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维心中蓦地揪紧起来,又连着试了几个人的鼻息,无一幸存,身上却没有伤口。
暗卫们围拢上来,罗维低声让他们散开,不要引起雁军的注意,雁军还在附近。
撤退的庆军已经大部分都进入城门,城门随即慢慢关闭,将雁国大军阻挡在外,同时也将庆军左翼中死去的这数千人暂时关在城门外。
雁军攻城门不下,悻悻地撤退,其中有一小支就向这边倒毙的数千庆军士兵走了过来,似乎是接受了什么命令,在尸体堆中走来走去,查看有没有幸存的。如果有,就补一刀捅死。
罗维深深吸一口气,这些人在一个小时之前都是活生生的,而现在,他却亲自下令,连龙邺城也不让他们进,任他们暴尸在荒野之中。然而他十分清楚,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保存庆军的实力,让还活着的人不至于受伤或者死亡。
所以说,罗维很不喜欢战争,因为战争中他总是要逼迫自己做一些这样的选择题。
罗维一声不吭地卧倒,趴在尸体堆中,暂时没有引起远处那一小支雁军队伍的注意。他想过去听听他们的对话,看能不能听到今晚那金发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会有数千庆军士兵不明不白地死去,便悄悄地向那边爬过去。
行到一半,他的袖子突然被一只手拉住了。
罗维立刻扭头看去,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拉住自己的人,竟然是自己的老爹罗仲!
罗维蓦地倒吸一口凉气,一把抓住罗仲的手,抓得紧紧的。那手已经开始消散了热度,有点冰凉。
罗仲脸上毫无血色,连神采奕奕的络腮胡子都无精打采地耷拉下去,眼神有点涣散,望着罗维勉强笑了笑。
“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把你编在守城军队里吗?”罗维低声说,急得六神无主,“快……我背你走,进城去治伤!”
罗仲反手抓住他的手腕,摇摇头。
“别费力气,让他们发现你就糟糕了。”罗仲望着远处搜索活口的雁军士兵,说道,“我要死了,救不回来的,我知道。”
罗维心里一凉,浑身血液都凝固了。和上次谢宛死的时候一样,一种很奇怪的荒谬感瞬间笼罩了他,但比上次还要强烈。
“爹,又不是发烧,说什么胡话。”罗维勉强笑着说,“让我背你进城去,这点小伤稍微治一下就好了。”
罗仲摇头:“你听我说,别做无谓的冒险。我的经脉被震断了,虽然暂时还死不了,但也绝对没有活路。你可以看看四周的人,他们都是断了经脉。”
罗维默不作声地拉过罗仲的手腕,搭了搭脉象,然后就不说话了。
罗仲笑了笑:“没想到你竟然会来,肯定是老天护佑,让我能见上你一面……来,趁老子还没死,和你说几句要紧的话。”
罗维神经质地摇头说:“胡说什么?你不会死。”
罗仲心满意足地看着他,那神情像是在看自己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他说:“臭小
子,老子活这一辈子,最得意的就是养了你这么个儿子。”
罗维心中如坠冰窟般寒冷。那边雁军士兵已经渐渐地朝这边走过来,他把身子趴得更低,看见一滴滴的泪水掉在自己眼前的泥土上。
罗仲乐呵呵的:“哭什么?来世上一辈子,什么都看过,什么都做过了,也该回去了。哼,别告诉老子你还长不大,离不开老子。”
“没有!”罗维含糊不清地说。
罗仲仔细地看着他:“好嘛,臭小子长大了,这个脾气跟你娘一模一样。呼,你回去可得告诉你娘,老子把你从十二养到二十一,不算没良心了吧。”
“不算。”罗维闷闷地说。
罗仲突然笑了:“嘿嘿,你猜我有什么要紧话要和你说?”
“我怎么知道?”罗维突然又哭了,他觉得很不好意思,但却怎么也止不住。
“算了,我也不卖关子了,别等会一口气上不来。”罗仲乐呵呵地望着天空说,“你娘啊,她也是太精明了,怕你在天都城无依无靠,就让你上罗家来。其实你不是我儿子,恐怕连你自己也不知道吧?”
