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娃他娘,别收拾了!还管这些破东西作甚?赶紧去抱幺妹儿。再不走,仙长恐怕就要去下一座城了。”
曲梅县中,吴老壮正催促着收拾行装的婆娘,身旁六七岁大的儿子揉着眼睛,打哈欠道:“爹爹,我饿了。”
吴老壮说道:“别急,我听说仙长那里有大户人家布施粥面,我们去那里吃,顺便给你妹妹治病。”
“行了行了,你们父子俩就会琢磨这些有的没的,幺妹儿病倒的时候,你不还是天天求神拜佛?这次的仙长可别又是要咱们花钱,上回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呢。”妻子抱着襁褓中的婴孩,神色哀愁道。
“放心,我昨天都打听清楚了,绝对没有错!”吴老壮上前探了探女儿的鼻息,松了一口气,说道:“这几天我就没有一晚能睡踏实的,这什么失魂怪病真的害惨了大家伙。走!我们赶紧去找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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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穿街过巷,来到一家名为千金坊的医馆,这家医馆是县里一位大财主的产业,既是药铺,也有坐堂大夫,若是有急病、恶疾、孕妇等不便出门者,千金坊中都可以安排上门的人手。
当初幺妹儿还没出生,就已经有失魂瘟的消息传出,说是刚出生的孩子都没了魂儿,不会哭不会闹,过不了几天就会夭折。
吴老壮年轻时好耍钱、玩心大,所以结亲比旁人晚,同辈人都有好几个子女喊他叔伯了。直到几年前稍稍收敛,这才托媒人找了一位娘子,过起了寻常人家的生活。几年前生下了一个儿子,后来又怀上了一胎。
按照吴老壮的设想,他给大户人家做泥瓦匠,挣得不算多,也可以安家度日,养三两个孩子不成问题。但他不希望儿子跟自己一样浑浑噩噩半辈子,打算攒下点钱,送儿子去读书识字。
不久前听说朝廷将要开设百工科,广招百工匠人,专司各地工务营建,算是吃俸禄的。若能识字通数,还会有地方长官给安排屋舍,年月保底俸金等等。要是儿子能进得了百工科,也算是衣食无忧了。
只可惜突如其来的失魂瘟彻底打乱了吴老壮的希冀,刚出生的女儿“毫无意外”地染上失魂瘟,哪怕是千金坊的郎中大夫都全无办法。
此时又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帮道士,说什么“鬼气行世、上下失德”的话,称染患失魂瘟的婴儿,皆是因为父母失德、鬼气作祟,因此黄泉不许神魂转世投胎。只要顶礼“上华玄真大法师”,失魂婴儿自可苏醒云云。
出了失魂瘟这档子事,都没有泥瓦活计可做了,吴老壮担忧幺妹儿身子,也不敢多跟婆娘啰嗦,只盼着能从那什么大法师求得一些灵丹妙药,救一救幺妹儿。
可是大法师也不是那么好见的,前来求见送礼的有钱人家不少,左右几个县的百姓听到这消息,也纷纷带着孩子们赶来,将那帮道士落脚的城外破观挤得人山人海。
结果吴老壮花了钱,连那什么鬼大法师都没瞧清楚。因为道士们见人数太多,搞起了什么川流祈福,众人排成长队一路不停的走过,大法师就坐在高台上提着扫帚似的拂尘,每个人的头顶被拂尘扫一下便算完事,那拂尘杆子都不见动弹的。
可搞完这破祈福,幺妹儿的病情也不见丝毫好转,吴老壮又一次花钱,千辛万苦找到一位道士询问究竟,对方则回应道:
“心诚则灵,施主前来问询,说明还是对大法师不够诚心。不如请一张神符回家,这里是本观二十四款神符,最便宜的只要九百九十八文钱……”
吴老壮哪里还肯信这帮道士,转而又去找城东的和尚庙,此地在失魂瘟后香火终日不绝,百姓挤得水泄不通,只求能上香祈福,仿佛这样就能得到解决,可惜吴老壮连挤都挤不进去。
为了给自家幺妹儿,吴老壮这几天搞得是那叫一个身心俱疲,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整个人几天就脱了相。要不是打听到有什么南天仙师前来,连千金坊都通告全县,让百姓将失魂婴儿聚集一起,吴老壮恐怕连死的心都有。
一路急赶,总算来到千金坊外,此地不像观寺人头攒动、秩序混乱,无关人员都不能靠近,只能远远围观,而但凡抱着婴孩来的父母皆可进入,无论婴孩是否染患失魂瘟,都可以被南天仙师亲自过目。
千金坊一旁接连好几间大铺子,都是同一位大财主的产业,在知晓南天仙师前来,立刻将其改成舍面舍粥的义馆。但吴老壮可没敢让儿子离开,而是跟着引路的伙计,一路来到千金坊。
两旁大多都是类似他这样的寻常百姓之家,而且亲眼看见有一对小夫妻抱着哇哇直叫的婴孩出来。吴老壮的婆娘看见忍不住上前问道:“这不是小玉吗?你家孩子也得那怪病了?里面那仙师真的能治?”
