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有尽时, 情却未必。
端华跟着赤渊一路跌跌撞撞也不知走了多久。
直到她听见赤渊回过头来一脸警惕的大喊时才停下脚步。
“谁?谁鬼鬼祟祟的跟着我?”
端华躲在不远处的树旁,以为自己被赤渊发现了,便木然的走了出来, 僵僵站着。她木愣愣的道:“我……我没有恶意……”
赤渊冷笑着一步一步的朝她走来。
端华呼吸一滞, 又道:“我真的没有恶意……”
破旧的长裙扫过地面发出拖沓的声音, 端华隐隐都能嗅到赤渊身上刺鼻的血腥味。就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 她忽然发现, 赤渊从她身体里直直的穿透过去了。
原来,赤渊根本就没有看见她,也听不到她说话。
“为什么会这样……”端华喃喃道。
赤渊掠过她, 走向了她身后的一棵树。
树是千年的老树,枝繁叶茂根基深厚。
“还不出来么?”赤渊拭去嘴角的血迹, 一抬手一道银白的光芒便从掌心发出笔直的射向树中。
“嗤——”像是破开皮肉的声音从树里发出来。
紧接着, 只见乳白的光芒一闪, 树里竟是猛然走出个高大的男人来。
白袍似雪,墨发披肩, 凤眼潋滟。
端华失神道:“紫微帝君?”
“赤渊姐姐。”
“紫微?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等姐姐你啊。”紫微笑得温柔。
“等我?呵,等我做什么?”
紫微不答,只是抬起修长的手指轻轻拂去脸上一点零星的血迹后,才缓缓道:“姐姐的法力倒不像传闻之中那么不堪呢。”
赤渊惊愕的盯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紫微帝君笑道:“姐姐何必这般看着我。”
赤渊不语, 仍是直勾勾的盯着他。
大约是这眼神太过执着和哀怨, 紫微像是受不过一样终于微微偏过了头, 眉头轻轻蹙起。他淡淡道:“姐姐, 你该知道这个世上无论什么事情都是有目的的。”
赤渊一颤, 口里又有几缕鲜血流出来,挂在干燥的嘴角。明明身上的伤十分疼痛, 她却抿唇笑了笑:“这么说来,你接近我也是有目的的?”
紫微慢慢点头:“是的。”
赤渊了然,还是笑,苦涩的抑或是绝望的。
“你也是为了我体内的内丹?”
紫微迟疑了片刻,却还是轻轻点头:“是的,确实如此。”
顿了一顿,他又道:“不过也不仅仅是为了仙珠,而是为了整个三界,为了苍生。”
潋滟的凤眼里这一刻闪烁着绚烂的光芒,似有一团炙热的火种在燃烧。
赤渊触到他的眼神,仿佛陡然明了什么一样,癫狂笑起来:“疯子……疯子……你们都是疯子……你竟然想,不,你们竟然想……哈哈……我告诉你那是绝不可能的……疯子……”
他们究竟想做什么呢?
端华茫然自问,问了一会,却又哆嗦着闭上了眼睛。她知道的,其实一直以来她都知道的。只是,她从来不愿意去触及那个问题。
“疯子?”紫微帝君淡淡一笑,“姐姐形容得很贴切,不过要我说疯子还不够——我们是天才。”
赤渊仍然在笑,弯着腰佝偻着身子笑,直到笑得眼里溢出了泪,她才终于止住了笑声,沉沉的闭上眼,轻轻的,慢慢的,呢喃道:“原来,这世上,一个真心待我的都没有。”
紫微的笑意凝在了嘴角,他微微张着唇,无声的附和道:“不错。因为这世上的真心太难得。”
赤渊自语道:“明日才是我的陨落之期,可你今日来了,便分明是要今日取我性命。”
紫微沉沉道:“早一日晚一日有什么差别。况且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三界做贡献,赤渊姐姐也算死得值当了。”
赤渊闭目,喘着粗气道:“说起来,你同他倒是很相像。”
“谁?”
“金蝉子啊。”
紫微哼了一声,颇为自负的道:“他不配同我相比。”
赤渊睁开眼,淌着血的眼里流露出几许轻蔑,她斩钉截铁的道:“不,是你,不配。”
“是么?”紫微的声音逐渐变冷,“看来赤渊姐姐的死期越来越近了。”
她不做声,只缓缓睁开眼,淌着血的眼睛望向了远方。远方是什么?远方有座宅院,院里有株梅花,颤巍巍的已将枝丫伸出了墙外。
她看着看着,笑起来,天真的无邪的。
“紫微,你可还记得那株千年寒梅?”
“记得,自然记得。那是我送你的第一件礼物。”
端华亦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只看了一眼,她已险些不能自己,那株梅花——她记得。
“待我魂飞魄散以后,你便将那株寒梅带走好好照顾罢。”
“好,我会的。”
紫微帝君低声允诺。
得到允诺,赤渊似是松了一口气。她站直了身子,目不斜视。她的长裙虽是那般的破旧不堪,一头长发凌乱的耷拉在胸口,面上也是一片灰暗,可这一刻,她的脊背挺的笔直,面庞仰得极为高傲,令人恍惚中以为她又变成了那个身份尊贵地位崇高的赤渊星君。
紫微也有些动容,这时,他竟有些不忍心就这样杀了她。
“你我拼死一战。”
赤渊缓缓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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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战,战了多久呢?
