的美玉,内敛,稳重而又大度。即便是个性温和却稍嫌淡漠,寡言少语而稍显阴沉,身为家族里最受期待的青年,东蓠夏树还是东蓠世家之中最为夺目的存在。

举目看了看天色,晴空万里,浮云淡淡,已是红日当头了。东蓠夏树站起身,掸了掸衣角上的尘土。

「回去吧。」将手中的书小心地装入马背上的书囊,东蓠夏树摸了摸爱骑的额头。「你们先走,我随后就来。」

「少爷,我们等您一快儿回去吧。」牵马的童子说。

「不了,时候不早,你们先走。我还要活动活动筋骨。我的脚程快,说不定比你们还要先到。走吧!」东蓠夏树把两个小童一起拎上马,轻轻在马臀上一拍。「你们坐我的马回去。」

马儿甩鬃轻嘶,踱着蹄子沿路远去。东蓠夏树深吸了一口气,缓步走在湖畔的堤埂之上。很快要进五月了,想到过不了几日又可以跟最知心的兄弟们相聚,东蓠夏树就雀跃不已。正自出神,突然耳边响起一声尖哨,前面不远处的树林之中惊起一群飞鸟,扑楞楞四下乱窜。青天白日之下,一团亮得刺目的光芒在树林之上的晴空炸开。

东蓠夏树心中一凛,洞庭湖是东蓠世家的别苑,什么人这么大胆,居然敢在这里燃放信弹。心念起处,东蓠夏树提气凝神,衣袂飘飘,人如离弦之箭向林中掠去。

耳畔隐隐有刀剑之声,东蓠夏树不觉皱起了双眉。听声音应该是江湖中人的厮斗,虽然自己一向不喜欢管江湖中的闲事,但这些人未免太过造次,选的地方实在有些过分。

是立刻就现身制止还是先看下情况再说呢?迟疑了片刻,东蓠夏树悄无声息地将身藏于一棵大树之上。

树林之中有片较为宽阔的地带,十几个衣着奇特的男子正围着三个轻纱覆面的少女。少女中似有一人负了伤,白色的衣衫上染满了血渍,而地上也躺着二个同样装扮的女子和数名男子,一动不动看起来已无生气。血腥之气顺着暖风一阵阵飘来,东蓠夏树眉梢微蹙甚是不满。这些男子来历不明,看服饰像是传说中居于南方深山之中的摆夷人,却不知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中原。被围在中间的少女情况不太妙,受伤之人自是在勉强支撑,剩下的两个女子身形迟钝,步履凌乱,娇喘吁吁,看来也支持不了多久。刚才的信弹莫非就是这几个女子的求援信号吗?

「你们快点把东西交出来,不然你们别想见到明天的太阳!」男子们齐声呐喊。

「啐!你们这些下三滥的东西,要不是暗地里下毒暗算我们,我们姐妹早就把你们这些乌龟王八剁成七八十块了!」当中的少女一面喘着气一面大声地骂道,「你们这些叛徒,等主人到了,一定叫你们死得难看。」

「死丫头,死到临头还嘴硬。谁是叛徒?那个中原蛮子才是!他勾结右护法那个妖精把教主害死自己篡了位,根本就是个大祸害,你们这些小妖精跟着他们作怪也都该死!」众人一起附和。

「你们快把从教主手中夺去的教中至宝交出来,说不定我们还能放你们一条生路,否则的活你们只有死路一条!」

另一少女冷笑了数声,手中的长剑横在胸前道:「『寒髓魄』是历任教主的信物,先教主亲自传给主人的,凭你们也配?!以为先教主仙逝了就可以在教中兴风作浪,无法无天了吗?告诉你们,『寒髓魄』就在主人身上戴着,有本事你们自己去主人身上取去!主人是先教主的师兄,你们想要联合起来造反还是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吧!」

「臭丫头,我先宰了你!」当先一人抡起大刀劈头就砍。

刀锋将将就要碰到少女肩头之时,突然「铮」的一声脆响,那沉重的刀身竟像被什么牵着歪向一边,而拿刀的男子也随之脚步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一颗小石子滚落一旁,只在刀刃之上留下了一个细小的裂痕。