被叫做小玉的姑娘脸上泪水还没擦干,显然是欣喜难抑,她连连点头道:“真的可以,吴嫂你家幺妹儿也病了吧?赶紧进去,仙师只要点一下额头就能让孩子醒了。”
吴老壮夫妻俩迫不及待,就看见内堂正中有一名披着黑羽大氅、头戴奇怪青铜面具的人,两旁都是带着婴孩的父母。已经治愈的婴孩啼哭叫喊,安排到一侧厢房中,另有郎中再照看一番,若确定没有其他伤病,就可以让父母带走了。
其实吴老壮他们一家来得已经算迟了,一些父母在知晓南天仙师在南境的事迹后,几天前就在千金坊外排队等待,如今曲梅县以及附近几个村镇的的失魂婴儿基本都聚集在千金坊,让南天仙师治疗。
当轮到吴老壮之时,他看见南天仙师抬头望来,不自觉地膝盖一软。南天仙师一旁有个小姑娘,说道:“这位大叔,你不用下跪的。”
“我、我……”吴老壮脸色臊红,自家婆娘只觉得夫家不争气,又不敢在人前表露多言。
南天仙师说道:“无妨,你只是这些日子有些气弱神虚。桂青子,给他醒醒神。”
言罢那小姑娘应了一声,手中一根金色短棒晃动两圈,泛起柔和光晕,照在吴老壮身上,顿时这些日子的困乏积郁散尽。他这才明白过来,连眼前这南天仙师的小侍女都有这等神通,仙师本人又是何等厉害?
吴老壮还想给仙师磕头,对方却让吴家婆娘将孩子放在一旁软席上,只伸出一指轻点婴孩额头,便令其即刻苏醒,发出脆亮叫声。
“醒了、幺妹儿醒了!”吴家婆娘欣喜不已,连连向南天仙师道谢,对方视若平常,挥挥手道:
“去让郎中看看还有无伤病,没事就可以回家了。”
吴老壮感激涕零,跪在南天仙师面前说道:“仙师神通广大,比那些假道士假和尚厉害多了。”
“哦?”对方微露疑惑,然后说道:“方才你进来时我就察觉了,你气弱神虚,并不是寻常劳心费神所致。最近是与什么僧道异人接触过吗?”
吴老壮话到嘴边又没敢说,他毕竟是寻常百姓,哪里懂什么佛道修行,支支吾吾怕惹祸。倒是他家婆娘直率,受了南天仙师的恩,立马讲道:“有有有!他之前还去那什么、什么玄真大法师那里,又是祈福又是求符的。还花了不少钱,一点事都没办成,还是仙师神通广大,哪里是假道士能比的?”
“真道士也比不过。”南天仙师说了一句,然后点头道:“我就说这曲梅县妖氛冲天,原来真有鬼道邪修作祟……我且问你,你去找的那位大法师,可曾有过救醒失魂婴儿的事例?”
吴老壮被对方隔着面具盯着,也觉得锐利眼神穿透面具射出,让自己不得不答道:“我听说是有几户人家的孩子被救醒了,但我没亲眼见到过。”
“如此便足够了。”南天仙师一挥手,吴老壮身上压力顿消,他连忙带着自家妻儿离开,浑然不觉冬日里也出了一身冷汗。
……
“郭公子,这曲梅县真的有你说的鬼道邪修吗?”
