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清水放在桌子上。
碗是普通的碗,水却是上好的龙泉。
一只手托起了碗。
这只手温滑柔腻,有似一块美玉。指甲略微超出手指,五根玉葱般手指却比一般的手指要长上半寸。
倘若这只手长在一位名门闺秀的手腕上,只需翩然一挥,便不知有多少男子为它魂牵梦萦。
然而,人的眼睛常常会欺骗自己。
一个穿着破布衣的男人走进了酒楼,嗅着空气中的味道。
他走路姿势有点僵硬,一顿一顿像个僵尸。
也许他的样子看起来很滑稽,然而当你对他再多了解一些时,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他叫九阴,是一个刺客。
对于刺客这个词,在偌大的江湖中已不稀奇,这个词在江湖中平常得就像烧菜要放盐一样。
然而想要烧一碗好菜,光知道放盐是远远不够的。
好的厨师不仅知道放盐的分量,而且能掌握放盐的最佳时机。
杀人岂不是一个道理?
杀人原本就是一种很古老的职业。
接手做一件事,简单。然而想把一件事做好、做漂亮,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当每一个一件事都做得很漂亮,很完美,这算不算一种奇迹?
九阴就属于这种奇迹。
从第一次任务到现在,他一共执行过五百一十六次任务,直到现在,在密卷上记载他任务失败的次数还是只有一个字,零。
他的行动,已不是“可怕”这两个字的程度,倘若一定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
诡异。
九阴仔细地查看着酒楼里的每一个人,他的目光渐渐凝聚到酒楼角落,只放了一碗清水的桌子。
桌子边坐着一个女子。
她上身穿着一袭白纱衣,白纱衣贴在她的身体上,勾勒出她玲珑娇美的曲线。她的五官精致淡雅,容貌已是极美。
九阴缓缓走到桌边,这次的任务目标应该就是眼前这个人。
九阴知道她必然会出手,却料到她的出手竟然如此之快。
她的身体突然从座位弹起,左边的匕首划过半个圈子,凌厉的剑气随之游走,彻底封死了前路,右匕伺机绕过了九阴的视线,从他的背后凌空刺出。
九阴避开前方一袭剑气,心头讶然。没有人敢使出这样的怪招,此招一出,出招者的腹部就是一个敞开的空门,就算伤到了敌人,自己的腹部也难逃刺穿之苦。
寒风飒然,杀意浓烈到极至。
九阴动作微微一滞,女子的匕首已然穿透了他的衣服,就算他清楚地知道她招数的空隙,也已经失去了出手的机会。
生死一线的时候,任何分神都可能要了你的命。
九阴还是淡淡的表情,眼中荡起一丝笑意。
一股凉意紧接着贯穿了白衣女子的全身。
在穿透九阴的衣服后,她的匕首就像刺到了一块钢铁,再也无法深入半寸。
尸罩。
白衣女子的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两个字。
尸罩,修炼者能使肌肉血脉收缩僵化,足以格挡任何兵器。
这诡异的绝技甚至比一套铁甲更管用。
白衣女子的脸色终于变了,她没想到九阴的尸罩已练到刀枪不入的地步。她迅速收敛真气,将手回撤,变招已不能算不快。
然而九阴更快。
一股阴狠毒辣的内力宛如一条毒蛇沿着白衣女子的手臂狂涌而至。她奋力凝聚内力抵挡,只觉胸口“咯”一声闷响,喉头的腥咸立刻涌了上来。
九阴一哂,她的护体真气已被自己的巨力击溃,短时间内绝无可能恢复。
最优秀的刺客,也是最果断的刺客。
因为他们从来不给敌人任何喘息的时间。
九阴双掌化电,斜劈白衣女子肩头,白衣女子施展步法,堪堪躲过一击,不料还没站稳,小腹忽然一阵剧痛,原来九阴掌力是虚,一记勾脚才是实。白衣女子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被脚力带动倒飞出去,“轰”一声砸塌了好几排桌椅。