不过半日罢了。
半日,能有多久呢,从晌午到傍晚。
她刚刚才被唐三藏重伤,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又同一位修行了四千年的帝君决战,自然是打不过。
所以,毫无疑问的,赤渊输了。
虽是输了,她血迹斑斑的长裙上也不过又多添了几抹新的血迹,瘦削的身躯旁也不过多添了一颗明亮动人的仙珠而已。
赤渊轻轻闭上眼,静静地等待着魂飞魄散。
等了好一会儿,终于,那撕裂般的痛楚降临在她身上——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划破了天界的顶空。
而端华,就那样冷眼看着赤渊死去,就那样看着紫微取走仙珠,而后赤渊魂飞魄散。
不错,她确实不是她。
她就静静站着,站在赤渊逐渐冰冷的尸体旁,眼里或许是怜悯亦或许是讥讽。总之,她没有走,因为她都知道这件事还有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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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君陨落,天界大恸,大半的星君都来了。
但是很可惜,他们并不知道真正杀死赤渊的是谁,因为早在他们到来之前,紫微帝君已经将一切都推给了金蝉子。
“金蝉子,你欺我负我,我咒你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赤渊破碎的尸体旁,用秀气的正楷写着这样一行字。
她临终时,紫微到底还是答应了她,只是多加了最后一句诅咒。
她若知晓,大约是死不瞑目,因为她要的不过是金蝉子后悔罢了。这痴心的人哪里舍得,自己心尖上的和尚受诅咒呢?
理所当然的,一众神仙纷纷猜测金蝉子是星君陨落的罪魁祸首。一向疼爱她的天帝更是直接了当的去质问金蝉子:“是不是你害了赤渊?”
俊俏的和尚面上一凛,却没有否认。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他。
天帝大怒,然而却拿他毫无办法,因为他是佛,西天的佛。
二人千年交情决裂,金蝉子也不过微微一哂。
“什么爱情,友情不过如此。”
他对自己即将要完成的大事更加坚定了。
赤渊星君在自己洞府门前陨落,漫天星光为她送行。送行需一月,一月后她的尸体便会随风消散。
端华,一直在等待。
半个月的时候,她等到了金蝉子。
金蝉子愤怒而又无奈的坐在赤渊尸体旁,口中佛音连绵,竟是为她超度。
端华发觉可笑,难不成这一刻他的慈悲之心又回来了?不过,事实证明,他还是那个狠绝冷漠的金蝉子,端华分明听见他临走时低声冷笑:“无论你做了什么,我永远都不会爱你,更加不会后悔。”
她遥遥目送他瘦削的背影远去,心里那些疯狂的恋慕却不曾减少半分。
她很清楚,自己跟赤渊一样都已经着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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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的时候,也来了一个和尚。
和尚约摸十七八岁的年纪,模样秀气,面容圣洁。一双眼,干净澄澈,明亮动人。
他悲恸,眼中含泪,伏在赤渊的胸口愤怒的问:“金蝉子到底有什么好?”
金蝉子到底有什么好?
端华亦在问,不,他没什么好,他什么都不好。然而爱一个人,毫无理由。
端华知道,自己等的人终于来了。
天上,不知何时下了雨,淅淅沥沥的。
和尚就这样搂着赤渊的尸体,亲密无间,他的脸上竟然也出现了笑容。似甜似怯似苦似涩。
端华听见他低声说:“师姐,你说的不对。”
有什么不对?
“哪里都不对。”和尚温和的道,他侧过头,亲昵的蹭着她的脸颊,眼里都是宠溺,“师姐啊,谁说这世上一个真心待你的都没有。”
端华震惊。
惊的不知是这和尚暗藏的情爱,还是那一句真心。
她诧异的看着和尚,原来那一日不止她,他也一直在那里。他什么都知道。
震惊过后便是愤懑,那日,他既是在那里,为何任由金蝉子和紫微帝君伤害赤渊呢?
仿佛那和尚知晓她的心理一样,她听见那和尚答道:“你以为我不曾想过阻拦,然而凭我的实力去了不过白白送死罢了。”
“白白送死也好过你在此处自怨自艾。”
和尚笑容凝住,却又很快再堆砌上一团模糊的笑意:“你说我,为何不想想自己?你何尝不是一直冷眼看着,你什么都知道,你什么都明白,却从来没有向她伸过援助之手,枉她待你那般好。”
端华愣住,愣了好久才道:“你是何意?”
和尚森然一笑,清澈的眼里杀意腾腾:“端华,四千年前你就站在不远处冷冰冰的看她死去,这一回,你还是一样冷冰冰的任由她死去,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你——你——”端华连道了好几声,却还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最终也只能勉强问道:“你为何看得到我?”
和尚没有回答她,仍然在质问:“世人皆说妖重情义,求我放过妖界,可是妖,真的有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