将附近聚集而来的所有失魂婴儿治疗完毕后,郭岱与桂青子暂得闲暇,桂青子想起方才经过,郭岱向不止一位前来的婴儿父母询问过类似的事。
“我在想,如果没有我和洞烛明灯,世人面对失魂瘟到底会怎么做?”郭岱说道:“洞烛明灯是从黄泉中引来新生神魂,本质上并非逆天而行,恰恰是奉行轮回转生之理。所以我才能如此轻易治愈失魂瘟,能为不在于我,而在于法器本身,因此受人觊觎也是寻常。那除此之外呢?西境、北境也有无数新生婴孩,他们根本没办法跋涉远来,甚至路上耽搁的时日就足够令孩子夭折。在如此绝望境况下,会用怎样的手段?”
桂青子歪着小脑袋,说道:“既然是失魂瘟,那是不是说明,将神魂放进躯壳里,就能解决问题了?”
“看起来的确是如此,无非是往空杯子里倒水,但具体又该如何做呢?”郭岱又问道。
桂青子想了想,说道:“其他修士应该做不到像郭公子这样,直接将新生神魂从黄泉中带出。既然如此……哎呀!难道他们是用在世间徘徊的阴魂?”
“这是很理所当然的想法,但实际要更复杂。”郭岱点头道:“世间阴魂之所以滞留不去,大多是因生前执念深重,或无端横死,死后不知已死。但这些阴魂并不是凡夫俗子想象的鬼怪,此等阴魂若不得感应自明,或有特殊法器招引,连方真修士也察觉不到……你可以这么想,如果黄泉是在俗人以为的地底,而阴魂所处,则是铜板的另一侧,不在地底黄泉,却也不为人知。”
郭岱取出一枚铜钱放在桌案上,朝上的一面是人间耳目所及,另一面扣在桌面上,仅凭肉眼是看不见的,但也不在桌面之下,郭岱这么说勉强算是一种比喻。
“阴魂人不知,那世人所说的鬼怪,应该是怨魂之属了?”桂青子问道。
“怨魂不过泛泛言之。”郭岱说道:“阴魂在世终有天年所限,天年若至,也自然轮回而去。但若在天年之前因某人事物而生感应,自知已死,状况就彻底变了。一般来说,没有人能够接受自己身死,如果埋尸之所是恶秽地域、凶戾战场,积怨不散者必成怨魂。
其实在我看来,怨魂也不过是如赤子生于世风败坏险恶之地,沾染红尘而成邪佞,一点都不稀奇。赤子之心、婴儿柔弱,是教人返璞归真,以不带欲念眼光看待世界,破除顽固知见,以近超脱之境。守不住赤子之心,陷于轮回者比比皆是。”
“郭公子的意思是,如果旁人要取神魂放入婴儿体内,就是用这些怨魂?”桂青子脸色有些担忧地说道:“这也太阴毒了,这些孩子万一长大了,会变成什么样子啊?”
“能平安长成就不错了。”郭岱说道:“洞烛明灯能收他人神魂,可是我为失魂婴儿引入的却是轮回中新生神魂,就是纯粹无暇的赤子之心,能伴随体魄生机运转,魂魄间不断接合。
但将怨魂放入婴儿就不好说了,首先必须要给怨魂下禁制,以免其反抗,禁制若不够精细,要么挫损怨魂,要么让怨魂挣脱,伤及婴儿脑识。无论是哪一种可能,细微的变化都足可以让婴儿夭折暴毙,就算长大了,也很可能是紫府有损的痴呆。
如果真的有这样的好运气,怨魂能够无损与婴儿体魄接合,体魄生机如常发动成长,那此人相当于老天爷赏脸,真正重生了一回。但说实话,一般人死后化作怨魂,并没有这样掌控自我心神的能为。哪怕是邪修夺舍,也需要花功夫让魂魄形神合一不分,这个过程相当于重复过往修行。所以我打听下来,此地百姓所知晓失魂婴儿被救醒的,也不过三五例,这样的事情确实太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