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量子实验室基地附近。
王旺走下越野车，左右环视一圈，随后对跟在一旁的林国瑞说道：
“你们这环境也没好到哪去啊，我还以为真像你说的那样，是什么戈壁江南、沙漠绿洲呢。”
“就这么一小片水源、这么一点绿化、这么点防风林.当初说你是来当私家园丁的，还真没说错。”
听到王旺的话，林国瑞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私家园丁”这个说法其实从他决定要来这边那天起就已经在他们的老部门、老圈子里广为流传了，平心而论，这种说法在某种意义上还是比较恶毒的，因为它攻击的不仅仅是林国瑞这个人的选择，还攻击了他的人品。
啥叫私家园丁啊？
说白了，给领导种树的呗。
也许在治沙一线某些有远大抱负的同事们看来，当初他的这种行为跟叛变革命也没啥区别，毕竟，是从一个真正为人民造福的大工程、大项目里，跳去另一个完全听都没听过的项目、听都没听过的部门做所谓的“环境管理”.
这叫什么？这叫失了风骨呀。
——
不过当然，调侃归调侃，当初他走的时候还是理解他的居多，毕竟人都是要吃饭的，也是要为自己考虑的，如果有更好的出路，谁不想去呢？
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林国瑞还真就不是单纯为了高额的补贴和更“轻松”的工作环境。
恰恰相反，在基地的这几年时间里，他的工作强度比当初在毛乌素的时候还要高。
因为他要不断利用基地的资源和预算去做实验、去研究和开发新的技术、新的方法，再加上人数本来就少，可以说是不得不事事亲力亲为。
要不是收入上去了、营养跟上了、又有保健医生例行给大家做体检监测，他这身体还真扛不住。
所以，在听到王旺的话之后，他也算不上多生气。
因为他知道，自己做的这些事情，都是值得的。
于是，他开口说道：
“伱个土鳖，根本不知道在这里搞绿化有多难。”
“当初这个基地建设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考虑地表环境因素，地下电磁环境、辐射环境才是唯一的标准。”
“所以，我们刚过来的时候，这里真的是一滴水都没有的——当然事实上，也就是这种环境，才能满足这个实验室的要求。”
“最开始在用水上，别说是绿化了，光是生活用水都是相当紧张的。”
“因为没办法铺设引水管道，附近也没有冰川融水可用，水都是一车一车拉过来的。”
“等到基地基本建成了，远程引水管道铺设完毕了，我们的用水才算宽松了一点-——但想要搞绿化，还是非常紧张。”
“真正开始可以大规模用水，是二号管线建成之后的事情，这条输水管道全长四百多公里，光是建造费用就高达2个多亿，算是给基地的后续发展提供了可能。”
“就是靠这条管道，我们在基地附近完成了将近5平方公里的绿化，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湖，那也是正儿八经地用水一滴一滴灌出来的。”
“别看它周围都是沙子，但其实下面是混凝土，理论上来说，它应该叫人工泳池才对.”
听到林国瑞的话，王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倒是没有像往常一样跟他针锋相对地再顶上几句。
他已经看出来了，林国瑞确实是做了很多实事的，光是一个冷凝抗蒸发系统，就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他最开始以为，所谓的冷凝抗蒸发设备就是一个大大的冷凝器，然后把凝结的水珠重新导入地下而已。
但事实上，出现在他眼前的这套设备的复杂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
“介绍介绍？”
王旺开口问道。
“走呗。”
林国瑞让随行的工作人员先把两人的行李搬到住处，随后带着王旺走入了林中。
两人一路向前，这时候，王旺看到了这套冷凝系统的更多细节。
“位于湖中心的是微气候调节主塔，中心为空心的，表面是多孔疏松聚四氟乙烯膜与碳复合超亲水涂层，内部核心则是你所认为的简单的冷却装置，或者我们叫中心冷却泵。”
“它的作用其实很简单，就是通过吸收固定流向上的湿润空气，将沙漠地形中快速上升的水蒸气重新凝结，然后储存在集水池中。”
“你应该已经注意到了，这片林区植被的设计是有讲究的，我们种植了大量高低错落的不同植物，在内部还铺设了一部分的光伏发电板。”
“但其实，太阳能板的主要作用不是为了发电，而是限制特定区域的温度上升。”
“这种太阳能板是双层结构的，上层为单晶硅太阳能电池片，下层为特殊涂层的铜基冷凝板。”
“单晶硅太阳能电池片在吸收太阳光转化为电能的同时，热量通过下层铜基冷凝板散发到特定区域，在太阳能板下方形成低温区域，从而吸附和凝结空气中的水分。”
“喏，你现在看到的就是这套装置。”
王旺闻声半蹲下去，把手伸到了太阳能板下方，而他确实能明显地感觉到，这附近的温度是比周围要低处一些的。
——
温差不大，但已经达到能形成可控的空气流动的程度，而利用可控的空气流动，这套系统可以将大部分携带水汽的气流导向多个冷却塔的方向。
最高的冷却塔高度达到接近20米，已经能够拦截大部分的水汽了。
“非常.非常精密的设计。”
王旺心悦诚服地感慨道。
“当然，要不怎么说这玩意儿是精细化、高成本运作呢？”
“实际上，光靠太阳能这点能源，是根本撑不起整套冷凝系统的运作的，最核心的能源供给还是来自于聚变电站。”
林国瑞拍了拍手站起来，伸手指向了远处一个方向。
“明年，在那里，我们会有一套独立的小型聚变发电装置，专门用于一期实验项目的能源供给。”
王旺微微点头，看着林国瑞骄傲的表情，他开口说道：
“真的是大手笔.”
