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淑宁宫回来之后,林笙一直魂不守舍,好似被什么怪力制住了一般,无心再去理会其他。就连灵芝也不知林笙究竟染了什么怪病,眼睁睁地看着林笙茶饭不思却也没有什么法子,只得和紫兰细细的劝着。林笙没有心情,连同敬事房的牌子也称病撤下,夕梨宫本就偏远,加之主子无宠更是无人问津,渐渐冷落下来。林笙在这拜高踩低的地方竟也过起了隐居般的生活,也算一个小小的奇迹。
避宠的日子总是过得风平浪静,林笙在闲暇之余也重操旧业的把棋子拿出来自娱自乐一番。林笙下棋,灵芝就在一旁看,有时紫兰也能跟着对弈两局,虽棋技不佳,也勉强说得过去。萧婕忙着承宠,可总能抽出时间来陪林笙说话。与棋、书、挚友作伴,日子总归过得也没有那般无聊。几月下来,林笙与紫兰的棋技有了不小的进步,与萧婕的交情也好了不少。
年下了,宫中各处已张灯结彩的热闹操办起来。听闻傅歆要大摆筵席庆贺新人入宫之喜,太后皇后还有后宫嫔妃以及亲王家眷都要参加,人多的紧。对于这样喧闹的场景,林笙本就避之不及。加之前日称病不挂牌,更有了不去的借口,心安理得的在夕梨宫窝着了。
除夕之夜,正是合宫夜宴的日子,正巧外头下了雪。
雪是圣洁之物,在家中时便很对林笙的脾性。只是如此美景无人共赏岂非辜负,想到萧婕应正和傅歆宴饮,林笙就觉得遗憾。思来想去,取了一件银白色大氅披在身上,告知了灵芝一声便独自出门赏雪。灵芝想跟着,怎奈跑不过鬼灵的林笙,几步就跟丢了,只得无奈的回房与紫兰相伴。
御园中的花草一向盛名远播,哪怕是百花凋残的冬日也不输春夏的韵致。一簇簇凌霜傲雪的白梅缠绕枝头,开得很是肆意。素白的花瓣与枝上的融雪融为一色,若不是香的厉害,真是辨不出是雪还是花了。雪下得不算太大,所以林笙行走于御园之中倒也不费什么力气。除夕之夜,阖宫都在欢庆佳节,以至于原本热闹的御园变得格外冷清。值得让林笙高兴地是,走了这许久竟一个人也不曾遇到,清净之余也省却了对他人解释的烦恼。
林笙这雪赏的很是惬意,以至于身后有人跟着也未曾发现。就这么毫无防备悠游自在走啊走,直到被那人唤出了名字才发觉了自己的唐突冒失,整个人也紧张了起来。
“你是林笙?”
从声音来看毋庸置疑是一个男子了,声线低沉柔和很是好听,有些轻快地语气好似今日心情不错,想来不会太过为难自己。林笙略顿了顿,转身与那男子四目相对。视线刚接触到那人衣上绣的精致的九爪金龙,林笙就连忙福礼请安,心里先是咯噔一下,接着跳的飞快。
“陛下好记性,臣妾选侍林笙。”面上无虞,心里却暗暗叫苦。林笙怎么也不会想到,傅歆大摆夜宴之余竟还有这闲情来御园走走,还是独自一人。傅歆只与林笙在选秀之时遥遥见过一眼,如今仅凭背影就能认出。想来神智清明,并非醉酒吹风而来。思虑至此,林笙心中也对这个未曾深交的夫君有了几许好感,懂得在宴酣之乐时抽身欣赏白梅之人,定有几分才情。
傅歆没有多做刁难,反倒有些许轻松地笑着让林笙起来,还询问了林笙的身子是否好全的事,这让林笙简直受宠若惊,也感激着傅歆的关怀,浅笑着答道:“谢陛下关怀,臣妾好了许多。今日见雪景甚美,天气又不算太冷。想着下床走走,于病情有益。”
傅歆打量了林笙的脸色,的确肤光胜雪,想来恢复的不错。她生的很好,一如初见时好看。一双黑瞳似古井般深不见底,又似墨曜般灼灼发亮,直教人移不开眼去。银白色的大氅将笔直的长发掩于其中,难以见得它的真容。白梅香的浓郁,可好像不如林笙洗涤过的发丝上残留的余香好闻。傅歆见过不少美人,这样的景色配上这样独特的气质和才情让傅歆感到少有的惊艳,一时沉默下来,静静的欣赏着林笙少有的美。
