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玉兰在膳房压了齐姜一头,心里却不怎么踏实。若非自己早年与齐姜结怨,她哪里敢开罪荣王妃。恨只恨老天偏心,明明她已经把齐姜赶出去。没想到冤家路窄,齐姜换了身份又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气焰比往昔更甚。
朱玉兰不怕做小伏低。做奴才的天生下贱,跪主子、跪管事、跪师傅,她要是舍不得面皮,弯不下膝盖,哪能爬上今天的位子。偏偏是齐姜,朱玉兰实在扯不下脸。想要她给齐姜服软,不如干脆她自己扯根裤腰带吊死自己。
朱玉兰没忘记当年自己是怎么下药造谣,把齐姜送进只有等死的奚官局。齐姜肯定也没忘记,她不可能以德报怨。需知这白月城跟红顶白的风气早已根深蒂固。齐姜作为太子宠妃的亲信,来日必会伺机报复自己。
回到司库局,朱玉兰关上房门,翻出藏在床头的梯己。四方的盒子总共三层。头一层是些琐碎的金银锞子,大大小小的珠子混杂其中,这些是日常用来打点往来应酬的。第二层是好几卷票子,有大面额的银票、当票,也有地契房契,并一对水头油亮的翠玉镯子。朱玉兰心疼地数了数,轻叹一口气。司库总管后宫采买,银钱流水似的进出,可焦司库是个老古板,一双手握得太紧,漏到她们手里的少得可怜。可即便是想在司库局再进一步,疏通内外关系就要费多少银子。这回为了说动膳房帮衬,她也是痛下血本,直接送出去一套城南的小宅子。她手里这点家当还是太少!
朱玉兰摩挲着盒面上的玫瑰花纹,最终揭开第二层,露出底层的空间。这一层里是些婴儿拳头大小的瓷瓶和油纸包,多是些贵重的香膏药材。当年她靠一截二月旺把齐姜赶出去,就暗自留心常备着药丸药膏,也搜罗了几样能救急的药材,以备不时之需。
焦司库掌权,她并不敢明目张胆地贿赂上司。银票房契这些扎眼的东西,她不好出手。好在去年底下人孝敬过一些冰片和参须,眼下正好用上。
朱玉兰思前想后,决定现在司库局内运作一番。万一荣王妃发难,能有人替自己说一句公道话。这件事上,她并没有坏规矩,只是没有迎合太子的心意,对西侧殿额外优容罢了。
朱玉兰拣出包着冰片的油纸包,当即找上顶头上司张典库。张典库有头风的痼疾,冬季常有发作,这冰片刚好用得上。
说来也巧,朱玉兰敲开张司库的房门,恰好嗅到屋内一片清亮的气息。
她定睛一看,张思库手边的小碗里还冒着一缕白烟。桌上的小碗里盛着浅浅一碗底的清水,半截纸卷焦黑的那头浸在水里。
张嘉英用帕子捂着口鼻,随意地招呼朱玉兰坐下。她刚刚熏了药,正在等药效散发出来。
朱玉兰见过好几回。张司库这是老毛病了,吃药也不见效。医官曾教给她一个救急的法子。犯病时,取一钱冰片,纸卷作拈。然后用点燃的纸卷熏鼻子,等药效上来,吐出痰涎立时就能见效。也不知是真的对症,还是心有所感,总归张司库百试百灵。
“姑姑又头疼了吧。”朱玉兰轻声叹息,怕嗓音高一些就惊吓了张典库一般。她端起盛着纸卷的小碗,将残渣倒进痰盂,然后十分自然地从袖袋里掏出那包冰片。“往年也是这个时候,屋里烟熏火燎,屋外冷风凛冽,一进一出真叫人受不住。”
张嘉英翘着尾指,右手中指抵着太阳穴打圈。冰片独特的香气透着沁凉徐徐漫上鼻尖,她掀起眼皮,就看见朱玉兰手里打开的油纸上少说也有二两梅花冰片。
“难为你记得我这病,真是有心了。”张嘉英的神色略缓,话音未落,忽而捏着嗓子咳两声。
朱玉兰捧起漱盂,服侍她吐了喉间异物,而后又沏一杯热茶。
“也没什么。”朱玉兰口吻平常,等张典库漱口后,把小盂搁在桌脚。“我随口问了一句,也是凑巧了,刚好就得了这些,所以赶紧给姑姑送过来。”
她总不会傻到告诉张典库这东西在自己手上压了一年。张典库只需知道自己的一片好心,承自己的情就好。日后万一有什么,张典库若能为自己仗义执言,想来焦司库总会卖她的面子。
张嘉英漱口后,五官眼见地缓和起来。她擦擦嘴角,对于朱玉兰的殷勤十分受用。
“满司库局里,也只有你放在心上。”张嘉英继续慢慢地揉着头,但适才针刺般的疼痛已经淡去。“这半天没见到你,你去哪儿了?”