「什么人?!」所有的人目光一起投向石子飞来的方向,脸上露出惊疑的神情。

「是『他』吗?」一个人声音微颤着问身边的人。

「不,不会是他。如果是他,那颗石子不会去撞老四的刀,而是直接把他的头打穿了。」被询问的人脸上青白不定,持刀的手腕轻轻颤动。

不远处,一株高大的槐木上,浓密的树叶微微一动,从树上飞身跃下一位白衣的少年来。少年手中拿着一根细长的树枝,一面向众人走去一面用手折去枝上的分枝树叶。面对众多手执兵刃的大汉,他面上没有丝毫的惧意,气定神闲地走到人前,伸出食指弹了弹手中修理好的树枝。虽然年纪不大,但那俊逸出尘的容貌跟雍荣华贵的气度足以让人眼前一亮。

东蓠夏树手中的树枝斜斜向下,暗暗将内力注入柔嫩的枝条。

「你是何人,竟敢来管我们的闲事?」手中长刀被打偏的男子忿忿地说,心中却还有些忌惮,眼前的少年竟然会有那么深厚的功力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这里是东蓠世家的土地,你们居然在此地打杀还弄伤人命,莫不是将我东蓠世家不放在眼中?」东蓠夏树沉声道,目光凛凛看着众人。「你们是从哪里来的还回哪里去,不许弄脏这里的土地。」

「东蓠世家?」男人们彼此望望,「那是什么东西!我们要去哪去哪,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管不着。劝你莫管闲事,快快回家吃奶罢。」说着,众人扬声狂笑。

东蓠夏树垂下眼帘,眼睛盯着手中的树枝。

「实在不巧,这里方圆百里都是东蓠家的产业,而我又是东蓠家的少主。你们就是不能在这儿闹事,快点离开,否则我只好动手赶人了。」

「好大的口气,在苗疆,没有人敢对我们神衣教的人如此说话。」一人狞笑着挥挥手中的刀,「大家伙上啊,先把这个碍眼的小子杀了再管这几个小丫头。」

众人应了一声,立时将东蓠夏树团团围住。

「真是一群不自量力的家伙。」不知在某处,如同低喃般发出声音的嘴唇浮起了一丝近乎嘲弄的微笑。

虽然自小接受严格的训练,但是真正的实战经验东蓠夏树几乎没有过,更何况是眼前的对手足有十几个。收起全副心神,东蓠夏树立起用来暂代宝剑的树枝。

这些摆夷人的招数果然大异于中原,诡异又阴狠。树枝又脆又软,不能劈也不能挡,东蓠夏树左闪右避,步态从容而又轻灵在众人刀剑之下穿行,枝头乱颤,总是能从刀剑空隙之中钻出直刺人双目或咽喉,倒也把一干人等弄得手忙脚乱。

渐渐摸熟他们的招数套路,东蓠夏树心中了了。忽地一声清叱,东蓠夏树纵身跃起,树枝在手中舞出万点剑花,只听得「叮当」数声,身周的数人捂着手腕连连后退,手中的兵刃也落了一地。

眼前温文的少年居然以一招便击落了数人的兵器,众人心中不免大惊。这招式看起来简单,但众人都知道,在激战之中一瞬找到敌之空隙,以树枝代剑,封穴却不伤人,这认穴之准,用力之精,根本不是以一个年未弱冠的少年的功力可以达到的。这少年究竟是谁?莫不是自己真地招惹了一个来头不小的人物?