白衣女子的脸上满是痛苦的神情,似乎在为自己的失策而懊悔。
酒楼空无一人,就算酒楼的掌柜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安静的店面搅动着空气中的血腥与诡异。
九阴一步一步走到白衣女子面前,犹如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微笑地看着地上极力挣扎的躯体。
她的头发已完全披散,裙子也被劲风撕坏了一半,露出一双晶莹玲珑的玉腿。汗水打湿了她的衣衫,紧贴着那极具诱惑的丰满娇小的胴体,莹白如玉的酥胸伴随着她的喘息,有节奏的一起一伏着。
鲜红的血从白衣女子的口中滴落,洒在地上,像一朵朵血色的蔷薇。
她开始不住地咳嗽,越咳涌出的血越多。
在九阴的全力一击下,再也不会有出手的机会。
可她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出手。
她的动作迅疾如电,根本不像受伤后的速度。
她嘴角的血早已停止涌出,血,本来就太红。
九阴的眼珠子死鱼般地突出,他最后看到的是白衣女子的匕首刺入了他的喉结。
一个人最得意的时候,往往是最容易疏忽的时候。
他本就不该这么早撤去尸罩的保护,他本就不该放松对她的警惕。
杀手靠得不止是武功,还有狡猾。
白衣女子淡淡道:“你好像忘记了一件事,我也是刺客。”
近些年杀的人多了,九阴的记性的确没有以前那么好了。
可这次他忘记了一个绝对不能忘记的名字,这个名字叫白焓纱。
白焓纱,听雨楼第一刺客。她的身上集聚着矛盾的三最:最美丽、最狡猾、最残忍。
无论记着她名字,还是忘记她名字的人,只要被她盯上,最终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棺材。
此时此刻她身躯袅袅,行走在酒楼的废墟中,就像一个天真秀美的少女穿梭于万紫千红。
一个高手在杀死另一个高手的时候,往往会很愉快。
可是她的愉快却没有持续多久,她才显露的笑忽然不见了。就在一瞬间,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完完全全地收敛了起来。
一张帖子在窗框上随风摆动。她清楚得记得,她进来的时候并没有这样东西。
她的表情已恢复了冷淡,缓缓走到窗口。
帖子上画着一只血红色的手,极具神秘的诱惑。那种红,红得诡异,就像是血从里面一点一点地流淌出来,爬上手,渗进毛孔,控制全身。
白焓纱深吸一口气,将它从窗框上取下,一股血戾之气立刻爬满了她的身体,以她的定力,竟然也感到一阵眩晕,她竭力凝聚心神,缓缓展开。
七月初七,血枫林。
血色的纸上只写了七个字,但这七个字仿佛有一种极大的魔力,在指引着什么。
白焓纱小心地将帖子收好,冷冷地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九阴,踏出了酒楼。
六月十五,炼血教总坛。
今日是炼血教的祭典之日,所有的教众都聚集在练血教的大祭坛。
炼血教在江湖上并没有多好的名声,教会势力之广,野心之勃,当真可算前所未有。
炼血教曾今有七十二个分坛,教众千人。其内部的管制的严密程度,绝非一般人所能承受。
教中划分成风、雷、水、火四部,皆由教主直接管辖,只要有任何的不满或违抗,结果只有简单的一个字。
杀。
这近乎残酷的制度,却使得炼血教的势力日益壮大。
十八年前,前武当掌门莫天云趁炼血教风、火两部内讧,凝聚了大量的正派势力攻打炼血教总坛。其包括前少林掌门无相大师、前唐门掌门风映寒、慕容世家慕容英、南宫世家南宫博以及各大派门下弟子万余人。
那场战役整整持续了十天十夜,空气中布满了血腥和尸体腐烂的味道,土地被染成了棕红,河道口的血水因无数尸体堆积阻隔,竟无法流通循环。
