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灯如炬,将厅堂照的如同白昼。
陈老爷背着手,盯着那刺心的大红喜烛,恨的直磨牙。
听着身后有脚步声,他猛回头,见是长子陈云端,便问道:“那逆子呢?还不曾来?”
陈云端恭敬的回道:“白术已经去叫了。咱们来的有点晚,他想必已经睡下了。”
“是啊,睡下了。”陈老爷怪叫一声:“洞房花烛夜嘛,这小子终于心愿得偿,这会儿可以高枕无忧了嘛。”
陈云端抿唇不吭声。
说话就要挨骂,还开口做什么?被陈老爷如此迁怒,陈云端愤怒到麻木、疲惫,恨不得立刻就把陈云正提溜来,二话不说先赏他一顿巴掌。怪不得爹从前动不动非打即骂,这种憋气劲实在是太难受了。
可陈云端也明白,陈云正是不会这么痛痛快快的来的。
明知道来了就是挨打挨骂,换谁谁来呀?成心自己找虐吗不是?
再说陈云正从小就任性,他的眼里心里只有他自己,他哪里想得到父母对他的惦记,对他的期望,对他的痛心、
只怕他这会儿正满心得意呢,根本没有忏悔之意。来了也是和老爹对着干,没一句好话,但凡开口就呛着来,还要把老爹气个半死。
陈云端眼观鼻,鼻问心,只盯着自己的脚尖,满心都是厌烦。他抛下一摊子生意上的事,远路迢迢陪着爹来,没落着一点好倒也罢了,完全是头替罪羊。
这也算了,他是长子、长兄,理当孝敬父母,为父母分忧,爱护幼弟。可关键是,他此番举动,纯粹是场无意义的行为,谁都不会领情,也不会听他的劝慰,除了吃挂落,受埋怨,他不知道自己此来的意义和目的是什么。
不过没让陈云端等多久,陈云正很快匆匆的跑了来。人还没进门,便大声道:“爹,大哥,你们来了?怎么没提前打个招呼,我好派人去接你们——”
陈云端惊讶的转身,见陈云正衣襟湿着,衣绊也只松松垮垮的系着。再往下看,鞋都是反穿的。
他有再大的火气,看他这样也被气乐了:“言直,你这是逃难啊?着急忙慌的,也不把衣服鞋子穿好就跑出来,跟从前一样,白长这么个大个子。”
陈云正朝他笑笑,道:“我这不是一听说爹和大哥过来,心里着急嘛,一时穿错了……呵呵,都是家里人,你们也不会挑剔我的是吧。爹,我听说您这路上病了,怎么样?身体好点了没有?吃的什么药?明儿我就叫大夫过来给您把把脉。我娘怎么样?大嫂、三哥、三嫂呢?家里的小侄子、小侄女呢?”
陈云正如此纯朴、热情,感染了盛怒中的陈老爷。情不自禁的放松紧绷的肌肉和神经,他的神情有些松动,眯着眼打量着又长高了的幼子,满意他对自己的关切以及对家人的关心,微微笑了一下,嘴上却骂道:“就是嘴上说的好听,既是挂着你娘和你的侄子们,为什么不回家?不回倒罢了,懒的你连封家书都懒的写了。他们都好着呢,就是不放心你……”
陈云正笑嘻嘻的站好,道:“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呢,又不是小孩子了,行动都要人照顾,吃的饱穿的暖,好着呢。”
“哼。”陈老爷忽然变了脸,道:“是啊,你活的好着呢,跪下,我且问你,谁给你的胆子让你私下成亲的?”
陈云正委委屈屈的跪下,抱怨道:“爹你大老远的来,就是要罚儿子跪的么?”
“你还敢说,我问你,你娶的是哪家小姐?没有父母之命,这门亲事不作数,你娶了也白娶,我和你娘都不承认。”陈老爷还在报着最后一点幻想,希望陈云正娶的不是苏曼曼。他娶谁都好,只要身家清白,是个普普通通的姑娘。
陈云正端端正正的跪着,诉苦道:“爹,儿子不是已经向你和娘回禀了吗?怎么算私下偷娶?我娶的是温先生的女儿啊,等明儿您喝了媳妇茶,不就知道了?天不早了,您这一路车马劳顿,一定是又累又饿又困,不如先好生休息一夜,有话咱明儿再说?”
