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外面有人呼唤，欧云未及回应，便见一个轻巧玲珑的身形推开阁门，跳了进来。
“欧师兄！你可好些了？师姐嘱我来瞧你”。
一位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着一身素净道袍，髻上挽着素钗，两颊不施脂粉，却生得粉嫩通透，双手捧着一个洁净的布包，笑吟吟地，冲欧云抿嘴。
原来是丹房里年纪最小的师妹，名唤宁知遥的。
因她性子乖巧，行事机灵爽利，不止模样生得匀称，更在丹道上颇有天赋，因此观里上下无不疼爱。
“都是大姑娘了，怎么还冒冒失失的。”
欧云佯作嗔怒，一边整束衣带，一边起身将阁中窗棂尽数支了开。
“欧师兄，眼下可不是嫌我的时候，你昨日在演武场上，可是出了大名了”。
宁知遥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出名怕怎的？莫非眼睁睁看那个夯货伤了师姐？”
欧云凭窗远眺，故意将话说得轻描淡写，见远处阴云渐次铺陈，半山之上水雾氤氲，看天色，怕是要下起雨来。
“自然不能，谁要伤了谢师姐，不说你我，便是观中上下，都要叫他没有容身之地。”
方才还笑吟吟的，谈及此事，宁知遥又变得义愤填膺起来。
“不说这个，这是玉清丸。昨日你倒在出云阁，是谢师姐亲自送回来的。又恐你受了惊吓，特意去求的。”
宁知遥展开布包，掏出两个精致的瓷瓶。
“是师姐送我回来的？她身子可好？可还说了什么没有？眼下去了哪里？”
听是谢亦明送他回来的，欧云心中不禁一动。
“瞧你，怎的又沉不住气了？”
宁知遥眨巴着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欧云。
“师姐好得很，还命我来瞧你，一则看你可好些了。”
“二则，昨夜丹房失窃，说是有山精来盗丹。巡夜的师兄查了一宿，在小石山脚下，发现了一具奇怪的尸体，听说不像是寻常精怪，便是年长的师兄们也不大认得。”
“师姐说，你在问机阁，偏门的书读得多，若能走动了，就过去分辨分辨，她已禀过戒持长老了。”
欧云心下有些欢喜，“这些没用的本事，她竟记着。”登时便坐不住了。
“一早便能走动，快走快走，师姐若等着，该着急了。”
说完，抽了两把伞，连门窗也来不及收拢，便扯着宁知遥往小石山赶去，不多时便到了山脚下。
只见七七八八的人影簇拥在一株古槐底下，却独不见谢亦明的踪迹，欧云心下有些纳闷。
众人中为首的汉子看出了欧云的疑惑，道：“谢师姐承戒持长老命，赴观星台下帖子去了，令我们在此候你。”
什么帖子要首座弟子去下？欧云心中虽不解，却也不便再问什么。
众人皆知欧云来意，见那为首的汉子示意，便齐刷刷地让了开，露出地上一床草席。
汉子提醒道：欧兄弟，这怪生得着实邪性，还是当心些。
欧云摆摆手，掀开草席，一张长脸尖牙、青面猩唇的凶脸赫然显现，吓得宁知遥忙躲到众人身后。
虽然读过不少志怪图谱，但如此近距离接触此类生灵，还是头一遭，见这怪长得如此凶异，欧云也着实吃了一惊。
只见那怪遍体金毛，四肢俱全，脸上鼓囊囊的两个大嗉袋，虽像灵长之属，却生得似猿非猿，似狨非狨，尤为醒目的，是颈下挂着一串项链，像是用什么碎骨串成的。
欧云定睛细看，那怪身上好几处伤痕，肋间一处创口比别处更深，想是被人用利器当胸洞穿所致。
脑后，一滩血水早已将土地浸透。欧云不敢触碰那怪的尸身，只好用雨伞去翻看那怪的后颈，果然瞧出了端倪。
那怪颈间，自风府以下，大椎以上，颈骨竟已被尽数剜去。
欧云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灵长之属，以任脉张其本，以督脉汇其神。
这两条最重要的经脉，均以脑下七节颈骨为根基，上接神聪、百会，下连中极、会阴，主掌人体经络流动。
而这七节颈骨，因地位殊为不同，故也被人称之为“灵根”。
古书有云：灵根孕育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
按古籍记载，倘若灵根被人剜去，魂魄便如无根之木尽皆走散，再难超度。
若是死者略有些道行，被有心之人设法，把那灵根剜出，用真火将怨气炼尽，再将骨头研成细散，以硫磺水送服，便是一种极大的补益之法。
但因此法太过凶异，且于阴鸷颇有损伤，正道修行之人知之甚少，便知道的，也往往不屑于此。
欧云也只是在一次誊抄古籍时，才偶然得知此法。