「你们走罢,这里不是适合各位争斗的地方。」东蓠夏树弹了弹手中的树枝淡淡地说道,「那几位姑娘可以暂时留下来养伤,我会叫人给你们安排栖身之处,不过伤好了也要立刻离开。」

寥寥数语俨然此地之主,丝毫未把对方放在眼中一般。摆夷男子中看似领头的一人上前一步嘿嘿笑了一声道:「小子莫要张狂,就算手上有些个功夫,同时对付我们这么多人也不是件容易事吧!既然这里是你家的,我们走便走了,不过这几个小丫头不是你家的人,我们要把她们带走你也管不着。」

「你们一帮大男人欺侮几个弱质女流不觉得可耻吗?」东蓠夏树脸色一沉。「她们虽不是我家的人也未必就是阁下的家人。她们要留在此你们也无权过问。」

「你莫不是看上她们了?」那摆夷人怪笑一声,「年轻人,劝你一句,她们这些小妖精不是你这个毛没长齐的小孩子可以碰的。要女人,等再长几年,毛长全了再说吧!」

四下顿时响起一阵猥亵下流的笑声。东蓠夏树双眉微皱,握着树枝的手不觉紧了又紧。突然听得一声尖叫,东蓠夏树循声望去,原来竟有三个人趁着那几个女子全神贯注于这边的战况之时悄悄绕到她们身后突然发难,将刀横在了她们的脖子上。

「你们要做什么?」东蓠夏树怒道。

「没什么,只是要把她们带走又不希望你来多事而已。」摆夷人悠然回答。

「哼,就你们中原人说道多。只要可以达成目的,我管你什么卑鄙不卑鄙。」摆夷人眼珠转了转又说,「我看你小子功夫还不错,如果就这样放了你未免可惜。如果我们走了你再追上来可大大不妙。弟兄们,你们说呢?」

东蓠夏树眼睛看着被挟持的女子,脸上竟没有丝毫惊惧之色。「你们想怎么样呢?」

「不想怎么样,」摆夷人看着东蓠夏树,「只是想问你借样东西。」

「哦?」东蓠夏树挑起双眉,「是什么?」

「一只手臂!」摆夷人咧嘴一笑,「麻烦你把你的右臂砍下来。」

「如果我说不,你又该如何?」

「那对不住,只好让我的弟兄把这几个如花似玉的小丫头杀了。」

东蓠夏树突然笑了起来,原本俊美却稍嫌冷漠的五官一下子如同阳光下的春雪般耀花了众人的眼,每个人的心头都不受控地扑腾跳了一下。

「你想杀就杀吧!」从那洁白的齿列间迸出的话语让所有的人都楞了一下。「你以为你们用与我毫不相干的人作要胁有用吗?」东蓠夏树向前走了一步,「让我自毁右臂再杀了我,这才是你们的打算吧!」脸上神色不变,东蓠夏树又向前走了一步。毫不自觉的,那摆夷人竟随着他的脚步向后退了几步。「在我看来,这几个姑娘落在你们手里根本没有生机,那么,我又何必为了几个必死的人而失去自己的生命?你这样要求我岂不是太好笑了些?」

「那几位姑娘,不是我不救你们,若真地照他们的话做,我跟你们都活不了。既然如此,若他们真对你们下手,在下一定为你们复仇,如何?」说话间,东蓠夏树又稳稳向前了几步。

「公子,谢谢您。」对视了一眼,三个蒙面女子齐声说道,「您勿需顾念我们姐妹,只要您把这些无耻之徒除尽我们就感激不尽了。」

「少嘴硬,那老子就先杀一个给你看!」那摆夷人目露凶光,将手一挥,用刀逼住女子的三人中,最右边的那人扬起手中钢刀就要落下。

就只这一间隔的工夫,已在谈话间靠近了她们的东蓠夏树身体突然动了动。众人眼前一花,未及反应,东蓠夏树已掠到挟持着女子的人前,右手树枝激射而出,身体却向左急掠,双脚将左边的两人扫飞了出去。

耳边只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右边扬刀的那人左肩被树枝洞穿,仰面倒在地上不住声地惨叫翻滚,血流了一地,露在肩外的枝尾还颤巍巍地摇晃着。血腥之气冲入东蓠夏树的鼻翼,让他胸口一窒,差点吐了出来。刚刚兵行险招,背心还在渗着冷汗,鼓动的心脏好象要破胸而出。平生头一次出手伤人,东蓠夏树看着自己击伤的男人,一时失了神。