最终正道门派联手歼灭了炼血教大部分教众,却还是被小部分炼血教众逃出了这场百年来最为惨烈的围杀。
正道联盟其实并无胜利可言,其付出的代价好比一个人被毁容后又被砍去了四肢。其中慕容世家全灭、南宫世家执掌人南宫博、少林掌门无相大师战死,唐门掌门风映寒重伤,武当掌门莫天云双臂尽断,参战弟子去时一共有一万三千五百六十三人,回来时剩下的人数不到两千。
近几年,炼血教那批逃出生天的残余部落在新任炼血教主重轩的带领下又日益壮大,声势已回复当年盛行之时的四、五成之多。
江湖中存在着两种人。
其中一种情愿平平凡凡过一辈子,也不想沾染江湖的血腥。
另一种就不同了,他们就算拼着性命,也要做一些不简单的事来证明自己。
而让一个遭受如此灭顶之灾的部落重新雄起,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所以重轩属于后者。
没人知道他的武功有多高,只知道他似乎没花多少力气就挡住了正派的四大掌门的联手一击。
然而这还不是他的长处。
他的长处在于布阵计算。
只要是他布置的埋伏,至今从来都没有逃出过一人。
重轩此时就坐在教坛的最上方的血莲宝座上。
他的一切看起来是如此平凡,他的服饰甚至有些破旧。
可是他的眼神,仿佛一道催命的符咒,无时无刻都透露着一股可怕的冷静,就算死神站在面前,也无法动摇分毫。
就在点燃圣火的一刻,教坛上忽然暴发出无数刀剑铮鸣的颤音,教众迅速搜寻声音的来源,意外地发现,这些声音竟是来自自己的佩剑。
重轩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他还是稳稳地坐在教坛上面,瞌起了双目。
“剑圣叶羽霄,也有兴趣光顾我炼血教的祭典么?”
一道白电闪现,身后的残影渐渐收敛成一个人形。
众教徒抬眼望去,教坛对面山壁突出的一块崖石上,傲然站立着一名白衣男子。
清俊年轻的脸掩不住他慑人的气魄,他的眸子精光电射,身上的白衣伴随着四溢的剑气凛凛舞动。
那崖石原本并不高,然而就在他站上去的那一刻,众教徒只觉得那里已成了不可逾越的巅峰。
所以他们只能仰望那屹立风舞的神的躯体,然后臣服跪倒在他的脚下。
他们甚至忘记了教坛上的重轩。
重轩微微摇首,淡淡道:“你果然来了,然而...”他的眼睛忽然睁开,全然是狡黠的笑意。
叶羽霄的上方忽然弥天撒开一张大网,网以天蚕丝编制而成,就算是剑圣的剑一时半刻也休想破开,网的表层莹莹泛光,显然淬过剧毒。
于此同时,八道火舌自叶羽霄前方喷出,将他的前路完全封死。炽热的浪潮,喷涌的烈焰,没有任何一具血肉之躯可以从它们的怒吼中安然度过。
剑圣也不能。
所以他只有退,他的后背已快贴上崖壁。
原本是岩石的崖壁上,忽然又多出无数密集的小孔,小孔瞬间电射出点点银光,每一次发射都拖出刺耳的尖啸。
叶羽霄所有的出路已被封死,所有的攻击都指向叶羽霄。
就算他有绝世的轻功也不可能在这样的机关网下穿梭而出。
重轩淡淡地将剩下的话补完:“然而,今日剑圣恐怕不得不留下你的剑。”他缓缓拿起放在身边的琼浆玉露,准备干杯,为了炼血教大败剑圣而庆贺。
就在他认定自己必胜的一刻,前方崖石上忽然暴涨出一道剑光,剑光的目标不是他,而是叶羽霄脚下的崖石。
既然无法从机关网中突出,就要创造一条路。
叶羽霄一剑斩裂突出崖壁的崖石,这一剑简单无奇,却绝对有效。
叶羽霄顺势下坠,崖石上杀机重重,崖石下却是一路无阻,重轩的机关网可谓是天衣无缝,然而他至死都不曾想到还给对手留下了这样一条退路。
重轩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感觉眼前一道模糊的什么一闪,自己的胸口已被森冷的剑意透体而过。
叶羽霄负手傲立,白衣飘然。
一道红色的光影从空中飘下,恰好从他眼前恍过,叶羽霄随手一伸一缩,帖子已在手中。