叫别人一直盯着的感觉并不是那般好受,林笙在傅歆□□裸的打量下也觉得怪异得很。出来时不觉得,而今没了赏雪的性质倒觉出有些冷了。定了定神,缓缓开口说道:“御园景致虽好,只是寒冬腊月,臣妾身子还未曾好全,若过了病气给陛下可怎么好。臣妾想着。先回宫休息了。”
傅歆抬头看了看天,雪的确越下越大,地上也覆盖了厚厚一层。若再耽搁下去,路也不太好走。又想到林笙方才提及她久病未愈,着实不忍心放她一人离开。于是轻咳一声道:“天气寒冷,你即还未好全,就与朕一同去金龙殿歇息片刻吧。待雪停了,朕再着人送你回去。”
林笙心中感动,傅歆的体贴让她找不出理由拒绝,盈盈一笑地福礼道:“谢陛下。”
傅歆没有叫她起来,只是向林笙伸出了手。林笙抬头望去,傅歆笑得和煦温柔,似是冬日里的阳光般璀璨、温暖,与在流坤宫所见的严肃冷漠大相径庭。他笑起来其实很好看,深邃的眼眸中有浅棕色的瞳仁相衬,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好像有了光亮。高挺的鼻梁将整张脸的鼻翼撑了起来,配以纤薄的双唇,显得很是英挺俊烈。傅歆并不似其他皇子一样皮肤养得特别白皙,相反他的面容是略黑的。可林笙一度觉得一味地白皙并不代表养眼,程彦算是男人中白的了,却不如眼前的傅歆更有味道。长时间与他相处,林笙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味,不浓郁,却实在凝神静气,让林笙感到少有的安心。
林笙将手缓缓放入傅歆手中,傅歆顺势收紧将林笙拉起。他的手很大,厚实,且有一种让人瞬间安静下来的力量。他带着她走过布满霜雪的御园,有时还会细心地为她挡下挡在小路中央的尖利的树枝。他带着她漫步走过幽长的庭院长廊,精雕细琢的两排石柱中央走着一对琴瑟和鸣的璧人。林笙觉得好似恍若天成,置身于梦境。有那么一瞬,她甚至忘了他是王,她是妾。
好像走了没有多久,就到了金龙殿。门口的宫女上前将傅歆与林笙的披风脱下,请二人进殿休息。傅歆冲林笙笑了笑,牵着她进殿就座。
林笙刚坐定,就有宫人上了茶。傅歆自饮一杯,淡淡一笑道:“你尝尝,南岭知府进贡的碧螺春,朕觉着还不错。”
林笙在府中时就爱品茶,一听是名贵的品种,眼睛顿时发了亮,托起杯子细细品来,只觉得入口回甘,起初的苦涩后底蕴就渐渐上来了。虽不像旁的茶叶那么香,其内里留存的韵味可真是精妙绝伦。茶叶是好的,用的水也是稀罕。比山泉水还要清冽凛凉,是在府中没有喝过的珍品。林亲爱茶,也倾了许多家财去寻求好茶,因此林笙从小喝的也算得上是珍品。能让林笙都为之眼前一亮的茶水,想来也就是自己猜想之中的那个了。
林笙将茶杯放回桌上,展颜一笑:“陛下的茶果真不同凡响。臣妾曾听闻用清晨的露水收集起来泡茶可将茶叶的清香完全的保存下来,才不算辜负了稀有的茶种。方才的茶着实惊艳,想来陛下也是用了些小心思?”
傅歆见自己的关窍叫林笙一语道破,也觉得眼前的女子睿智聪慧,面露喜色:“你的品位不俗。”顿了顿,继续说道:“若你会下棋,不如与朕对弈一局。也不算辜负此夜与你共赏美景的机缘。”
林笙点头称是。
待棋具呈上后,傅歆朗声笑道:“黑子白子任你挑选。”
林笙喜欢傅歆这样毫不拖沓的爽快,又生了几分好感,于是没有多言执了白子让傅歆先行。傅歆对林笙的举动有些惊讶,心中也觉得林笙胆气不俗,有女中豪杰的气势。
傅歆棋艺不错,林笙也是一把好手。几招下来两方实力相当,可谓平分秋色。林笙在围攻之余不禁想起萧婕的话,那一盘残棋中承载的那段心酸的过往。看着傅歆埋头思索的样子,林笙打定决心,落子棋风一转,给了傅歆以可乘之机。傅歆果断让林笙受了一子,又劫了三子。原本旗鼓相当的局势中,林笙渐渐败下阵来,有溃不成军之势。傅歆的嘴角勾起一抹胜利的微笑,有些得意地说:“你可心服口服?”