他说着便看向陈云端,示意他帮着劝劝。
陈云端无耐。陈云正确实是胡闹,这么大的事,他也敢自己做主。但毕竟是温先生的女儿,哪怕是义女呢,这么明目张胆的嫁娶,可见这件事是经过温先生同意了的,应该还算靠谱。
温先生那么大的名气,总不会跟着陈云正一块胡闹。
况且赶了这几天的路,饶他年轻,都有些禁受不住,更何况是老爹?年纪大了不说,又病了一路,天大的事也不急在这一时。
什么事也大不过身体。
陈云端便出言劝道:“爹,言直确实不好,确实做的不对,可事情已经发生了,您就是再生气,也等明儿一早再训。您身子要紧,临来时,娘千叮咛,万嘱咐,吩咐儿子一定要看顾好您,可这一路车马劳顿,您又生了病,缺医少药,儿子心下难安的紧,好不容易到了言直这儿,您就听儿子一句劝,等歇息够了再发落言直成不成?”
他说的入情入理,陈老爷更觉得腰酸背疼,头晕眼花,胸闷气短,想要咳嗽了。
陈云正苦着个脸,朝着陈云端小声道:“行啊,大哥,你这一边捧一边打,可够狠的啊。”
陈云端瞪他一眼,也小声儿道:“要不是你,我能和爹跑这么老远的受这趟罪?你自己做的孽,自己受着吧,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陈云正做了个满不在乎的白眼儿。
陈老爷咳嗽个不住,老脸涨的通红,陈云端兄弟忙上前,一个捶背,一个递茶,都做孝子状。
陈老爷自知今夜是审不了陈云正的了,没的倒让他看自己的狼狈和窘况,哪里还有一点威严在。便顺水推舟道:“罢了,罢了,你这小兔崽子倒是比谁都娇贵,我要是再折磨你,回头你娘知道了又该跟我闹了,且让你皮子松一晚上,等明儿拿家法……”
陈云正撇撇嘴。明明儿自己身子撑不住了,还非得拿他作由头,真虚伪,好像别人都是傻子瞧不出来似的。
可明面上不敢说,还要陪着笑道:“不知道爹和大哥要来,这院子狭窄,一时也腾不出什么体面的屋儿来,还请爹和大哥多担待……”
陈老爷哼道:“行了,甭在这哭穷拿我们作筏。我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样的穷苦客栈没睡过?你当各个儿都跟你似的好吃懒做,就知道享受呢?”
陈云正缩缩脖子,笑道:“爹教训的是,儿子一定跟爹好好学学,这不整天头悬梁、锥刺骨的在发奋苦读呢么?儿子哪懂什么享受啊?也不过就是提前跟爹和大哥告个罪,怕你们睡不安稳么。”
陈老爷一路走,一路咳嗽,还一路指点,一路挑剔:“还真是狭窄逼仄,跟个狗窝差不多,不过这也不错了,不吃苦中苦,哪能为人上人?天天耽于享受,能考出功名来?”
一路念着紧箍咒,一路不忘激励儿子上进,还不时拿出当年自己的发家奋斗史来稍稍炫耀一下。
到最后了,陈老爷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你的银子够花吗?”
陈云端摇头叹息。嘴上骂的再狠,心里还是疼这个儿子啊。
陈云正说说的寒酸,可到底还是腾出了西厢的一处正房,不说高大阔朗,但也窗明几净,摆设崭新。陈老爷还算满意。
这头叫丫头小厮打水服侍,安排着陈老爷睡下,陈云端和陈云正这才退出来。
陈云端瞅着陈云正,沉着脸道:“言直,你跟我来,我有话要问你。”
长兄如父,他这做大哥的还真是有资格教训质问陈云正。
可陈云正滑的跟个泥鳅似的,知道被陈云端逮着,不训个灰头土脸,活生生的受一夜罪是绝不会罢休的。他宁可回去睡自己香喷喷的被窝,搂着香软软的曼曼,也不要在这对着清风明月,恭听大哥的“圣训”。
他哆哆嗦抖了下肩,道:“哟,好冷,我刚出门时湿了衣服,听说你和爹来了,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这回贴着身子,难受死了,大哥你也累了,先歇了吧啊,再不等我换了衣服,再去搬一坛子好酒,咱哥俩好好叙叙,你等我啊——”
说着一溜烟的就跑了,还吩咐院子里的人呢:“好生服侍你家大爷,谁敢偷懒,明儿打折他的腿。”
陈云端懒的跟他计较。
撒泼耍赖的事,陈云正干的多了。他计较得过来吗?
当爹的都不管,他一个做大哥的,管那么多做什么?再者,陈云正现在也算是分家出来、自立门户了,花销多少,娶什么样的媳妇,成什么样的家,那都是他自己的事,自己管不了,也管不着。
说句难听点的大实话,自己比竟只是个不入流的商贾,而陈云正则是官,自己将来指望他的地方多着呢,这会儿不像小时候,不能打压,还得哄着捧着呢。
算了,由他去吧。
陈云端伸了个懒腰,迈着步子进了房,草草的梳洗,便卧在床上,冥想了一会,也就阖上眼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