七月初七,血枫林。
画有血手的帖子上只写着七个字。
叶羽霄微微皱了皱眉,小心地将帖子收好,头也不回地向教坛外走去。
这是一条普通的街道,正如很多其他街道一样喧哗不已,显然市场已经开始多时了。
街上人流如潮,车水马龙。小贩叫卖声、妇女还价声、路人嬉笑声、小孩哭闹声、老人咳嗽声彼此混杂。
然而在街尾最后一个摊位,似乎有些冷清。
摊位上随意摆放着几味普通的药材,数量并不多。
然而若有对医术研究到达一定程度的人经过这里,不免讶然。
因为在这样一条普通的街道上,实在不可能出现制作如此精致的药材。
药材本身虽然普通,可是在经过种种调制之后,就成了不俗的品种。药草选取、混配的分量都极其苛刻,就算是一毫的差池都会导致整个调制过程的失败。
药材的价值,不仅仅在于它的本身,还有很大一部分在于它的主人。
又是谁愿意将自己精心调制的药材在这样一条普通的街道上低价贱卖?
药材的主人此时就坐在摊子的后面。
她的打扮和普通小贩没什么不同,她的言行举止似乎平平凡凡,然而在那刻意的粗布衣物,根本掩藏不住那凝脂般的肌肤与执掌生死的漠然气质。
云灵,女,医才,5岁跟随“药邪”华异行医,16岁初出江湖。当时的云灵自创两种奇药,分别名曰:生、死。服生者,无论多严重的创伤都能保住三炷香的性命;服死者,无论多高深的内功护体,都能在三个时辰内失去所有的内力。再过两年,她的医术及武功已然超越了药邪,从此云灵独自闯荡,她有时救人,有时杀人,行踪飘忽不定。
然而不知何因,前几年江湖上忽然完全失去了她的踪迹。有人猜测她找到真命天子归隐了,也有传闻说她被仇家逼落山崖。
现在,她就出现在这条再普通不过的街道上,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
作为医者,是要救人?
还是杀人?
这一切马上就会有答案,因为,他已经来了。
他是一个老人,走路的时候颤颤巍巍的,好像随时都会跌倒。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深深嵌着温和的笑意,无论是谁看到他,都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股尊敬之意。
他已经走到云灵的摊子前,微笑地看着她。
云灵微微一笑,道:“老人家,想要些什么?”
老人道:“老夫来此,自然是求药。”
云灵道:“不知老人家想要什么药?”
老人又温和一笑:“一种可以取人性命的药,而且要很有效。”
云灵道:“什么才算有效?”
老人道:“只要你现在一拿出来就能要人的命。”
这种要求不是不合理,而是不可能。
云灵不动声色,微笑道:“老人家还是找别处吧,小女子没有您需要的药。”
老人道:“连你都没有,别处就更不会有了...”老人的神色忽然变得说不出的疲倦,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所以老夫唯有用自己的方法了...”
云灵听出老人语气不对,就在她抬头一瞬,老人手中的匕首已经刺入了他自己的小腹。
混乱,从云灵的周围开始扩散,不出十声数数的时间,整条大街除了一具死透的尸体,只剩下云灵一人。
云灵微微皱了皱眉,打量着老人的尸首,最终停留在老人的衣袖上。
老人的血并不是朝着地面流动,而是缓缓向他的衣袖里钻去,好像有什么在吸收血液。
云灵心头微颤,掀开老人衣袖的遮掩,终于看清了那个物体。
一张画着血手的帖子。
帖子上面只写了七个字。
七月初七,血枫林。
那张帖子随着鲜血的吸入正在迅速变红,直到老人的尸体变成一具干尸。
云灵静静站立在老人那具被吸干的尸体前,小心地将那红色的帖子收好,一步一步踏出了这条普通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