林笙不慌,恬淡的面容轻飘飘地吐出一句:“胜负未见分晓。”
傅歆又用了一招俗手重复,并不高明的招数却正中了林笙的要害,林笙的白子大面积的落入黑子的围困之中,只有几颗残兵败将在垂死挣扎着。林笙好像并不在意自己的胜负,执意的将又一枚白子送入黑子显而易见的陷阱之中。这一次,白子全军覆没,林笙默默地坐在傅歆对面,看不出什么表情。傅歆的脸色却变了。
只有黑子的棋盘上,俨然摆成了一个‘玉’字。
傅歆有些恼怒,心中的秘密竟叫一素未深交的女子看透,方才脸上的温存笑意一扫而空,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愿想起的可怕经历,眼眸中又一次出现了林笙不愿面对的疏离冷静,似完全变了一个人一般。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的将自己的眼睛闭上逼迫自己平静下来。傅歆恼火,林笙也没有玩乐的兴致,像石头一样与傅歆相对而坐一言不发。傅歆的沉默让林笙有一种他会一直闭目到地老天荒都不想起身面对的感觉。而不知过了多久,傅歆深深吐了口气,缓缓睁开眼睛,好似并不在意的淡淡吐了一句,语气中似有了几分解脱的释然。他说:“灵妃…她都告诉你了。”
林笙抬起头来与傅歆对视,天子恼怒、失落,她竟没有一丝害怕可言。她又恢复了方才温润的让傅歆有短暂失神的笑意,顾左右而言他:“陛下可否让臣妾一子?”
傅歆苦笑,眼角眉梢有明显的失落意味。他以为他的愧疚她会懂,却忘了一个困扰他多年的梦魇他自己尚未逃脱,又怎能要求他人去陪他受苦。这么多年了,他把自己包裹于一个密不透风的匣子里,钥匙早已丢弃,他是天子,天子之命,禁地的物件又有谁敢亲启?
傅歆没有了发怒的力气,淡然地说:“如你所愿。”
林笙提起一子落于‘城池’旁,有了几分挑衅的意味。这一子下的妙,黑子虽多,却一时奈何不了这一点白碧。傅歆暗笑有意思,又执起一颗黑子绕于白子周围,想要堵住她的‘外援’。林笙的额间渗出汗来,缓缓冲了一子在上方,顿时让方才猖獗的黑子失了大势。傅歆心有旁骛,又连连错了几子。林笙在比想象中更快的情况下巧妙地赢了这盘棋。
棋盘上的‘玉’字消失了,林笙用自己的技巧,将‘玉’下成了‘生’。
“生?”傅歆有了一点兴致,偏头看向林笙询问她的用意。
林笙起身,上前几步跪于傅歆身前,不卑不亢地说道:“生,意为重生。林笙知道玉是好的,玉清脆、透亮,却在秽物面前不堪一击。玉碎了,伤到的不止是玉,还有爱玉之人。所以相对玉,林笙更喜欢生。涅槃重生,凤舞九天,才是陛下应有的风范。臣妾入宫染病,未曾侍奉陛下。若言语间有不周之处,望陛下海涵。”
林笙的瀑布般的秀发散落于傅歆身前,傅歆只觉得干净美好,伸手去抚摸,嗅到了她发间的清香。傅歆在心中劝着自己,就这样吧,玉已碎,只能生。不论悲喜,总是打了死结无法改变的一生。即回不去,又何不让它过去。老来回忆起来,还可舔到回忆中带血的腥甜。又何来背弃本心的遗憾?
傅歆又一次将手伸给了林笙,风轻云淡地说道:“都过去了。”
林笙在傅歆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见雪已经停了。除夕之夜又是例来皇后侍寝的日子,也不好多留。婉拒了傅歆要派人送她回宫的想法,独自一人向金龙殿外走去。
凤鸾春恩车的铃铛声响起了,想来皇后就在不远处。林笙突然忆起幼时母亲出门,父亲都会在背后目送她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人影。林笙知道皇后就在后面,可还是不死心的回头看了一眼。
林笙没有想过,这一眼,便是一生。
她看到傅歆没有理会皇后的车辇,而是笑得灿烂的注视着自己远行,见自己回头张望,还挥手与自己告别。林笙很少这样快乐与失态,她没有理会皇后的人的看法,对傅歆用力的挥了挥手,对着他的笑脸粲然一笑。