“这算什么大手笔？”
林国瑞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实际上，我们所能看到的这些东西所消耗的资源，在项目总成本中还不到一半。”
“真正烧钱的东西，在地下。”
“地下？”
“没错，你不会以为我们就是把水重新灌到地里去就行了吧？你是个老专家了，应该知道在这种地质环境下水源入沙意味着什么。”
“实际上，这整片区域的地下都铺设了分布式储水网络，我们用水管作为骨骼，高渗透性的聚合物纤维作为筋脉，液态土壤作为肌肉，彻底改造了这片土地的土壤环境。”
“当然，前期的投入超级大，但是，你可以看看地面上这些土，摸摸看。”
王旺听话地再次蹲下身，拿起一块土坷垃捏碎之后，他若有所思地说道：
“这不是单纯的人工液态土这是混合土，砂砾已经开始出现板结固化的趋势了。”
“没错！”
林国瑞哈哈一笑，继续说道：
“你知道从完全的流动沙土到现在，我们花费了多少时间吗？”
“两年？”
王旺随口猜道，毕竟按照林国瑞到这里的时间来计算，大概也就是这个数字了。“猜错了。”
“9个月。”
“.真的很厉害。”
这一下，王旺是真的服气了。
所以什么叫环境管理？这就是真正的现代化的、富技术型环境管理！
王旺的心热了起来，因为他确实在这一个“绿洲”之中，看到了全新的机会和生机。
而林国瑞也注意到了王旺的表情，不得不说，这一刻，他还真的有了点扬眉吐气的感觉。
但他没有停下，而是继续说道：
“9个月还算长了，事实上，我们后续还打算引入生物治理。”
“你知道的，沙子的物理性质、化学性质和土壤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沙子的二氧化硅含量过高，性质比较单一，极度缺乏黏土矿物、有机物、各种氧化物以及其他无机盐。”
“这导致我们在绿化过程中，可用的植物种类被限制在极小的范围之内。”
“但如果，我们能对土壤进行改造，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已经有思路了？”
王旺冷不丁地问道。
“当然还没有。”
“不过我听说，上级有一个部门会进行这方面的尝试，他们的技术实力比我们要强得多了，我们就安心等结果吧。”
“如果真的能搞成，那人类的未来发展路径，恐怕就要做出一些调整了。”
“不仅仅是向上、向太空进发，还要向地面的更远、更荒芜之地进发”
两人的脚步继续前进，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了这片绿洲的尽头。
看着渐渐变得稀疏的植被，看着远处的万里黄沙，王旺不由得心有所感。
要把这一整片戈壁变绿，到底需要多久？
或者说，到底有没有可能？
这个答案，可能需要自己用余下的一生去探索了。
“走吧，回基地去！”
他开口说道。
“不再看看了？这里面好东西可多了，要不要我带你去看看二号线？那玩意儿也挺壮观的，可不是一条水管那么简单.”
“改天再看！”
王旺的语气有些迫不及待，他拉上林国瑞直接往回走，一边走还一边问道：
“我的权限什么时候能下来？我能看到现在这个项目的技术文档吗？我能看到后续的计划书吗？”
“没问题的，不是什么高保密级别的项目-——当然，我指的是环境项目啊，研究所里的东西，你就别想掺一脚了。”
这话一说出来，轮到王旺翻白眼了。
“你看我像弱智吗？我能干出来这种事情？”
“我只是随口提一嘴而已量子计算项目是真正的顶层项目，它的保密级别甚至比当初的核聚变项目还要高。”
“说实话，我有时候也很好奇他们到底在研究点什么，不过隔行如隔山，哪怕他们偶尔给我讲点不涉及保密的基础知识，我也只能听个半懂不懂。”
说到这里，林国瑞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情，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欢快。
“不过，在这里工作，真的是能见证历史的。”
“你估计也看新闻了吧？量子计算项目取得重大突破，说的就是我们这里”
王旺缓缓点头，回答道：
“看到了。”
他的心里突然有点恍惚。
就在这里，就在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上？
他本来以为，大规模环境改造项目已经算是历史性项目了，可实际上，这里孕育出来的东西，还绝不仅仅只是自己所了解的那么简单.
这密度未免也太高了吧？
还是说，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特征？
历史洪流滚滚向前，每时每刻都有大事在发生。
对于没有参与其中的人来说，每一天都只是平常的一天。
可实际上呢？
他们所过的每一天，都是与前一天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是天翻地覆的不同的一天.
两人脚步不停，终于走回了基地的大门口。
随行人员还兢兢业业地在那里等着，王旺有些愧疚地走上前说道：
“辛苦你们了。”
“领导辛苦了！”
对方笑着回答道。
看着他还明显有些稚嫩的面孔，王旺不由得好奇了起来，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你多大了？来这多久了？”
“24了领导，项目启动的时候就在这了。”
听到两人的对话，林国瑞不由得插了一句嘴：
“你还问人家呢，小李可是老人了，基地刚开始建的时候就是他们承担内部安保防卫工作的，建成以后职责范围又扩大了，现在基本什么都要干点。”
“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直接问他就好了，只要是能跟你说的，他都没有不懂的。”
“厉害！”
王旺竖起大拇指，转而又问道：
“很久没回家了吧？”
“嗨，还没回过家呢。”
小李的语气轻描淡写，而王旺却突然觉得有些敬佩。
最好的年纪，扔在了这里。
是的，他的确没有参与过那些高深的研发工作，但谁有能说，他不是造就了巨大成就的一份子？
这里，的确是一片热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