朱玉兰还在思考如何开口,这一问正中下怀。她飞快地接上张嘉英的问题。
“司库让我负责本月的果品。我与膳房对了流水,才刚回来。”说着,她拧眉露出难色。“谁知道在膳房遇见齐姜……”
张嘉英早就知道当年因病出宫的齐姜如今成了荣王妃的掌事姑姑,一时停下手上动作。
“齐姜仿佛还记恨司库当年将她移送奚官局的事,一见面就质问我怠慢西侧殿。”朱玉兰察觉到张嘉英的视线,将预先打下的腹稿倾倒出来。“姑姑您说,我一个小小内司怎敢怠慢太子宠妃?除了神前、灵前的贡品,我敢指天发誓,西侧殿和东侧殿的果品一样不差。她要是能找出一个坏果,我也没脸做着内司女官了!”
朱玉兰三言两语间淡化了自己在其中的所作所为。她将整个司库局拉下水,即便张典库不信自己,也要为司库局的威信重视起来。
“她这么说的?”张嘉英至今对齐姜还有印象,对朱玉兰的话将信将疑。齐姜当年是个平和稳重的姑娘,焦司库也看好她。可惜在内选的当口上,十分蹊跷地害了疫病。
“她亲口问的我,还要我好好解释。我能怎么解释什么?”朱玉兰只得再加一把劲,指天为誓。“如今齐姜的身份不一样,不过是找借口发散当年的怨怼罢了。”
焦司库为人正直不阿,当年送齐姜去奚官局也是规矩使然。难道真的是齐姜还在记旧仇?张嘉英不由深想。
朱玉兰见状,便猜张典库似在松动,又小声嘀咕起来。
“她在司库局那些年,难道不晓得这时节采买不易。何况动乱方过,好些贡品还耽搁在路上。”一边说,一边悄悄观察张嘉英的神情。见张嘉英仿佛还在犹豫,她再添一把火。“正经王妃未曾埋怨一声,一个妃妾仗着肚子也敢与元配发妻齐头。这对姑侄俩的性子、行事竟无一处相仿,这也差太多了。”
“住口!”张嘉英轻喝。“小小内司竟敢私下议论太子妻眷和先王后!”
朱玉兰脸色一白,口中告饶。“姑姑息怒。”
但她并不惧怕。张嘉英才收了她的冰片。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她若是真地动怒,就该直接向焦司库告发自己。张典库只是口头呵斥,就说明她不会发落自己。
“我只与姑姑私下说说。”朱玉兰低声央告,然后再度试探。“膳房里还在传说,李王妃对荣王妃有救命之恩。当时若非李王妃以身涉险引开追兵,荣王妃和她的孩子只怕要落入叛党周家的手里。他们都在说,李王妃有情有义,入主中宫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张嘉英似有所觉,忽然抬眸直视朱玉兰小心的表情。今天朱玉兰的话太多了。她一个五品女官岂敢与太子宠妃过不去?她们司库局立身的根本是规矩,不参与后宫争斗是焦司库一贯的教导。朱玉兰太过关注聿德殿的动向,不是好现象。
朱玉兰心房一颤,张大眼睛不让自己露出躲闪,讪讪地补充。
“或许齐姜是听见膳房的嚼舌根,才故意拿咱们司库局为荣王妃立威呢……”张嘉英的审视太锋利,朱玉兰的声音不由越来越轻。“都是膳房的人说闲话,我一句话也没搭。”
“那最好。”张嘉英语重心长,看着桌上的冰片,好心地提醒她。“咱们司库局向来讲规矩,凡事只求问心无愧。”
朱玉兰唯唯诺诺应承,挫败地发现事情的发展未能如愿。张典库突然就看破了她的心思……她飞快的转动心思。司库局靠不住,她得想法抓住李王妃。只要将来李王妃顺利坐上凤位,她与齐姜还算旗鼓相当。
西侧殿里,孟窅放下掰开的桔子,听齐姜说明原委,颇是觉得莫名其妙。
“之前不都好好地嘛?”齐姜不说,她还没在意。原以为是运送贡桔的船刚好进京,所以这些天尽是桔子。没想到司库还想让她继续吃橘子。
“恐怕之前那些也是太子的俸例,按照六宫的俸例,咱们只能领到一些柑橘。”不必细问,齐姜也能想到朱玉兰的借口。
“难道满京城只卖桔子了?还是说要我们给银子?简直好笑!”
“她们不敢收主子的银子。夹带是禁忌。”齐姜摇头。头一回觉得守规矩未必尽好。即便当年焦司库铁面无私,她虽然暗恨朱玉兰的陷害,却并未埋怨过宫规。
“那我们自己派人出宫去买!”孟窅觉得荒唐。宣明殿的膳单在她手里,依着崇仪的意思,太子的用度都随她调用,可司库局却只给她一筐橘子。
“等我问过太子,正大光明地出宫去买。”
齐姜知道荣王妃说的不是气话。她只是选择了更直接更简单也更有效的方法。荣王妃与太子无话不说,哪怕是一颗桔子呢?能与太子商量的事,何必纡尊降贵与司库局或膳房去斡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