「啪、啪、啪!」清脆的掌声响了三声。东蓠夏树心头一震。

那是在空地上的东南一隅,不知何时,那里原本空空的角落多出了一乘小轿。小轿并没有落在地上,而是稳稳地落在四个少女的肩上。清一色粉红色的纱衣,隐隐露出婀娜的身姿,赤**的双足上绘着红色的凤仙,虽然都蒙着面,但目光流转,青眸善睐,想来都是姿容不俗之辈。令东蓠夏树心惊的倒不是这突然出现的美丽少女,而是肩负着小轿的四人竟然可以悄无声息地靠近这里而让自己浑然不觉。抬轿子的少女尚且如此,那轿中击掌的主人不知会是如何了。

耳中忽然听到「喀喀」声响,回头一望,那些摆夷人竟然个个面如死灰,握着兵刃的手簌簌发抖,那「喀喀」的声音原来是从几个牙关也在发颤的人口中发出的。

「身手还不错嘛。」一只修长而优美的手从轿中伸出,中指上戴着只银色的指环,环上嵌着大如指盖的碧蓝色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当、当」数声,是手中兵刃落地的声音,摆夷男子们有些人竟抖得连刀也握不住了。站在东蓠夏树身后的三个女子一起跪在地上,低垂着头不敢作声。

轿帘掀起,轿中之人走下轿来。明明是被抬在肩上,离地有一人之高,他竟然就这么腿一伸,像从自家门槛跨出来一样轻松自然地到了地上。东蓠夏树大惊失色,如此高的功力,只怕自己的父亲也未必可以做到,而这人居然可以!

他很年轻,亦或许只是看起来很年轻,身着亮银色的长衫,头发随意地绑在脑后,反而更显得风流不羁。他的身材颀长,相貌相当英俊,只可惜一双细长的眼睛邪光太盛,寒意逼人。他一出现,就连四周的空气也变得沉重而压抑。

这种强烈的存在感让人无法视而不见,更何况那双可以侵蚀人灵魂的魔眼正直直盯着自己。一向自认为沉稳的东蓠夏树面对着这个人竟突然有了种想逃的冲动。自己是怎么了?东蓠夏树对这一瞬间由心底浮出的恐惧和怯懦感到羞愧,但却怎么也无法令内心平静下来达到无我无他的境界。

「小子,你过来!」中指对着东蓠夏树向内勾了勾,指间蓝色的光芒映花了夏树的双眼。他的声音带着某种魔性的味道,东蓠夏树心中一痛,这微微有些沙哑却又带着一点金属质地的声音似乎也会侵蚀人心一般。

迟疑了片刻,东蓠夏树向他走去。该怎么称呼他?他似乎是个身份很高的人,拥有让人生惧的功力年纪应该不会像看上去那么轻了吧。只是在想着这样的事情,东蓠夏树全然没有注意到那些摆夷人全都如泥般瘫倒在地上的事实。

「前……前辈!」抱拳,躬身,东蓠家的家教是任何时候不能缺了礼数。

「前辈?!」那人愣了下,突然仰天大笑,声振林木,响遏行云。春末夏初正是万物生长繁盛的时节,林中的绿叶竟扑簌簌掉下了许多。笑声嘎然而止,那人瞇起眼看着东蓠夏树道:「我看起来有这么老吗?」

「论年岁,在下年仅十六,自认比阁下年幼。论功力,在下不能望君项背。所以在下以为,称阁下为『前辈』似乎并无什么不妥之处。」东蓠夏树微微一笑,语音清朗。

「不错!」那人点了点头。没见他动,突然手伸到了东蓠夏树的面前。二人离着少说也有三四丈,看见他的手伸过来,东蓠夏树竟然连躲也来不及躲,下巴已被人捏在手中。如果他是想要自己的命……东蓠夏树惊出一声冷汗。

「不错。身手灵活,剑法精妙,机智善变,应对有度,举止有礼,相貌跟身材也勉强够格。这趟中原看来我没白走。」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线,微微向上扬起一个弧度。

「您,您做什么?」东蓠夏树向后退,却怎么也挣不脱对方的手腕。

「我是说,」顿了一下,他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轻声在东蓠夏树的耳边说,「我看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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