“我……”罗维蓦地睁大双眼,心中惊诧无匹,一句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罗仲勉强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好了,别忙着解释,看你当时的眼神,就知道你一定被你娘骗了。”罗仲说话突然开始变得艰难了,他低低地咳嗽着说,“我是不知道你娘打的什么主意,不过呢,既然她这么说,那我就这么认下。但其实,我和她当年……没有,什么也没有。她以为她骗过了我,让我觉得我和她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什么也没发生。”
罗维忽然开始觉得,周围的一切仿佛都离自己很远。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罗仲突然又笑了:“她是很聪明,我这辈子也没见过第二个像她那么聪明的人。不过,她还是没能骗到我这个笨蛋。”
罗维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他觉得自己现在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异常艰涩:“你……一开始……就知道?那你还……”
罗仲望着他:“臭小子,我不能把自己说得多么伟大,我一开始很气恼,没想让自己背这个黑锅来认你。不过,看到你之后……当时的你,好像很茫然,无所适从,但又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那么小一个人,就那么自己找上门来了。我这辈子没有儿女缘,看到你之后,突然觉得,有你这么个小鬼,也很不错。”
“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把我当亲生儿子看待?”罗维低声说。
罗仲困难地咽了口唾沫:“你这可问到点子上了,我……我其实一点儿也不伟大,只是觉得这辈子没能和你娘在一块儿,那就假装是她孩子的爹,好像感觉也挺好的……后,后来,时间长了……就觉得你和我的亲生儿子也没什么两样了。”
罗维握紧了他的手:“你是不怎么伟大,但你是我心目中最好的爹。”
罗仲摇了摇头,显然很不赞同他的话。
“小子,去找你真正的爹吧,如果你知道是谁的话……”罗仲望着天空说,“我很自私,认下你对你好,也不过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一个夙愿而已……我是没资格让你叫我一句爹的。”
罗维觉得眼前又开始模糊了,他神经质地摇头:“不,只有你……你就是我爹。”
“傻小子。”罗仲轻轻吁了一口气,“我只是个不够资格喜欢你娘的普通人罢了,难得有缘和你做了九年父子,我已经很是心满意足。好了,我累了……想睡了。”
罗维用力地攥着他的手:“别睡!”
“对了。”罗仲突然睁开眼睛说,“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还有机会见到林诗韵,替我向她说一声……我很抱歉。”
“你自己去说啊,这种烂摊子我不帮你收拾。”罗维忍着眼泪说。
“小子,连我的话也不听了?老子真的累了,原来说话也能这么累,我先睡一觉……”罗仲又闭上了眼睛。
罗维久久不动,像石化一般。检查尸体的雁军士兵从旁边走过去了,随意地扫了一眼,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罗仲的手,仍然被罗维紧紧攥在手里。
这个男人,一生竟然爱屋及乌到如此地步。
这一刻,罗维突然有些怨恨卫蘅。她分明就是个不负责任的女人,凭什么让罗仲和先皇赵均这两个人都对她念念不忘,奉为圭臬?
星元三四八零年三月十六日,摄政王罗维之父罗仲在龙邺城下战死。据后世史书记载,罗仲身为罗氏家主,一生清贫,从未因为儿子手握重权而获得一点利益好处,甚至连官位也没有,只在死后,才被追封了一个虚衔。
摄政王为父亲带上了为期三年的重孝,虽然所有人都劝他不必如此,特别是在战时的紧要时刻,完全可以酌情而为之,但他却执意如此。
罗维知道,在这世界上对自己有决定性影响的人,又少了一个。他不知道这是开始还是结束,只是默默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战事,依旧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双方各自死伤不计其数,罗维看不到胜利的曙光,但他知道,对方也同样看不到,双方只是在无谓地相互消耗实力而已。
他不明白既然已经这样了,雁国为什么还非要打。牺牲大量的兵力只为了也许能打下一点庆国疆土,雁国皇帝应该不是这么愚蠢的人,那是怎么回事?
此外,他所在意的就是那天在战场上突然出现的金发身影了。他总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觉得那就是自己在天武圣山中见到的金发少年,但罗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帮助雁国。
虽然心有疑惑,但罗维在战事上却丝毫不敢放松。他吸取荔城之战的教训,不敢再盲目自大,以为自己的决策不会出多大的问题,而是从天都城召来了不少经验丰富的幕僚,并时常与坐镇天都城中的左相通信请教。他时常与众人讨论直至深夜,睡得很少,生活忙碌却充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