若是观中弟子，断不会行此阴毒之事，莫不是有什么邪祟混了进来？
欧云不敢草率，再细看那怪，两颊之下鼓囊囊的，似乎夹藏着什么。
为首的汉子见欧云示意，使剑鞘撬开怪口，果然掏出三枚晶莹的丸剂来。
“一点雪”。宁知遥脱口而出。
这一点雪，虽是荒云观独门的方子，却也不过是寻常医治痈疮所用，配方中也并无芝兰仙草之类。
况且这怪周身并无疽痈之患，冒这样大的险来荒云盗丹，不去偷八虎闯幽州、风水混元丹这些价值连城的灵丹妙药，反而理会这寻常的丸剂，显然于理不合。
“想必是有什么隐情，灵根之事也颇为邪异，不如禀了戒持长老再作打算。”
欧云胸中正盘算着，忽然一句清越的男声传了过来。
“探查得如何？可有些头绪了？”
见一青年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头戴纯阳冠，身着轻丝袍，腰悬玉玦，手执宝剑。虽生得面容清俊，神采照人，却比寻常人多了些负才恃物的傲气。
欧云面色一滞，不是冤家不聚头，来人正是鲁裕青。
“不过是寻常的山魈罢了，没甚么特别的。”
欧云略一拱手，淡淡地答道。
众人连忙施礼，鲁裕青并不理会，瞥了眼地上的尸体道：
“当真如此？”
话间似是别有意味。
精怪盗丹，不是什么大事，丢的也不是什么奇珍异宝，以鲁裕青的性子，必是不屑于掺和的，何以今日特意来查问？
欧云道：“山魈之属，多生南瘴之地，《南海志怪录》曾收录过的，我凌绝峰地处北域，观中同门或不认得，也是有的。”
见鲁裕青来的突兀，欧云一时拿不准他的来意，不欲多作纠缠。
众人对鲁裕青并无好感，见欧云对丹药的事绝口不提，也都心领神会，缄口不言。
“师兄若无别事，我要回去复命了。”
欧云把伞夹在怀里，作势要走。
不料鲁裕青竟持剑一拦，当胸挡住了去路。
“谢亦明此刻不在，我身为首座，内外事务均可节制，你同我复命便是。”
言毕，轻轻扫了众人一眼。
远山之处雷声隐隐，阴云积郁愈发浓重。
众人见他这般目中无人，心中无不愕然。
欧云心中惦着戒持长老的话，又恐他为昨日之事发难，不愿与之争辩。
见鲁裕青脸上骄矜之色时隐时现，便抽出怀中雨伞，压住那剑鞘，微微一按。
鲁裕青素来以首座自居，执剑之手并未催动灵气，却不料到欧云如此大胆，只觉手腕吃力，那拦胸的剑竟被按下三寸来，脸色立时转穆为嗔。
“你……”
欧云盯着鲁裕青眉间，道：“我奉师命而来，自是要向师父复命。师兄若得闲，不若多花些时间在经卷上。便是《南海志怪录》这样的闲书，翻一翻也是好的。”
鲁裕青瞧着欧云，脸上似笑非笑，道：闲书读得再多，也不过是个无用的书袋子。想在这世间立足，或是身负绝技，睥睨天下，或是择木而栖，因势利导。
“长老能护你一时，可护不了你一世，我劝你还是早做打算。”
话音未落，一抖腕子，复又将那雨伞轻轻按回欧云怀中。
欧云收了伞，道：“人生在世，不过鸿爪雪泥。世间汲汲营营者众，不忮不求者寡，师兄还是顾好自己要紧”。
宁知遥见二人针锋相对，恐又生出事来，忙上前将二人分开。
道：“欧师兄为查探这怪，耽搁了不少时辰，这才着急复命，还请师兄担待”。便扯着欧云叫走。
见是宁知遥，鲁裕青也没有好脸色。斜睨着，瞥了她一眼，穿过众人，走向那怪尸，使剑鞘轻轻撩起草席，边打量边道：
“丹房里，你是顶头机灵的，该知道鲍肆兰舍，各同其流。我劝你离这些臭鱼烂虾，还是远些。”
似乎没有看出什么究竟来，鲁裕青环顾众人，又道：“尔等继续查探，若有了消息，即刻便来禀我”。
众人无不忌惮于他，皆唯唯称是。
鲁裕青言毕，身形一纵，只听林梢之上环佩交击，身影早已在百步之外。
“好俊的身法。”
虽然不喜鲁裕青，但见他这一跃如此轻灵，欧云也忍不住在胸中赞叹。
众人见鲁裕青去得远了，才都放下心来。
为首的汉子道：欧兄弟，你两番吃罪于他，往后需得当心些。
欧云只道无妨，见天色愈发昏暗，便谢过众人，别了宁知遥，往戒持长老处复命，将怪尸及灵根之事一一备述，独隐去了出云阁中李参水一节。
戒持听他禀毕，只草草应付着，教他回问机阁养着。
欧云见戒持眉间紧锁，个中似有隐忧，却也不好再问，回至问机阁，将那“一点雪”置在窗边案上，自己就在阁中抄经。
是夜，雷雨大作。
窗外风雨相催，欧云手中走笔不绝，正抄至南华经《人间世》一节。
见那书中写着一句“瞻彼阕者，虚室生白”。
欧云环顾阁中，只见烛影轻摇，四下无人，一片清冷寂静，心头蓦地一动：
谢师姐出了远门，不知带伞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